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孫伯符立誓,此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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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素來飛揚自信的年輕麵孔,肌肉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瞬間變得猙獰。
    “人呢?”
    他的聲音沙啞,像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每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帶著殺氣。
    周圍的親兵被這股氣息所懾,齊齊向後退了半步,連呼吸都停滯了。
    周泰掙紮著抬頭。
    那張布滿縱橫交錯傷疤的臉龐,混雜著血汙、泥水和滾燙的淚水,駭人無比。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聲。
    最終,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頭顱重重地磕在堅硬的泥地上。
    “咚!”
    “主公……末將……無能……”
    “五千袍澤……五千江東的好兒郎……隻……隻回來了三百餘人……”
    “三百餘人?”
    潘璋更是泣不成聲,他雙手瘋狂地捶打著地麵,指甲縫裏嵌滿了黑色的泥土。
    悔恨與羞辱讓他恨不得當場死去。
    “主公!我等中了周昕老賊的奸計!他……他在查瀆設下了天羅地網!”
    “弟兄們……弟兄們都……都沒了啊!”
    “埋伏?!”
    這兩個字在孫策腦中炸響。
    他的眼睛霎時間一片赤紅,理智的弦“崩”地一聲斷裂。
    他猛地拔出腰間古錠刀,雪亮的刀鋒在火光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瞬間抵在周泰的咽喉上。
    滔天的殺氣,讓冰冷的江風都凝固了。
    “你們是豬嗎?!五千人!整整五千江東的好兒郎!就這麽被你們帶進了死地?!”
    “周昕會設伏,你們就不會探查嗎?你們的眼睛是瞎的嗎?!”
    孫策的怒吼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自責。
    “你們為什麽還活著?!為什麽不跟弟兄們一起死在對岸!”
    “回來做什麽?!回來告訴我你們打了敗仗嗎?!”
    “主公!”
    黃蓋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上前,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抓住孫策持刀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
    他沉聲喝道:“主公息怒!幼平與文珪雖有大過,但罪不至死!此戰之敗,非戰之罪,實乃敵軍狡詐,我等輕敵了!”
    “當務之急,是收攏殘兵,重整旗鼓,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報仇?!”
    孫策猛地甩開黃蓋的手,狀若瘋虎。
    他指著漆黑的江麵,對岸火光依舊,隱約還能聽到敵軍勝利的歡呼。
    他的聲音嘶啞而絕望。
    “你告訴我拿什麽去報仇?!船呢?!我們渡江的船都被他們奪了去!”
    “我拿什麽渡江?!”
    “我隻能站在這裏,眼睜睜看著我的弟兄們被屠戮,被砍殺,被逼入江中活活淹死!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我算什麽江東小霸王!”
    “我就是個廢物!”
    他狂吼著,一腳踹翻了身旁的火盆。
    燃燒的木炭和火星四濺,落在潮濕的泥地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旋即熄滅,隻留一縷青煙。
    飛濺的火星,映照著他那張因極致憤怒與不甘而扭曲的臉,宛如地獄歸來的修羅。
    黃蓋與淩操等人再也站立不住,齊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主公息怒!請主公保重身體,為江東大業著想啊!”
    孫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他猩紅的雙眼掃過跪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周泰與潘璋,掃過身後一張張悲憤交加、憂心忡忡的臉。
    眼中的瘋狂與暴怒,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覆蓋,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徹骨的冷靜,一種比憤怒更可怕的死寂。
    他將刀,一寸一寸地壓回鞘中。
    動作僵硬,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這一敗,如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將他渡江以來無往不勝的驕傲與自信,澆得幹幹淨淨。
    隻剩下刺骨的寒意。
    和深刻的教訓。
    查瀆渡口,南岸。
    這裏的空氣與北岸的死寂截然相反,滾燙、喧囂,充滿了勝利者的氣味。
    那是血腥、焦炭與濕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王朗軍的士卒高舉著火把,臉上是劫後餘生的亢奮。
    他們從灘塗的淤泥裏,從被鮮血染紅的蘆葦蕩中,拖出一具又一具孫策軍的屍體。
    屍體被隨手丟棄,堆疊,很快便在岸邊壘起一座座小丘,在跳動的火光下投射出猙獰的陰影。
    勝利的歡呼還未徹底平息,又混入了傷兵壓抑不住的呻吟,以及軍官們粗野的呼喝。
    周昕站在一座屍丘旁,他身上的鎧甲掛著暗紅色的血漿,已經半幹,如同斑駁的漆畫。
    他對此毫不在意,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是幾乎要裂開的狂喜。
    他甚至顧不上清點戰損,隻是粗略地交代了副將幾句,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
    “看好俘虜!守好渡口!”
