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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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生九子,各有所好;向死而生,反求諸己。
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四、五層樓之間的樓梯間窗前。樓梯間浸沒在四下裏靜默的黑暗之中,頂子上的燈泡隻有在每年春節和其後一段時間的晚間睜開昏昏欲睡的眼睛發出忽明忽暗的黃光,之後不久,要不就被孩子們用彈弓打破,要不就自我逐漸衰弱下去,直至某天突然就永遠閉上了眼睛。眼前,兩隻窗扇上糊著白蒙蒙灰塵的玻璃上,從光滑的弧線形裂紋兒中時而放射出靈異的光芒。下麵的兩隻窗扇空空如也,好像從來就沒有安裝過玻璃的樣子。他通過窗扇探出頭向下望去,下麵黑漆漆一片。
如果人生必須經曆九九八十一難,那麽,這次可以算作第一難——生死選擇之難。王亞龍正麵臨這樣的選擇。即便是選擇本身,也仍然如此艱難,令人痛苦不堪,因為他還不知道生意味著什麽,但至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感到多麽有趣;而死又意味著什麽,在沒有舔舐和體驗過之前,還不知其滋味,就像一個黑洞,深不見底,與活著同樣令人恐懼。但是,也許那種恐怖隻是一瞬間,像風一樣一閃而過。
不知道什麽原因,或者是誰,將他引到窗前,而不是引他到別的什麽地方或采取其它的方式開啟這第一次挑戰。
那本字典裏講的第一個嚐試升空飛翔的叫做萬戶的人,好歹還有火箭和扇子作保護。現在自己連一隻風箏也沒有,如果直接飛出去,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結果應該會很痛,又很難看。
白天的情景重又浮現眼前。上午,亞龍一直趴在床沿擺弄針線筐裏大大小小的各式紐扣,那些由舊衣服上剪下積累而來的塑料或者鐵皮材料的花花綠綠的小物件是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玩具,是他統領的紐扣大軍。下午的時候,他到廚房喝水,碰到對門鄰居家的孩子張鵬。在兩家共用的狹窄的廚房裏,張鵬濃黑眉毛的眉尖向上挑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盯著亞龍,小撅撅嘴裏露出上翹發黃的門牙,好像很親切地問亞龍:“你家還有沒有吃的?我們去喂鴿子。”亞龍每次看到張鵬總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在樓房拐角處見過的死老鼠,他總是想笑,而每次,對方好像總是將亞龍的表情當作了示好和諂媚。張鵬沒等亞龍回過神兒來,就彎腰隨手撩開亞龍家小食櫥上的白布簾子。小搪瓷盆裏有三個饅頭,那是這一家三口人今晚的主食。
“我家的饅頭吃完了”張鵬說,伸手從搪瓷盆裏抓出一個饅頭。“我們去喂鴿子”。他好像是在向亞龍說,也像是壓根就沒有在乎亞龍可能如何回答,或者會不會跟他一起去喂鴿子。他掰了一塊饅頭塞進嘴裏,“味道不錯。嗯,喂鴿子也夠了。”說著,拿著那隻饅頭,頭也不回地就向外走去。亞龍站在一旁,沒有看張鵬的眼睛。在旁人看來,他就是立在那裏,仿佛張鵬所說所做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他還在想著老鼠,不確定張鵬與老鼠之間除了樣貌之外還應該有什麽更多的關聯,同時,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但心裏多少有些不快和緊張,甚至還有些懊惱。不快的是,張鵬就這麽輕易地拿走了他家的東西;緊張的是,晚飯時,要怎麽向母親解釋;懊惱的是,他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麵。張鵬比他大兩歲,方腦袋上頭發不是很多,齊刷刷短短地一根根向上直立著。他的個頭兒比亞龍高出半頭,好像在外麵是個比較強硬的孩子頭兒。
