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關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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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黝黑的臉上看不出多餘的表情,隻是那雙眼睛死死盯著關傑,仿佛在看一尊即將決定全村生死的泥塑神像。
關傑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他轉過身,聲音壓得極低:“我走之後,你立刻回村,讓所有人閉門鎖窗。”
“告訴他們,今晚無論聽到什麽,哪怕是天塌了,都不準出來!”
“明白嗎?”
“明白了,傑哥。”關牛甕聲應下,轉身便融進了無邊的夜色裏。
夜,徹底黑了。
山風呼嘯,卷著林間的寒氣與濕泥的腥味,吹得人衣衫鼓蕩。
關傑高舉著鬆油火把,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
搖曳的火光將前路照得忽明忽暗,也把他那張瘦削的臉龐切割出分明的棱角。
黑水寨,盤踞在附近最高的山脈上。
上山的路,是條被無數腳板踩出來的崎嶇小徑,蜿蜒扭曲。
路旁就是深不見底的溝壑與密林,夜梟的啼叫聲不時響起,陰森詭譎。
關傑對這裏輕車熟路。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火把上燃燒的鬆脂劈啪作響,濺落的火星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弧光。
這趟買賣,一半是生機,一半是死路。
但那批糧食的誘惑,足以讓任何在亂世裏掙命的人,變成不懼死亡的餓狼。
包括他,也包括黑水寨那頭更貪婪的大王。
約莫半個時辰後,山勢豁然開朗。
一座山峰如利劍般刺向夜空,四周的平坦地帶上,便是黑水寨。
東南兩麵是萬丈懸崖,猿猴難渡。
西北兩麵,則用巨石和削尖的圓木築起了高牆,隻留兩座寨門。
易守難攻。
難怪這夥賊匪能在此地逍遙至今。
關傑來到西門前,腳步沉穩。
寨門緊閉,高大的木柵後火光晃動,隱約傳來粗野的笑罵和劃拳聲。
“什麽人!”
門樓上傳來一聲厲喝,充滿了警惕。
關傑停步,將火把舉高,讓光照亮自己的臉。
“山下,關家村,關傑!”
他朗聲道:“有天大的要緊事,求見周首領!”
吱呀一聲,寨門旁的小門被拉開。
一個滿臉橫肉的山賊頭目探出頭,他手裏的火把光芒映在關傑臉上,眯眼打量片刻,臉上的警惕化為鄙夷又熱切的笑。
“我道是誰,原來是關村長!”
頭目咧開大嘴,露出一口黃牙,語氣熟稔又帶著調侃:“天都黑透了,又有什麽好買賣介紹給咱們首領?兄弟們最近可閑得發慌!”
“李大哥說笑了。”關傑臉上擠出謙卑的笑,微微躬身,“確實有要緊消息,事關重大,必須立刻稟報首領。”
那李大哥掃了他一眼,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嘿嘿一笑,側身讓開路。
“進去吧,首領在聚義廳。”
“不過我可提醒你,今天首領心情不大好,你小子說話悠著點。”
“多謝李大哥提醒。”
關傑道了聲謝,心頭微沉,從容邁步入寨。
身後的寨門緩緩關閉,將他與山下的世界徹底隔絕。
寨內比外麵看起來更混亂。
原木和茅草搭建的房屋雜亂無章,到處是篝火,一群群山賊圍著火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濃烈的酒氣、烤肉的焦香和男人身上久不洗濯的汗臭味,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那些山賊的目光,像狼一樣掃過來,帶著不善與好奇。
但看到他徑直走向中央那座最大的石屋,便又都收回了目光。
他們知道,這是首領的“客人”。
關傑目不斜視,很快來到聚義廳外。
門口站著幾個挎刀的守衛,氣息明顯比外麵的嘍囉更為精悍。
他停步,對著其中一個守衛拱手,聲音恭敬:“勞煩大哥通報,關傑有要事稟報首領。”
守衛認識他,點了點頭,隻說“稍等”,便轉身入內。
片刻後,守衛出來:“首領有請。”
關傑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走入。
屋內空曠簡陋。
地上鋪著幾張獸皮,牆角油燈的豆大火苗,將牆上的人影拉扯得張牙舞爪。
廳堂正中,一張虎皮大椅上,坐著一個三十餘歲的精瘦男子。
他身上那股陰冷狠戾的氣息,像一陣刺骨的寒風,讓剛進門的關傑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
此人,便是黑水寨數百賊匪的首領,周虎。
他穿著半舊的皮甲,案幾上隨意放著一柄雪亮的環首刀。
“何事?”
