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誘餌
字數:9599 加入書籤
來人正是蔣敬。
他騎在馬上,早已將整個村子的蕭條收入眼底。
這裏,就是計劃開始的地方。
他需要找一個本地人,打探些細節。
同時,也要讓“商隊”在此歇腳的消息,順理成章地傳出去。
蔣敬選中了關老頭的家。
他看見了,那扇門後一閃而過的、充滿恐懼的蒼老麵孔。
這樣的人,被亂世磨平了所有棱角,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
也最容易被撬開嘴巴。
蔣敬立在門外,撣了撣青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將身上那股行伍之氣斂得一幹二淨。
此刻,他隻是一個路過此地的、和氣的商隊管事。
他抬起手,用指節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那扇破敗的柴門。
“咚。”
“咚,咚。”
聲音在死寂的村落裏傳出很遠。
門後,關老頭的心髒猛地一縮,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三聲敲擊下凝固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抵住門板,屏住呼吸,祈禱著門外的人隻是路過。
然而,門外那人似乎沒有多少耐心。
“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脆弱的門閂根本抵不住分毫,柴門被一股巧力直接推開。
一道頎長的身影,逆著漫天瑰麗的橘紅色夕陽,踏入了這方破敗的小院。
光線在他身後,將他的麵容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哐當!”
關老頭手中的鋤頭脫手砸在地上,激起一圈塵土。
他看著那個走進來的男人,渾濁的眼球因極致的恐懼而凸出,嗓子裏擠出尖銳的嘶鳴。
“你……你是誰?要幹什麽?!”
“老人家,不必驚慌。”
來人開口了,聲音溫潤,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從陰影中走出,露出一張斯文俊秀的臉,對老人微微躬身,舉拳一揖,姿態無可挑剔。
“在下蔣敬,是外麵那支商隊的主事。”
“我們自東而來,欲往北方行商,路過貴寶地,天色已晚,想在村中叨擾一晚。”
蔣敬的目光掃過老人腳邊那把鏽跡斑斑的鋤頭,話鋒一轉。
“另外,我觀此地山路崎嶇,想向村裏借些青壯人手,幫忙推一把車。工錢好說,絕不虧待鄉親們。”
他這番彬彬有禮的做派,讓老人狂跳的心稍稍安定。
但老人依舊不敢放鬆,他怯懦的目光越過蔣敬的肩膀,望向院外。
那延綿不絕的馬車,那些腰挎長刀、眼神冰冷的護衛,都散發著一股血腥氣。
他吞了口唾沫,喉嚨幹得發疼。
“大……大人,您有所不知。”
“村裏的壯年……都還沒回來。您要人手,最早也得等到明日。”
老人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而且……而且這裏……真的不興走貨,尤其是……貴重的貨。”
“哦?”蔣敬眉梢一揚,故作不解,“此話怎講?”
他眼底深處,一抹算計的光澤一閃而逝。
“往南三十裏,是黑風山!”
“那山上……盤著一窩殺人不眨眼的山賊!號稱上千人!為首的大王,是個活閻王!”
提到“大王”二字,老人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
“他們霸著這幾條道,過往商隊,要麽留下買路財,要麽留下命!”
“你們車隊這麽大,東西肯定金貴……他們要是知道了,絕不會放過你們的!”
聽完這番話,蔣敬非但沒有懼色,反而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笑聲狂放,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傲慢,震得院牆上的泥土簌簌落下。
“區區上千山賊,一群烏合之眾,也配讓我蔣敬繞道?”
“我這一百護衛,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好手!他們若敢來,我便讓他們知道什麽叫自尋死路!”