亞龍想,但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與他做對嗎?還是要加入他那一夥,跟著他走,裝作很喜歡鴿子的樣子,從別人手裏得到一點兒用自家的饅頭撚成的渣渣兒去投喂別人家的鴿子?他還在原地琢磨,沒有想出答案,張鵬已經消失不見,周圍一片沉寂。
張鵬的母親在女人中明顯地屬於體格強壯和長相凶悍的那種,總是可以看到她臉上的橫肉,偶爾咧嘴笑時會露出閃亮的銀色金屬門牙。亞龍的母親曾經告訴亞龍,因為張家將衛生間和廚房搞得亂七八糟,母親與張家產生了幾次矛盾,張母堵著王家的房門破口大罵,亞龍的脾氣火爆的父親揮拳揍了張母一拳,雙發大打出手,誰都沒有獲得勝利,雙方鬧到了工作單位。不用母親多說,亞龍知道要少招惹這一家。
晚飯的時候,母親問起饅頭為什麽少了一個,亞龍如實說了白天的情形。母親咬牙切齒地訓斥亞龍為什麽讓那個臭小子白白拿走了自家饅頭。亞龍還是沒有說話,他想著如果爸媽進一步責怪自己無能,就推說不要招惹這一家人。他與父母一起簡單地吃了一點兒東西就躲到了一邊去,心中惴惴不安,祈禱兩家不要因為此事再度爆發衝突。默默地走出家門,為了不被打擾,順手關上了家門。
站在樓梯間窗前,透過層層疊疊交叉錯落的樹枝間隙可以依稀看到遠處樓房的窗口透出點點暗淡燈光,仿佛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幻象。身邊的黑暗與院子外靜悄悄的街道融成了一團,直到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才露出一點點光亮。間隔很遠的路燈杆頂端彌散著昏黃的光暈,但樓下依然黑漆漆一片,仿佛無底深淵。
亞龍伸出雙手努力去夠兩側的窗框,他的手剛好能夠抓到兩側的窗框,但是費勁抬起的腳卻伸不到窗台上。要是有高一點的凳子就可以比較容易地上去了,他想。他換了一種方法,將兩隻手摽住中間的窗框。窗框是老式的木質結構,此時正值春季,手抓在上麵並不感到冰手。如果在白天可以看到,深褐色木製窗框內側覆蓋著淺黃色的油漆,外側是墨綠色,油漆曆經歲月,已經褪色龜裂,掛著被雨水衝刷的灰土斑駁的痕跡。微微的春風裏,仍然可以隱隱聞到油漆和黴菌混合的酸澀氣味。他想,在平時,他絕對不會觸碰這些滿是塵土的髒兮兮的東西,現在所有手指與兩隻手掌都已經滿是灰塵,以及塵土與汗水合成的贓泥,雙手與褲子肯定也已經髒的無可救藥了,不過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雙手抓住一根中間的窗框,右腿努力抬起,腳尖腳掌依次摩擦著窗台向上伸展,逐漸夠到窗台,有些大的不合腳又破了洞的黑布鞋險些掉下來。他雙臂帶動全身猛一用力,經過一番掙紮,終於成功地跪到了窗台上。他想,沒有退路了,渾身上下的衣服肯定都蹭上了難以撣除的灰土,見不得人了。
再次向下望去,仍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影像。他閉上眼睛,四周完全陷入黑暗,仿佛世界全都死了。
多少次,聽家人和鄰裏們說,他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身上到處生瘡流膿,臉上沒有一塊好地方,家人擔心將來這個孩子的臉無法見人。母親縫了一對小手套給他係在手上,免得他抓爛自己的臉。母親抱著他四處求醫,後來,用從一位老中醫那裏淘來的中藥為他清洗了一周,逐漸消除了他的瘡毒,後來,身上倒是沒有留下明顯的疤痕。
他們說他瘦弱,大頭,眼大無神,小短腿上麵的膝蓋向內側彎曲。據說,先前有一個博學多聞的鄰居對亞龍很是關心,告誡家人說,這個嬰兒腿型外撇,如果不矯治,將來會長成羅圈兒腿,不僅影響正常發育,而且將來還會很難看。要想矯治也簡單,隻需要用繃帶將兩腿的膝蓋並攏繃直,牢牢地捆紮在一起,這樣,從小扳直膝蓋,將來孩子的腿就會長得又直又挺拔。所以,不管孩子怎麽哭鬧,家人都堅持不懈地捆住孩子,直到腿變直為止。在學會走路之前,捆綁膝蓋持續了數月。結果是,亞龍學會走路後,雙側膝蓋內傾,雙腳內八字。家人多年來總是在外出時督促他要努力將雙腳腳尖向外撇,糾正內八字。