周虎甚至沒抬頭,隻用一塊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刀鋒,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波瀾。
這種漠視,比任何威嚇都更讓人心悸。
關傑為周虎打探過往商隊的消息,換取些殘羹剩飯,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知道,自己每次深夜到訪,都意味著有新的“獵物”出現了。
“稟報首領。”關傑壓下心頭寒意,躬身道,“今日村外來了一支商隊,小的覺得,是個不錯的獵物。”
周虎擦刀的手微微一頓。
他終於抬起眼,那雙眼睛裏沒有光,隻有一片冰冷的審視。
“說下去。”
“商隊約百人護衛,護送十輛大車。”
關傑的語氣刻意帶上了激動和貪婪,他壓低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那十輛車上,裝的全是糧食!雪白的大米!我親眼看到他們撒了一地,沒有半點糠麩!”
“一百護衛?”
周虎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他放下刀,身體微微前傾。
那股陰冷的氣息瞬間化為實質的壓力,撲麵而來。
“十車糧食,一百護死士,還敢大搖大擺從我黑水寨的地界過?”
周虎的聲音冷了下來:“關傑,你是在拿我尋開心?這支隊伍,怕不是袁術的官糧吧?”
“小的怎敢戲耍首領!”
關傑見周虎起了疑心,心中暗道一聲“來了”,臉上卻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小的也正是因此事,才特來稟報!至於搶與不搶,全憑首領定奪!”
他話鋒一轉,抬頭直視周虎。
“不過……寨主,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關傑很清楚,麵對周虎這種多疑的梟雄,一味順從隻會被當成狗。
適當展露爪牙,才能換來平等的對話。
“說。”周虎的語氣冰冷,眼神中的審視意味更濃了。
“首先,我們嘯聚山林,過的本就是跟官府作對的日子,這輩子注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關傑的聲音不大,但字字如釘。
“所以,就算這真是袁術的糧,又如何?”
他往前踏了一步,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如今這天下大亂,袁術北邊要防著曹操,南邊要盯著劉表,他會為區區十車糧食,派大軍進我們這鳥不拉屎的深山?”
“他耗得起嗎!”
“再者,我們動手做得幹淨些,一個活口不留,人殺了埋掉,車燒了,糧食我們連夜運回山。神不知,鬼不覺,他袁術就算真是天王老子,又去哪裏找證據?”
“退一萬步說,就算有風聲傳出去,說這附近有山賊劫了糧。這片地界,山賊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憑什麽就一定是我們黑水寨?”
關傑的嘴角勾起一抹狠辣的弧度,他死死盯著周虎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拋出了最後的誘餌。
“最關鍵的是,那夥人狂妄自大,明天……他們要進我們村,雇傭村民幫忙!”
“寨主,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隻要您點頭,我關傑,就是您插進他們心髒裏的一把刀!”
他往前湊了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股蠱惑人心的味道。
“首領,如今這壽春地界,袁術那偽帝弄得是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山裏活不下去落草的兄弟,比牛毛都多,他袁術剿得過來嗎?”
“他稱帝的醜事,天下誰不知道?各路諸侯都等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呢!就連他最鐵的靠山,江東那隻猛虎孫策,都跟他掰了!”
關傑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滿是市井流言的確定感。
“更別提,小的還聽說,他最近為了個閨女的親事,跟徐州那個呂布鬧翻了天!”
“壽春城裏都傳遍了,說袁術正在點兵,要跟呂布那個天下第一的猛將幹仗!”
“您想啊,這種節骨眼上,從咱們這兒過的運糧隊,十有八九是往前線送的軍糧!”
“他的心思全在呂布身上,哪有空回頭看我們一眼?”
