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下修百態,修道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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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字頭的法脈出現在北邙嶺,簡直是天大的稀罕事兒!
    畢竟這片地界兒,隻手遮盡三千裏,位居眾修最上頭的兩座大山,也就“派字頭”。
    何曾見過“宗字頭”的巨擘?
    當中還隔著一個“教字頭”的千年府邸呢!
    二等車廂內如同平湖砸下巨石,掀起軒然大波。
    眾人引頸張望,議論聲、驚歎聲交織一片,嘈雜四起。
    “太符宗!我滴個乖乖……那可是雄踞溟滄大澤,傳承萬載的法脈巨擘!”一個中年修士聲音發顫,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錯不了,這定是傳聞中的‘玲瓏法樓’!離地飛空千丈高,瞬息挪移百裏地,乃築基真人之法駕!”旁邊一位見多識廣的老者撚著胡須,語氣篤定。
    “不知是哪位真人法駕親臨?聽聞太符宗內有十大真傳,個個皆是攢齊五行的天驕道材,莫非……”有人低聲猜測。
    車廂內不乏有見識、有眼界的法脈修士,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天。
    未久。
    那座玲瓏法樓通體清輝一斂,旋即化作耀眼流光裂空而去。
    隻餘下隆隆雷音震蕩開來,滿天層雲都被滌掃一清。
    來得突然,走得更是迅疾!
    過了好一會兒,車廂內的動靜漸漸平息。
    薑異收回目光,轉頭看向身旁的楊珣。
    後者兀自出神,好似難以忘懷。
    想來對於矢誌求道的下修而言,築基真人便如盤旋雲端的神龍,可望而不可即,能夠遭逢一次,都是了不得的談資。
    “讓你看笑話了。”
    楊峋回過神,苦笑著搖搖頭,那張長臉禿眉的凶相麵龐上,難得浮現一絲落寞。
    “老夫打從少時接觸修行,便盼著有朝一日登頂十二重樓,像照幽派那富氏、康氏兩大道族一般,在這北邙嶺站穩腳跟……可惜啊,歲月不饒人。”
    薑異靦腆一笑:
    “不瞞阿爺,我踏入道途的第一天,就想著自己能天賦驚世,引得那些大教大宗爭著搶著要收我入門哩!最好還能混個什麽道子、聖子當當!”
    他這番天真爛漫的話語,衝散方才的沉重氣氛,引得楊峋開懷,心裏鬱結消散不少。
    爺孫倆閑話家常間,陸舟已緩緩駛向三和坊。
    “收收腳!各位道長可要靈食好藥充充饑?上好的靈米磨成粉,做的勁道麵條!五十符錢一碗!”
    “我這兒還有八寶靈粥啊!一等一的燒酒!可甜的山泉露!”
    “到地方了,龍華山三和坊!要下車的趕緊……”
    薑異感覺得到陸舟行進的速度變緩,緊緊貼著地脈的長龍車身一點點慢下。
    楊珣指著掩映在群巒雪嶺間的建築群:
    “那兒就是三和坊了,咱們先下去。”
    薑異透過窗戶仔細打量,隱約可見各式樓宇閣台錯落其間,青紫赭紅的顏色在雪色映襯下顯得醒目。
    總體來說,規模不小。
    片刻後,陸舟各個車廂的門戶洞開,眾多修士魚貫而出。
    薑異和楊峋所在的二等車廂還算有序,空間寬敞,不至於太過擁擠。
    “異哥兒!我在這兒!”
    剛下陸舟,薑異就聽見賀老渾的呼喊。
    循聲望去,隻見對方一隻手使勁揮動,另一隻手提著鬆垮的褲腰帶,夾著腿踉蹌走來,活像隻跛腳的鴨子。
    “賀哥,你這是?”
    薑異微微一怔,賀老渾這是遭遇什麽?
    “害,可別提了!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濕鞋!”
    賀老渾咬牙切齒,氣哼哼地道來:
    “我那三等車廂人擠人,密不透風,旁邊坐著三男一女。女修士長得蠻清秀,沒成想是個撈偏門的!險些叫我栽了跟頭!”
    薑異心下一驚,賀老渾這般老江湖也著外道的手段了?
    楊珣眼光毒辣,冷笑道:
    “無非就是被美色所迷,落到局中了。左右離不開什麽女修中獎,來不及兌換,然後讓人低價買走憑據;
    或者回家探親,家當被偷,要賣身籌錢,尋好心人相助的路數……你是哪個?”