平時走路倒沒有感到有什麽不舒服,從學習走路開始就這樣四處走動,感覺很自然。隻是在安靜時,或者在夢中經常感到全身被無形的黑暗捆縛住,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法掙脫那鐵鉗般強大的力量。每次看到其他小孩子張牙舞爪地大肆哭鬧,就喚起他曾經的在深淵中無法掙脫的約束中的痛苦掙紮,但是,可以肯定那時的他甚至連掙紮的空間都沒有。那是使人無奈的,沒有開始沒有結束的,黑暗無形的,沒有邊界的魔障。越是想要掙脫這股力量,這股力量越是緊迫地擠壓過來,壓迫所有內髒,直逼內心,使身心俱疲,無法爆炸,無處宣泄,無法逃脫。於是,這股邪魅的力量幹脆占據了心髒,遊走在整個軀體內,填充滿了胸腔、四肢、每根手指的指頭,直至繃直了的腳麵與每一根腳趾尖,在周身不斷循環竄動,肆意妄為。最後,這股黑暗得讓人絕望的力量又聚攏在心窩下麵,那個仿佛永遠摸不到夠不著的地方,不斷地下墜,聚攏成一個終生解不開的死疙瘩。
他從沒有怨恨誰,甚至對那個琢磨出了這個“聰明”主意的先生也沒有記恨,他也許真是出於好心要幫助塑造一個體型端正的孩子,也許在他自己孩子的身上驗證了良好的效果,也許他隻是臨時地沒話找話說,總之,這裏麵沒有誰真想害人,哪怕他臨時起意要使個壞,以彌補和緩解當時糟糕的心情,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亞龍想,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至少,後來的亞龍希望是這樣,並最終認定,他們確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再次向外探出頭去,一陣微微的涼風吹來。
他們管他叫“啞巴”,或者,管他叫“小啞巴”。他覺得這個稱呼裏沒有包含一絲善意。他很少說話。很多情況下,他不知道該如何與人對話,或者該說些什麽,或者有些時候該怎麽說,說了那些話又有什麽用呢?比如,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與人打招呼,大家見麵都問對方“吃了嗎?”,他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這倒並不是說不明白“吃了嗎?”字麵的意思,而是雙方接下來將如何交流,如果對方吃過飯,於是就要說“吃了”,這樣挺好;如果還沒有吃飯,要是說“吃了”,那不就是說謊嗎?如果實話實說“還沒呢”,那麽,問候的一方應該怎麽說呢?是說“那您趕緊吃去吧”,還是要說“那您到我家去吃吧”?但是,好像從來沒有聽人這樣說過,著實令人費神又困惑。
沒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說話。對唯一可以稱作朋友的記憶是那麽短暫。剛記事的時候,有一個小孩子偶然來家裏玩,那是一個非常難得發生的情形。兩個年齡相仿的幼兒在一起玩得忘乎所以,亞龍將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與朋友共享,即便是除了一堆紐扣之外沒有其它什麽真正的玩具。小朋友回家時,亞龍難分難舍。
第二天早晨,亞龍早早地醒來,笨拙地套上衣服就頭一次獨自走出家門,大人還以為他去上廁所,沒有人管他。那時,他家還住在一層。他抓著樓梯扶手,笨拙地邁著比台階高不了多少的小短腿兒,一階一階地向上攀登,登上三樓去敲那個小朋友的家門。
大家都還沒有起床。他用力敲了好半天的門,使勁喊著那個小朋友的名字。開門的小朋友爸爸問他要幹什麽,他向叔叔說要找小朋友玩。叔叔說現在不能一起玩,亞龍賴著不走。叔叔下樓去告訴了亞龍的家人。母親上樓來,邊走邊對小朋友的爸爸道歉,抱歉打擾了人家的休息。
母親拉著亞龍的手下樓,邊走邊說,“亞龍,這麽早,大家還沒起床。不能這麽早就一起玩。”亞龍這才理解他做這件事情,確實選的不是時候。打擾大人們休息,感到愧疚。
母親接著說:“而且,人家是女孩兒,你是男孩兒,男孩子不要這樣去找女孩子玩,這樣不好。”亞龍不是很理解為什麽男孩子不能與女孩子一起玩。他想問為什麽,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到家了。
還沒有搞明白早晨發生的事情原委,但他知道要遵照大人的要求,不然,那些不知道的規則將帶來懲罰,這些情況使人擔心。後來他才明白,小孩子就是一張白紙,落在上麵的每一道筆劃,都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深深的印記。但是,對於那個小朋友,他好像再也沒有見過,很快淡忘了她的樣貌,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在那個年紀,再也沒有過任何真正的好朋友。