他聲如洪鍾,字字鏗鏘,那股睥睨天下的自信,讓關老頭徹底怔住了。
老人本還想說,那夥山賊連官兵都屠過,凶殘無比。
可看著蔣敬那副狂到沒邊的神情,他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唉,到底是沒吃過虧的年輕富家翁。
我好話已經說盡,你不聽,那便算了。
到時候血本無歸,有你哭的時候。
想到這裏,老人緊緊閉上了嘴,再不多言,生怕惹禍上身。
蔣敬見他這副模樣,知道話已經傳到,目的已經達到。
他收斂笑意,又恢複了那副和氣模樣。
“好了,老人家,那我們便在村外歇息一日,等人手。此事,就勞您代為轉告了。”
“大人自便,自便……”老人巴不得他快走,連連點頭。
“多謝。”
蔣敬再次一揖,轉身瀟灑離去。
青色衣袂劃過一道弧線,風度翩翩。
然而,在他轉身走出院門,背對老人視線的那一瞬間。
他臉上的所有笑意,盡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冷靜與森然。
他對著不遠處一名護衛頭領,做了一個隱蔽的手勢。
“傳令,安營紮寨,提高警惕,不得擾民。”
命令無聲地傳遞下去。
近百人的隊伍立刻行動起來,嫻熟高效,在村外的開闊地紮下營盤,挖灶生火,動作間透著一股百戰精銳的鐵血之氣。
村莊裏,一扇扇柴門背後。
一雙雙眼睛,正從門縫、窗隙中,貪婪地、渴望地、又畏懼地,望向那些鼓鼓囊囊的麻袋。
夜色漸深。
當飯菜的香氣,混合著糧食的芬芳,開始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時,所有人都知道。
那些袋子裏裝的,或許是能讓人活命的東西。
是足以讓人瘋狂的糧食。
關家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規模的商隊了。
自從黑水寨的凶名傳遍方圓百裏,見人就搶,見貨就劫,這條商路早已斷絕。
眼前這支護衛精良、車馬雄壯的隊伍,不啻於數年難得一見的奇景。
營地紮設已近尾聲。
那輛由四匹高大戰馬拉著的、最華麗的馬車,在眾護衛簇擁下,緩緩駛向營地中央。
忽然,車輪軋過一塊尖石,車身猛然一側!
“碰!”
一聲沉悶的巨響。
一隻綁在車轅上的巨大麻袋,繩索應聲崩斷,重重砸在地上。
刺啦——!
粗糙的麻布與碎石摩擦,瞬間被撕開一道猙獰的豁口。
刹那間,一股雪白的洪流從裂口處噴湧而出。
那不是別的,是米!
是晶瑩剔透,粒粒飽滿的大米!
昏黃的暮色下,那一片雪白散發著夕陽最後的光輝,亮得刺眼。
“小心大米!”
車夫驚慌失措的呼喊破空而出。
話音未落,七八名護衛臉色劇變,瘋了一般衝過來,瞬間將馬車團團圍住。
他們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捧地上的米,一邊用凶狠的眼神掃視四周,仿佛護食的餓狼。
不遠處幾個圍觀的老人,隻覺眼前白光一閃,隨即,他們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圓了,死死盯著地上那片白花花的、散發著誘人米香的糧食。
喉結滾動,發出“咕咚”的聲響。
那聲音在死寂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之前隻是猜測。
可猜測,又怎比得上親眼目睹這震撼的一幕?
這不是糧食是什麽?
這是命!
是比金銀財寶還要貴重無數倍的命!
領頭的護衛檢查完仍在漏米的麻袋,氣急敗壞地轉身,對著幾個車夫劈頭蓋臉便是一通怒罵,聲音大得半個村子都能聽見:
“一群蠢貨!眼睛長屁股上去了?!”
“這麽重要的東西也敢弄撒!老子告訴你們,這他娘的是要送到北邊軍州去的軍糧!”
“少一粒米,老子剮了你們的皮!”
他一邊罵,一邊惡狠狠地瞪向周圍那些看得出神的村民,眼神中的殺氣毫不掩飾。
但經過這麽一鬧,尤其是那句穿透力極強的“軍糧”。
村裏但凡不是傻子的人,都百分之百確定了。
這整整十車,堆積如山的麻袋裏,裝的全都是這個時代最硬的通貨——糧食!
