第三十八章 勾心鬥角,上門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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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衣峰鄰著水脈,陰氣重,一旦入冬就是酷寒,比其他地方更冷些。
周參裹緊那件穿了多年的執役黑袍,端坐在浣洗房二樓的太師椅上,一雙眼四下梭巡,盯著做工的凡役。
天還沒亮透,他就來了。
照例是第一個進工房。
縫衣峰上下都知道,浣洗房的周執役最勤快,比凡役趕著搖簽還準點,每日風雨無阻,親自過來監工。
其實這些活計,自有下麵的檢役操辦,用不著周參費心。
外峰四峰的執役,一月到頭能出現七八次都算多。
可周參偏喜歡親力親為,他專程讓人搬著一把太師椅放到二樓。
進到工房便坐在高處,隻看那些凡役如何幹活。
從早到晚,竟也不覺得厭煩。
“當年我爹做佃農,鄉族老爺就是這樣,背著雙手,慢悠悠走在田埂上,一邊看過去,一邊問,今年收成如何……”
周參思緒飄動:
“說幾句輕飄飄的話,不加租子,便叫人感恩戴德,跪地磕頭。
真是祖墳冒青煙,叫我也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工房裏忙得熱火朝天,他起身下樓,如覓食的老鴉來回巡視。
浣洗房的活兒主要為淘洗染色,把織物通過各種法子,浸出繽紛顏色,故而女工占多數。
她們個個挽著袖子,有的攪弄大染缸,有的搗弄藥杵,有的吹晾布匹……
天冷酷寒,幹這活兒就遭罪,大多手生凍瘡,直打哆嗦,仍然要麻利做事。
牽機門的百影法衣,很受南邊合歡門的女修喜愛,主顧眾多,銷路頗廣。
縫衣峰跟著沾光,年年盈餘豐厚,腰包鼓鼓,遠比赤焰峰、養魂峰日子過得滋潤。
周參踱步慢行,脖頸習慣前伸,邁著細碎步子,默默盤算。
“這些年左手倒右手,撈油水賺得不少,再幹十年,差不多也可以下山養老了。”
他如今四十出頭,正值壯年,即便熬到五十,身板依舊硬朗,氣血不會衰朽到哪裏去。
按著門中規矩,一房執役年限沒到七十,都可以繼續掌管外峰。
像赤焰峰淬火房的楊峋,資曆就極老。
但周參想得清楚,他並非鄉族出身,草芥凡夫幹得再久,百年過後埋入黃土,啥都落不著。
幹脆早做打算,回鄉置業,開枝散葉,安享晚年。
這般思忖著,周參悄然出現在有幾分姿色的女工身後。
假意裝作查看活計做得怎麽樣,湊近過去,緊貼臀兒。粗糙大手不經意搭著肩頭,或者捏住人家的腕子。
“執役……”
女工嚇得一顫,慌忙躲開。
“怕什麽,我教你幹活兒呢。”
瞧著對方不敢言的受驚神色,周參心頭湧起一股子滿足。
他不動聲色頂了頂胯,輕蹭幾下,轉而再去尋覓下一個女工。
這回卻碰到個浪貨,周參剛走過去,對方就擠出媚笑迎上。
“賤婢子!”
他退後半步,緊皺眉頭,好像見著一盤油膩膩的肥肉,頓時失去胃口,冷著臉離開。
“以為傍上高枝,就能不做苦命的牛馬……癡人說夢!我堂堂一房執役,怎麽會嚐你這種庸脂俗粉!”
周參扭頭回到二樓,坐回太師椅上。
等觀瀾峰的鍾聲被撞響,下工時辰到了。
眾多凡役魚貫而出,浣洗房瞬間空蕩安靜下來。
身著灰撲撲道袍的三角眼男子冒出頭,湊到周參跟前,小聲道:
“回執役,前些日子羅小娘子去一趟赤焰峰。”
這人是周參布置的“眼線”。
用於暗中盯梢羅倩兒。
“那隻癩蛤蟆?”