跪在窗台上,探頭向外去,感覺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個不停。他轉轉兩隻腳腕子,騰出左手扶了扶左腳的鞋子,又騰出右手扶了扶右腳的鞋子。他想,趴在地上的樣子,應該是臉朝下,兩隻胳膊使勁向兩側伸展著,兩條腿直直地向兩側蹬著,就像在床上模擬電影中用身體擋住子彈的士兵那樣吧。但不管是臉朝下還是臉朝上,不很合腳的鞋子肯定會被甩出去很遠。腳上沒有鞋子趴在那裏或躺在那裏,會很難看,無論如何,會有很多人,大人、小孩會圍觀,盡管是夜裏,也許還有幽靈和鬼怪。這樣一想,又覺得會很令人難堪與氣餒。
向外更多地探出身去,眼前還是一片黑暗。雙手緊抓著窗框,雙臂拉直。
一股晚間初起的涼風從側麵飄過來,讓他感到一直憋悶的胸中有了一點點舒暢。他打了個冷戰。飛起來的時候肯定不會痛,但落下去的時候肯定會很痛吧?無論如何,這會很快,像閃電一樣快吧,比眨眼還快。但,之後會怎麽樣呢?一切就消失了嗎?就是呼呼的一下子。一瞬間,他的心停止了跳動。
像靈光一閃,他的心裏和眼前同時亮了一下。等等,好像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完成?他稍微後傾,騰出左手,向窗框外側的角落摸索過去。那個小紙團還在那裏。紙團裏那個圓溜溜的小球還在。他若有所思地沉默在那裏。
紙團是他昨天藏在那裏的。這個角落是他藏寶的秘密地點。
包裹珠子的紙也不是隨便拿到的報紙或者從舊本子上撕下來的,他選用的是在自己手裏排行老二或老三的煙盒紙,原本是精心折疊的煙盒元寶,隻有這樣的寶貝煙盒才能配得上寶貝級別。紙團裏包裹的是一顆玻璃彈珠大小的圓球,這是一件令人著迷的寶貝——它圓潤光滑,頂端有幾圈暗黑的波紋,四周像是半透明的寶石那樣閃耀著令人無法抵擋的迷人光環:陽光下,從內向外反射著層層疊疊的金色光輝;在暗處,遊動著幽幽的貓眼一樣的黃綠色光芒;半明半暗之中,那迷離的幽光又躲躲閃閃,從一層層遍布細密銀針的晶瑩世界裏發散出來,使人感覺到它的深邃,觀者要被吸入一個幽深和神秘的奇異世界。
在不久前那個夢遊一樣令人心神不安的夜晚過後的早晨,當他前去驗證那個夢幻時刻的時候,在街角處感到腳下有一個硬硬的石子兒,當時,以為會撿到一顆孩子們丟棄的破爛玻璃彈珠。當抹去彈珠表麵的浮土,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金燦燦的樣子。它像是彈珠,但絕對不是。
他很快就相信,甚至確信,它來曆不凡,這應該是專屬於他的寶物。每個人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寶物,而這個東西就是恰恰專屬於他的,是老天的恩賜。
幾天前,他在三個小孩子旁邊看他們遊戲玩耍。“我們來找寶藏吧。”一個小朋友說,帶著大家來到院外街邊拐角處的一棵衰老得半死不活的大楊樹下。亞龍假裝心不在焉,在遠處靜悄悄尾隨著他們。那棵樹在去年就沒有長出樹葉,樹皮已有部分剝落了,樹幹很粗,要兩三個孩子手拉手才能環抱過來。那個帶頭的孩子圍著大樹轉了一圈,“就在這裏。”他指著裸露在外的一節長滿光溜溜瘤子的樹根旁邊的小石塊說:“這是我做的記號。”
他從旁邊撿起一根樹枝,把它當做挖掘工具,有模有樣地好像很費力地挖著表層的土。大家都蹲下來圍攏在四周。很快挖出一個杯口大小的土坑,他丟掉樹枝,用手指輕輕拂去鬆散的塵土。
亞龍吃驚地看到,塵土中露出一塊拇指蓋大小的透明玻璃,玻璃下麵顯露出花花綠綠的圖案。亞龍感到這真是神奇的事情,他分辨出那是牡丹牌香煙煙盒上的圖案。“真漂亮!”孩子們更緊密地圍攏在寶貝主人的身邊紛紛感歎道,指指點點欣賞著掘出的“寶貝”。
“我的寶貝藏在了這裏!”第二個孩子說著扒開了另一段樹根旁的小土坑,露出了一塊玻璃下的圖畫。亞龍認出那是小人書封麵上小兵張嘎的頭像。大家站在那裏探頭探腦看著第二個寶貝,紛紛讚歎著。
“你們這些都算不上什麽寶貝,”第三個孩子不屑地說,“你們埋的這些東西都長不出更多的來。來來來,看我的!我的寶貝將來可以長出更多的寶貝。”他高舉手臂迫不及待地招呼大家繞到樹的後麵,看他掘出並展示自己的寶貝。那是一個超大個的玻璃彈珠,比鴿子蛋還要大,裏麵的五彩花心纏繞著旋轉著,令人眼花繚亂。
“這麽大個的彈珠,你是說,它會長出小彈珠嗎?”