    他要帶著這份天大的捷報,親自去向太守大人報喜!
    馬蹄飛濺,他帶著一隊親兵,如同一陣挾著血腥氣的狂風,向會稽城飛馳而去。
    ……
    太守府中,燈火通明。
    王朗坐立不安,在廳堂內來回踱步,衣袍的下擺隨著他的動作煩躁地甩動。
    他一會兒衝到門口,伸長脖子,試圖從夜風中捕捉城外的動靜。
    一會兒又退回堂中,雙手交疊,焦慮地搓磨著。
    每當遠處的喊殺聲順著風飄進一絲一毫,他的心髒便被狠狠攥緊。
    與他相比,安坐一旁的鬱保四,簡直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慢條斯理地端著茶盞,用杯蓋一下下地撇去浮沫,似乎對外界的滔天殺伐充耳不聞。
    隻是,無人注意到,他那看似穩如磐石的手,每一次將杯蓋與杯沿輕碰時,都會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清脆的顫音。
    他也在怕。
    怕得要死。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變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廳內的死寂。
    “報——!”
    “大捷!!”
    一名親兵連滾帶爬地衝進大廳,因為衝得太猛,腳下一滑,整個人“噗通”一聲摔在門檻上,但他毫不在顧,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聲音因狂喜而嘶啞,甚至帶上了哭腔。
    “大捷啊!!”
    “周昕將軍於查瀆大破孫策先鋒!斬首數千!敵將周泰、潘璋僅帶百餘殘卒狼狽逃竄!”
    “什麽?!”
    王朗的腳步戛然而止,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的焦慮瞬間被巨大的錯愕所取代。
    他幾步衝到那親兵麵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雙目圓瞪,急切地嘶吼:“當真?!你說的是真的?!孫策軍主力被破了?!”
    “不是誘敵之計?!”
    他的話音未落,周昕那標誌性的洪亮笑聲,便如炸雷般從門外滾了進來。
    “哈哈哈哈!太守大人!何止是大破!是全殲!”
    周昕高大的身軀堵住了門口,將外麵的夜風與血氣一並帶入。
    那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戰場煞氣撲麵而來,讓久居府衙的王朗胃裏一陣翻騰,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臉色微白。
    “孫策小兒那五千精銳,除了三百多條坐船逃回去的漏網之魚,剩下的,全都被末將留在查瀆喂王八了!”
    鬱保四這時才緩緩起身,對著周昕拱了拱手,臉上擠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恭喜周將軍,此戰挫敵鋒芒,揚我軍威,實乃不世之功。”
    周昕得意地一揮手,滿是血汙的臂甲發出“哐當”一聲。
    “全賴太守大人信任!更要感謝鬱壯士您的神機妙算!”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若非您提前算出孫策會趁夜偷襲查瀆,今夜被全殲的,恐怕就是我周昕了!”
    “鬱壯士”三個字,讓王朗臉上的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冰冷的後怕。
    他抬手抹了把額頭,才發現上麵全是冷汗。
    “是啊……是啊!鬱壯士真乃神人!我會稽的救星!若無壯士,我王景興今日……隻怕已是孫策的階下之囚了!”
    他看著鬱保四,眼神裏充滿了敬畏與依賴。
    “仲翔,此戰過後,定要重賞鬱壯士!不!是重重賞!”
    聽到這話,鬱保四端著茶盞的手指又是一緊,但他臉上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鎮定模樣,拱手道:“太守大人謬讚,份內之事。”
    跟在周昕身後的虞翻,一直沉默著,此刻卻看著興奮到有些忘形的周昕,和驚魂未定的王朗,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冰錐,刺破了廳堂內燥熱的氣氛。
    “太守大人,將軍,此戰雖勝,卻非終局。”
    “孫策乃江東猛虎,其人誌驕意滿,今日受此奇恥大辱,折損五千精銳,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等更應加固防務,嚴陣以待,以防其惱羞成怒,瘋狂反撲。”
    周昕聞言,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用還沾著血的手背抹了把臉,留下幾道駭人的血痕。
    “怕他個鳥!他五千精銳喂了魚,渡江的船也折損大半,拿什麽反撲?用牙遊過來嗎?”