    賀老渾臉色尷尬,訕訕答道:
    “執役法眼如炬。他們合起夥來,兩招一起使,讓我大意了。”
    聽完來龍去脈,薑異不禁無語。
    原來那女修先是假裝中了三和坊的大獎卻急需用錢,願意低價轉讓兌獎憑據;見賀老渾不上當,又改口說家道中落,需要盤纏回鄉。
    借著賀老渾分神之際,旁邊同夥趁機割斷他的褲腰帶,想要偷走藏在褡褳裏的符錢。
    “幸好我多留了個心眼,把真家夥都縫在兜襠布裏了。”
    賀老渾慶幸地拍了拍褲襠:
    “雖然硌得慌,但確實穩妥。”
    “趕緊換身道袍吧,賀哥!半片腚都露出來了。”
    薑異憋著笑道。
    賀老渾倒也沒臉沒皮,嘿嘿一笑,奔著外邊茅房去了。
    經過這段插曲,三人重新縛著甲馬符急急而行。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一片熙熙攘攘的坊市就出現在眼前。
    隻是外圍景象寒磣得很,低矮棚屋連綿成片,顯著亂糟糟的,叢雜無章。
    “往裏走才是正經坊市。外邊,多是沒門路、難入法脈的下修存身之處。”
    楊峋並非頭回來,見怪不怪,率先前行。
    薑異四下觀察著,發現路旁隨處可見或坐或臥的修士。
    他們大多衣衫陳舊,麵色灰敗。
    修為自是不高,有些甚至堪堪開脈,勉強算個練氣一重。
    “這些都是沒處可去的‘黑戶’。”
    賀老渾也來過兩回,熟悉情況,低聲道:
    “他們抵押掉‘照身帖’,來曆不明,正經法脈不會招這等凡役做工,因此隻能在這兒幹些日結雜活。”
    薑異替牽機門招過新人,自然曉得“照身帖”是重要憑證。
    沒得此物,法脈大門都不讓進。
    畢竟天下皆可修道,哪裏都不缺耗材取用,有的是人爭搶著來。
    “為何要抵押?”
    薑異問道。
    “緣由多了。有被讓人牙子拐過來,這幫家夥喪良心,專門從窮鄉僻壤拐帶親戚,到坊市做些黑工;
    有管不住腰包,吃吃喝喝耍個痛快,過不下去便拿它應急的。
    押等幹幾次日結雜活,又將其贖回,然後下次又會押走……”
    賀老渾歎氣,大概是以前見得多:
    “再者,坊市裏頭的坑很多,騙你下礦山的,拉你去試藥的,放印子錢的,數不完。”
    薑異輕輕皺眉,這般修道,活得困苦,還不如返回凡俗踏實過日子。
    “談何容易。”
    走在前頭的楊珣停步,給薑異買了一碗奶皮子。
    “這個噴香,味道頗好,我頭回來就嚐過,而今還開著,算老字號了。”
    薑異接過瓷碗,細細一嚐,果然奶味兒濃鬱,很是可口。
    且有絲絲冰涼之氣化開在百骸,產生極細微的滋補效果。
    然後他又聽楊珣繼續說道:
    “俗世草芥,非練氣鄉族出身,吃的是五穀雜糧,喝的是苦鹹凡水,半點靈物都碰不著。
    凡夫會饑會渴,年歲漸老,百病纏身,唯有修道,可以改命,能夠翻身。
    這條通天之路放在眼前,哪個忍得住不走?走了便得任勞任怨任由驅策了。
    再者,便是老實回鄉又能如何?沒手藝傍身,又未曾學過法,照舊要給鄉族做佃農,麵朝黃土背朝天罷了。”
    薑異默然。
    吃完那碗奶皮子,他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喧嘩,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運足中氣,扯起嗓子喊道:
    “火雲石礦洞!急招人手!日結,三十五符錢一天!管一頓靈食!
    要求練氣二重,筋骨莫要太差,能耐酷熱能吃苦的!隻三十個!”
    原本或坐或臥,靠在路邊的修士們,瞬間蜂擁而上。
    “我!選我!我練氣二重!”
    “管事老爺!我力氣大,能連續幹六個時辰不歇氣!”
    “我隻要三十符錢!選我!”
    薑異深歎,未曾回頭。
    原來入得法脈做凡役牛馬,竟已不算最底層。
    這三和坊內的下修百態,讓他頓覺道統高遠,如日懸天。
    誰都看得見,卻休想碰得著。
    “縱是千難萬苦,總歸要修的。”
    薑異定住心念,不再多想。
    正如阿爺所言,這道途再坎坷,終究是條通天路。
    換作比前古更久遠的年代,凡夫掙紮一輩子也摸不著門檻,無以奢談“修行”二字。
    “正因大道難行,所以才要步步為營,逐步攀登。”
    薑異如此想道。
    言談之間,三人終於進到坊市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