周參嘴角揚起一絲笑,隱隱想起這回事。
羅倩兒與他講過幾次,赤焰峰有一凡役無端糾纏,讓人不勝其煩。
“那小子最近翻身了。我專程打聽了下,他被淬火房的楊執役抬舉做了檢役,常常往內峰跑。”
三角眼男子彎著腰說道。
“淬火房的楊峋?死了兒子的那個?算他走運!”
周參眼窩深陷,臉頰無肉,麵相有些陰鷙。
“那個凡役叫啥來著?我都忘了。”
三角眼男子被周參盯著,心底發虛,顫聲回道:
“薑異。”
“哼!”
周參捏了捏指節,又問道:
“你可曾見過此人?長相如何?”
三角眼男子仔細回想:
“這小子當凡役那會兒,好幾次過來糾纏羅小娘子,灰頭土臉的窮酸相,沒甚出奇……遠不如執役您英明神武,威風凜凜!”
說到後頭,他還很機智的奉承一番。
“他是窮酸?那為何倩兒大半夜冒風雪送上門?你的意思是,本執役還比不過一個窮酸!”
周參目光銳利,冷聲問道。
他中意浣洗房的羅倩兒,與其走得近不是啥秘密。
當初將羅小娘子從養魂峰換到縫衣峰,可是花費不少力氣。
“小的失言!”
三角眼男子當即左右開弓,使勁掌嘴。
一記記耳光扇得極重,毫不留情,十幾下過去,嘴角淌出血。
周參見狀喊停:
“好了,下去吧。”
旋即站起身,扔下幾張紅通通的符錢,以及一句話:
“繼續盯著倩兒,若姓薑的小子再來,立刻通報於我!以為傍上執役便翻身了?再敢打倩兒的主意,要他好看……”
周參大步邁出浣洗房,冷風吹刮麵皮,被壓到心底的後半句話,這會兒伴隨殺意冒上來——
檢役的一條命,我也不是買不起!
他腳步又快又急,踩在厚厚的雪地咯吱作響。
不一會兒就看到峰頂的獨棟小院。
“倩兒是濂溪羅族的嫡女,不應該瞧得上一凡役草芥。
可我也是凡夫出身……”
周參心情複雜,身為掌管一房的執役,自己何曾會缺女人。
但他獨獨相中羅倩兒,就是因為練氣鄉族嫡女的那份氣質。
周參麵無表情行至院門,抬手叩擊獸口銅環。
說起來,這獨棟院子還是他出錢所租。
篤篤篤。
聽著動靜,羅倩兒撥開門栓,敞開一條縫兒。
見到是周參,輕聲道:
“這麽冷的天兒,這麽大的雪,怎的過來了。”
周參聽得此話,想到對方私會薑異,心頭如火上添油,邪火猛地躥起。
他強壓慍怒,沉聲道:
“早說給你安排個女工,平日灑掃,照顧起居,也會方便許多。你偏不肯。”
羅倩兒在周參麵前一貫是溫吞吞,綿柔柔的好性子:
“我喜歡清靜。再者,一人修煉,打坐吐納,更好進到狀態。”
周參就喜歡這樣子,練氣鄉族嫡女到底跟那些褲襠爛出好幾個破洞的賤婢子不一樣。
後者他玩弄過幾次就膩味了,再也提不起絲毫興致。
周參邁過門檻,步入正廳,施施然坐下,品著羅倩兒端上來的香茗。
他沒有直接發難,隨意挑了個話頭:
“聽說你前陣子出門勤快?是為你阿弟進內峰的事情奔波?”