華麗馬車的車廂內。
蔣敬透過窗簾縫隙,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餌,已經撒下。
他端起茶杯,吹開茶葉,自語般的低喃在車廂內響起:
“接下來,就等那條最大的魚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不信這關家村,人人都是任人宰割的綿羊。
在足以改變命運的利益麵前,總有人願意鋌而走險。
何況,這次的“險”,並不需要他們自己去冒。
隻需動動嘴皮子,將這個天大的消息,送到南麵三十裏外的黑水寨。
或許就能換來一輩子都掙不到的富貴。
這樣的“好事”,誰能拒絕?
而黑水寨那群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得知有一支“狂妄自大”的商隊,押著十車軍糧路過……
他們,又怎會放過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這十車糧食的誘惑力,足以讓任何人都陷入瘋狂。
蔣敬不信,這麽香的餌,釣不起那條盤踞已久的大魚。
夜幕,終於徹底降臨。
外出勞作的青壯們拖著疲憊的身軀,三三兩兩地返回村子。
蔣敬的營地選在村外,但百多頂帳篷與數十個熊熊燃燒的篝火堆,在漆黑的曠野上,醒目得像一片燃燒的森林。
歸來的青壯們本能地望向那片光亮。
但常年被黑水寨壓迫出的恐懼,讓他們立刻打消了任何好奇。
在他們看來,任何不尋常,都可能意味著災禍。
他們不敢多看一眼,加快腳步,低著頭快速回家。
然而,家門之後,等待他們的不再是平靜。
老人、女人、孩子……早已按捺不住,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講述著下午發生的一切。
那支神秘的商隊,那驚人的財富,那“不小心”撒了一地的雪白大米。
消息如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全村,在每個村民心中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關家村的村長叫關傑,四十歲的漢子,並非老人。
常年勞作讓他皮膚黝黑,肌肉虯結,眼神沉穩而銳利,與普通村民的畏縮截然不同。
此刻,他家的院內,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關牛,正是白天被蔣敬問話那老人的兒子,也是關傑的族弟。
“傑哥,出大事了!”關牛一進院子,氣喘籲籲。
關傑正坐在石凳上,借著簷下昏暗的油燈,打磨一把豁了口的砍柴刀。
他緩緩抬起眼皮,看了關牛一眼,聲音低沉。
“慌什麽?天塌不下來。”
“坐下,說。”
關牛依言坐下,端起粗瓷碗猛灌一口涼水,才將商隊的一切原原本本道出。
從蔣敬的“狂妄”,到那驚天動地的一袋米,再到那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軍糧”怒吼。
說完,關傑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握著砍柴刀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如蟄伏地下的虯龍。
特別是聽到“十車糧草”四個字時,他那雙沉穩的眼眸深處,猛地燃起一團火。
那是貪婪的火。
更是絕望中,窺見希望的火。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目光落在麵前那把斑駁的砍柴刀上。
院內死寂。
隻有油燈的火苗在夜風中“劈啪”作響,將他臉上明暗不定的神情映照得格外猙獰。
黑水寨的壓榨,今年的歉收……
再過一兩個月,村裏就要餓死人了。
而這支商隊,這個移動的糧倉,這個狂妄自大的肥羊……
這是機會!
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關傑猛然抬起頭。
他眼中的猶豫已蕩然無存,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盯著關牛,一字一頓地問:“那個姓蔣的,是不是說,明天要找村裏人幫忙?”
關牛點頭:“是,我爹是這麽說的。”
“好!”
關傑眼中凶光迸射。
“明天他們若來要人,你替我出麵,滿口答應!就說人手都願意幫忙,我這個村長,去給他們召集人手了!”
“那你呢,傑哥?”關牛看著他眼裏的凶光,心裏一陣發毛。
關傑緩緩起身,將手中打磨了一半的砍柴刀,重重插回腰間。
他拍了拍關牛的肩膀,力道之大,讓關牛身子一晃。
“我去外邊一趟。”
去外邊?
去哪裏?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關牛不是傻子。
他看著關傑那走向院門的、再未回頭的背影,瞬間明白了。
“是。”
關牛的回答沒有絲毫意外,幹脆利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