“我想,是的。”
後來,當大家深入防空洞中探寶,亞龍回想起來,在大樹下珍藏煙盒寶貝的是吳學民;珍藏小人書寶藏的是郭曉光;珍藏玻璃彈珠的是任建軍。而且那次防空洞探險,棒子隊開始統計人數時,還少算了一個。
三個孩子在樹下挖寶的那天午後,刮起了大風,黃沙漫天。這種天氣在那個時候的春秋季節裏經常出現,幹燥的空氣將黃沙灰土從西北方裹挾而來,將塵土往每個路人的耳朵眼兒、鼻孔和嘴裏塞,人們的牙齒間咯吱咯吱被沙礫摩挲著;逆風騎行自行車的人被定格在路上,隻得推著自行車艱難彎腰前行;女人們用紗巾包住整個腦袋,但頭發上仍然被蓋上一層黃沙;家家閉戶關窗;柳樹、楊樹枝條上剛剛萌發的嫩芽失去了鮮亮的色彩;日頭褪去了光芒,如同一顆青冷冷又渾濁的月亮。
強勁的東北風將一節碗口粗的枯枝吹斷,轟然落地,枝杈支支楞楞足有一間屋子那麽大。幾個在狂風中愈發激情四射相互拚殺激戰正酣的孩子差一點被粗樹枝砸到。黃明明臉色慘白地雙手抱著腦袋盯著倒臥在身旁的枝幹,抬頭望望空中隨風瘋狂舞動的樹幹,滿樹枯枝在高空吱呀呀做響,樹幹發出嗡嗡的悶聲,仿佛一個巨人的低吼在胸中陣陣回響。
“我要讓爸爸把這棵樹砍了!”明明喊道。另一個孩子叫到“好啊,好啊,把它砍倒了。明明的爸爸是廠長,一個命令,就讓人把它砍了。”
下午,風小下來之後,七八個工人陸續來到樹下,兩名工人抬著孩子們從沒有親眼見過的那種又寬又長的鋼板大鋸來到樹下。
樹周圍逐漸聚攏了抱著孩子的女人和稍大一點的孩子,偶爾有幾個閑來無事的年輕人也站在孩子們身後看熱鬧。工人們反複勸圍觀的人們後退,將樹周圍清出了巨大的空場。
圍觀效應鼓起了工人們的幹勁。在一番爭搶之後,一個小夥子將護具套在腰上,爬上了大樹。他粗壯的胳膊從擼起的袖管中露出來,青筋暴露的大手攀著龜裂的樹皮和伸出的樹枝,很快向上攀爬。從褲管中露出的小腿光滑結實,腳後跟上麵的筋腱又粗又長,像鋼筋一樣有力還富有彈性。他背著一捆灰白的粗繩爬到了高處,在經過一些枝丫時稍微費了一點周折。他將繩子拴在樹的高處,然後輕快地爬下來。大家商量著,尋找放倒大樹的安全方向與空間位置,並繼續將人群向外圍無限地擴散。
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他們每兩個人一組輪換著工作,每人握著大鋸一端的手柄,或半蹲或半跪,以最能用上勁的姿勢來回用力扯著大鋸。幾個工人們爭先輪換著拉鋸,他們粗壯的臂膀從高高挽起的衣袖和張開的衣領中顯露出來。大樹周圍的空中彌漫著夾雜著汗臭的男性荷爾蒙氣息。
不久,大樹如同預期的那樣,在粗繩的拽動下轟然倒在了留出的空地上,如同一把天神用的大掃帚從空中墜落,枯枝紛紛折斷,向四周飛濺,振起鋪天蓋地的塵土。人群紛紛後退的同時,發出一陣陣驚歎和叫好聲。雖然是早春,空氣中還略帶著涼意,但工人們的灰色工裝都被汗水浸透,變成了黑灰,散出更濃重的汗味兒。人群中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工人們抹著臉上的汗水也跟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人群中發出爽朗的笑聲。
躺臥的樹幹的中心已經腐朽成不小的空洞,所以,放倒這棵樹沒有想象的那樣過於費力。中空的樹幹像個巨大的導彈發射筒,四周未折斷的枯枝像是偽裝物那樣裹在炮筒周圍。仍然戳在地裏的半米來高的樹樁中間也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長長的樹幹被分多段鋸開,樹枝樹幹裝了滿滿一輛大卡車。現場收拾利落時,天已傍晚。
天逐漸黑下來的時候,外麵又逐漸刮起風來。亞龍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外麵好像有很亮的光線,似乎有什麽在召喚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