周虎聞言,瞳孔微微一縮。
他重新打量著關傑,這個看似尋常的村民,消息未免也太靈通了。
“袁術要和呂布開戰,你從哪聽來的?”
“哎喲,首領,這哪還算什麽秘密啊。”關傑露出一副又鄙夷又理所當然的苦笑。
“那袁術是個什麽貨色?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呂布當著天下人的麵悔婚,不就是指著他鼻子罵他麽?這口氣他能咽得下去?”
“再說,壽春城裏那些兵痞,軍餉都發不齊,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嘴上沒個把門的。軍營裏有點風吹草動,不出半天,全城的酒館茶樓就都知道了。”
說到這裏,關傑話鋒一轉,帶著幾分自嘲。
“首領,您再想想,跟諸侯大戰比起來,咱們算個什麽東西?”
“咱們不就是搶他十車糧食,填飽兄弟們的肚子麽。”
“這點事,在他袁術眼裏,怕是連個屁都算不上!興許他早就習慣了,懶得管了!”
周虎沉默了。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案幾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篤、篤”的悶響。
關傑的話,糙是糙了點,但理兒一點不差。
“如果袁術是個愣頭青,寧肯暫緩攻打呂布,也要咽下這口氣,非要搶回糧食呢?”周虎依舊不放心,這既是謹慎,也是最後的試探。
關傑心裏冷笑,臉上卻顯出更加篤定的神色。
“首領,您多慮了!現在他袁術手裏還有什麽兵能調過來?無非是些守城的縣兵,那幫拿鋤頭比拿刀還順手的軟腳蝦,能頂個屁用!”
“他的主力大軍,要麽在北邊防著曹操,要麽就集結起來要去幹呂布!他憑什麽來打我們?”
關傑的語氣變得誇張起來,近乎嘲弄。
“難道他看上了您這黑水寨的風水,想搶了您的山頭當皇帝?”
“他真要調大軍來圍剿,一路上的糧草開銷,怕都不止這十車糧食!為了這點東西,冒著被呂布捅屁股的風險,費時費力來打我們這破山頭?他要是真這麽幹了,不等咱們動手,他手下那幫將軍都得笑掉大牙!”
“首領英明,這筆賬,您比小的會算。”
見周虎臉上的陰沉被貪婪徹底吞噬,關傑恰到好處地收住了話頭。
他心裏清楚,這頭餓狼的凶性,已經被自己徹底勾了出來。
成了,他關傑有功。
敗了,死的也是周虎這夥亡命徒,與他何幹?
“消息小的已經帶到,如何定奪,全憑首領做主。小的告退。”
關傑拱了拱手,不再停留,轉身便融入了外麵的夜色,朝關家村走去。
大廳內,隻剩下周虎一人。
關傑的每一句話,都像錘子,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破山頭……
是啊,在他自己看來,黑水寨是安身立命的寶地。可在袁術那種大人物眼裏,恐怕真就是個不值一提的破山頭。
更要命的,是那批糧!
一想到那十車雪白的大米,周虎的呼吸都粗重了許多。
山寨眼看就要斷糧,兄弟們天天喝稀粥,私底下怨氣衝天。
雖然他自己偷偷藏了不少糧食財物,那是他的保命錢。
可若是得了這批糧,不僅能讓兄弟們吃飽賣命,還能招攬更多流民,壯大山寨!而他自己的那份家底,就能繼續藏著,在這亂世裏,誰還沒點壓箱底的東西?
巨大的誘惑,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髒。
猶豫,掙紮,貪婪,凶狠……
種種情緒在他臉上翻滾。
終於,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案幾上!
“砰!”
“他娘的,幹了!”
“老子爛命一條,光棍一個,怕個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搶!”
一股壓抑許久的暴戾之氣轟然爆發,那雙陰冷的眼睛裏,隻剩下嗜血的瘋狂。
他霍然起身,對著門外咆哮:“來人!”
“首領!”兩個親信護衛立刻衝了進來。
“剛剛那個關傑,說那批貨什麽時候動身?”周虎的聲音陰冷得像是冰碴。
“回首領,小的在門外聽了一嘴,說是明日一早便走。”
“明日一早……”
周虎嘴角咧開,笑容森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