    “他敢再來,老子就敢再殺他一次!殺到他聞‘會稽’二字便兩股戰戰!”
    王朗卻被虞翻的話點醒了。
    那份剛剛被勝利衝淡的恐懼,再次爬上心頭。
    是啊,這次能贏,全靠鬱壯士未卜先知。
    萬一孫策下次不按套路來呢?
    那份狂喜帶來的燥熱瞬間冷卻,王朗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看著陷入沉思的周昕,不再有絲毫猶豫,當機立斷地喝道:
    “傳我將令!”
    “從即刻起,沿江所有渡口,防備等級提到最高!”
    “增派三倍人手,日夜巡查,弓上弦,刀出鞘!”
    “但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報!不得有誤!”
    ……
    北岸,孫策大營。
    冰冷的理智,終究壓倒了焚心的怒火。
    孫策比任何人都清楚,先鋒盡沒,士氣跌入穀底,船隻大損……此刻的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立刻決戰的能力。
    任何不理智的衝動,都隻會讓更多追隨他的江東子弟,白白葬身於這冰冷的異鄉江水。
    “傳我將令。”
    孫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那平靜之下,是壓抑到極致的火山。
    黃蓋等人心中一凜,齊齊躬身。
    “全軍拔營。”
    “後隊改前隊。”
    “與公瑾大營匯合。”
    黃蓋等人雖心有萬般不甘,卻也明白這是眼下唯一,也是最正確的選擇。
    “諾!”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死寂的營地重新有了動靜,士兵們默默地收拾行裝,拆卸營帳,空氣中隻有甲胄碰撞的悶響和沉重的腳步聲。
    壓抑,死一般的壓抑。
    孫策轉過身,最後望了一眼對岸。
    那片火光仍在漆黑的江麵上跳躍,仿佛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慘敗。
    他要把那火光,把周昕、王朗,以及那個神秘莫測的鬱保四的臉,全都刻進自己的骨頭裏。
    “查瀆……”
    他一字一頓,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卻讓身旁的黃蓋等人感到一陣從脊椎升起的寒意。
    “此敗,此仇。”
    “我孫伯符,記下了。”
    壽春。
    料峭的寒風卷著殘雪,仍在淮南大地上肆虐。
    然而壽春城內,卻被一種病態的狂熱所籠罩。
    昔日的揚州治所,如今已然改換門庭,成為了“仲家”皇朝的都城。
    城中處處懸掛著杏黃色的旗幟,上麵張牙舞爪地繡著新朝的圖騰,無聲宣告著一個僭越者的誕生。
    皇宮,是征用了昔日州牧府後,耗費無數民脂民膏,日夜趕工擴建而成的。
    殿宇雖新,卻少了真正的皇家威儀,反而透著一股暴發戶式的浮誇。
    殿外寒風呼嘯,廊下的宮燈瘋狂搖曳,光影不定。
    殿內,巨大的銅鶴香爐裏燃著上等獸金炭,暖意融融,卻彌漫著一股令人腦仁發脹的甜膩香氣。
    高踞於九龍寶座之上的,正是“仲家”王朝的開國皇帝——袁術。
    他頭戴十二旒平天冠,身著玄色十二章紋龍袍。
    隻是那張因縱情酒色而虛浮的麵龐,此刻漲成了豬肝色,布滿了雷霆震怒,徹底破壞了這身行頭的莊嚴。
    他手中的一卷竹簡,被狠狠摜在金階之下。
    “啪!”
    一聲脆響,竹片四濺,像一道驚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開。
    “逆賊!逆賊!孫策小兒,安敢如此!”
    袁術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變得尖利,在空曠的殿宇中激起一陣嗡鳴。
    “朕念其父孫堅舊情,他將傳國玉璽質於我處時,托付的數千殘兵敗將,朕悉數歸還!”
    “朕又予他糧草兵甲,助他渡江,方有他今日立足江東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