羅倩兒輕輕嗯了一聲。
周參繼續道:
“你家阿弟入門這些天,我也沒空招待。改天抽空見一見吧,我在內峰也認識幾位長老,說得上幾句話。”
羅倩兒望著周參,嘴上道:
“我家小弟的前途,哪能叫你平白賠人情。”
心裏卻是浮現出薑師弟那張臉。
相較於朝氣蓬勃,英姿俊秀的薑異。
四十多歲,身形幹瘦,有些陰沉的周參,像一棵表皮幹枯的樹兒,實難作為鳳鳥築巢棲息之地。
“往後都是一家人,分這麽清楚作甚。”
周參低頭,狀似無意道:
“你家小弟在赤焰峰吧,往後可以多去走動,他一個人待著容易想家。”
羅倩兒心頭微動,周參大半夜過來又突然提到小弟羅通,幾句話都離不開赤焰峰。
看來我之前私會薑師弟的事兒,讓他抓到風聲。
羅倩兒反應很快,但未曾表露驚慌之色,她旁的方麵平平,唯獨拿捏男人尤為出色,明眸閃動幾下道:
“赤焰峰往後不會去了。周郎可還記得我早前同你說過,有個淬火房的凡役,時常過來糾纏。”
周參眼底浮現詫異,沒想到羅倩兒竟然主動提及。
“他過去總愛拿些符錢與我,希望換得青睞。”
羅倩兒眉宇間擠出幾分柔弱:
“我一再推拒,他卻死纏著不放。前些日子,阿弟過來找我,想讓我求求織線房的李若涵李師妹,進那個內峰聚會的結社。
我說了許多好話,才讓李師妹鬆口,本想連夜通知阿弟,報上喜訊,沒料到……”
周參原本如猛火灼燒肺腑的那股氣性,一點點讓這番話撫平下去。
“好大的狗膽!倩兒為何不早跟我說!我若知道,必然出手廢了他!”
羅倩兒搖搖頭,楚楚可憐:
“他也有執役做靠山,況且修煉天賦不差,遲早要進內峰。周郎你若因我結這個仇,那我豈不是真成紅顏禍水了。”
周參心頭仍有疑慮,還未出言就聽見羅倩兒繼續道:
“我知曉你心底是如何看的,你覺得我貪慕虛榮,圖你執役的地位,圖這峰頂的院子。
可我羅倩兒正兒八經的鄉族嫡女,以往在濂溪,好些大族的公子,大派的道材,也都上門提過親。
我若真要攀高枝,又何必離家數百裏,又何必投身牽機門。”
周參臉色訕訕,想要寬慰哄弄幾句,卻又聽羅倩兒梨花帶雨,字字含淚:
“我剛入外門,發派到養魂峰,無人憐我。
是周郎你拉了一把,我過去以為男子多圖美色,殊無真心。
這幾年相處下來,看出周郎對我動了衷情,心下也感激。
我知你想回鄉立族,特意寫信回家,讓爹娘取來九品靈物‘淨洪藕’。
又添了兩畝靈田,好作你的落腳根基!”
周參睜大眼睛,好似又驚又喜。
羅倩兒偏過身子,甩出一封回信:
“你自己看吧!為此族中多有非議,不少人罵我是賠錢貨,隻會倒貼男子,掏空家底!
我小弟一未立業,二未成家,就讓我這做姐姐的,把積蓄揮霍!”
周參被這一通話打得措手不及,連帶著想到自己白天在工房揩油女工,再厚的臉皮都兜不住,兀然生出“我真該死”之念。
不過他先看過那封信,確認九品靈物淨洪藕和兩畝水靈田無誤。
這才放軟語氣道:
“倩兒,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我不該疑你……”
如果比拚修為。
羅倩兒的練氣三重後期,放在周參麵前壓根不夠看。
可若較量觀貌察色的人心拉扯,周參再精明也遠遠遜色羅倩兒。
“多說無益。就當我與周郎你有緣沒分吧。這院子你收回去,浣洗房檢役的差,你也換個人。
我做滿十二年期限,便回鄉任尋一門親事應了!”
羅倩兒香肩聳動,泣音不絕,最後祭出絕殺:
“隻當……隻當我錯看了人!本以為周郎值得托付終身,是個立族立業的偉丈夫!”
周參麵皮抽動,心頭疑色盡消,再也顧不得其他。
“是我未能明了你的心意。二老如此慷慨,我也不會小氣。這樣吧,你家阿弟不是欲購養精丸麽,由我來出!”
羅倩兒眼皮微跳,換成以往,到這兒就該收尾。
可想到薑師弟所言,小弟羅通能進內峰,自己為何不行?
“不必。我不想再欠你半分!阿弟他入內峰之事,我會另尋他法。
回去吧,周郎。我有些乏了……”
周參眼皮蓋住眸子,心思急轉,他還惦念著練氣九品靈物淨洪藕和兩畝水靈田。
那些都是用來開枝散葉立鄉族的好東西!
“倩兒,萬萬不要這般講。我與內峰的徐長老有過幾麵之緣,我會為你家小弟好生籌謀,讓他進得內峰。
另外,早前聽你說濂溪嫁女聘金幾十萬。我將二十萬符錢拿到你這兒,由你保管,就當定禮,以表誠意。”
周參斟酌著說道。
“可別給我,到時候你又反悔,心疼腰包……”
羅倩兒心知火候差不多,卻選擇再煨一煨,留有餘味兒。
“決計不會!”
聽出羅倩兒有所動搖,周參趕忙道:
“我給你寫個條子,添上‘自願贈與’四字如何?”
羅倩兒嬌哼一聲:
“我可沒有強逼,都是你自個兒答應。”
周參哈哈一笑,故作爽朗,跟羅倩兒溫言說了幾句,便回家拿錢,好讓她給羅通送去。
“二十萬符錢,購養精丸綽綽有餘……”
羅倩兒忖度著,腦海中又浮現出一飛衝天的薑師弟身影。
……
……
薑異返回赤焰峰,手上多出足足五萬符錢,厚厚的好幾紮揣在身上,給他滿滿地安心。
“十五萬符錢,足夠興籌科儀,用水池火沼煉度精神,提升修為了。”
薑異心頭火熱,眸中金光一閃,由於談妥與合水洞的生意,內峰收獲的因果勾銷。
見著天書還有餘力,他閑著無事又作一問。
【伏請天書,示我今日可否還有收獲!】
【補充條件:無需具體,隻用回答“有”或者“無”。】
結果很快。
幾個閃念,金紙就震了一震。
【有。】
薑異微愣,他抬頭看了眼黑壓壓的風雪天,這會兒都巳時末了,還能有收獲的?
咋的,天上能掉錢嗎?
心思轉動間,薑異便走到大雜院門口。
然後他就頓住腳步,神色古怪。
“薑師弟……”
羅倩兒立在風雪中,俏臉凍得發白,卻強擠出一絲柔弱的笑意。
“上次聽你說手頭緊,我特地帶了些符錢,給你應應急。”
……
……
應急?這叫還錢!
薑異向來拎得清,沒被羅倩兒糊弄過去。
他回到屋內,狹窄房間硬木板床,被紅通通的符錢鋪滿,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合水洞的定金五萬,羅倩兒還了五萬,這就十萬了。
明兒再把尾款一結,手握二十萬符錢,堪稱巨富!”
薑異心下犯著嘀咕,原主之前給出去的,大概也就三萬出頭,沒想到羅倩兒竟能拿來五萬。
當真是意外之喜,收獲天降!
“還倒賺兩萬,就當是賠償給‘我’的誤工費了。”
薑異有點舍不得把符錢收起,想要躺在上麵睡上一覺。
再過幾天這些便都要花出去了。
正糾結著,敏銳聽見屋外傳來動靜,好似有人敲門,低低喊著“薑師兄”。
“會是誰?”
薑異趿上布鞋,披上外袍,迎著風雪步到門口,撥開木栓子。
這麽晚了,赤焰峰上還有人找自己?
“薑師兄!是我啊,羅通!我阿姐是羅倩兒,可還記得?”
“哦……羅師弟啊。”
薑異怔住。
羅家姐弟一個接著一個來,要作甚?
“薑師兄,今日在合水洞一見,沒來得及招呼。
小弟常從家姐口中聽見師兄名字,知道師兄曾經幫過家姐許多。
這是一點心意,還請師兄收下。”
羅通從懷中取出一摞厚厚符錢:
“小弟明白錢是俗物,用來攀交太過下乘。
過幾日,小弟將以養精丸做贈禮,再請師兄吃酒。”
羅通說完也不久留,將符錢塞到薑異手中就拱手告辭,消失在風雪夜色。
“姐姐弟弟……都轉性了?喜歡當散財童子?”
薑異揣著還熱乎的符錢,滿頭霧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