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狩獵歸,鋒芒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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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南河堡,寅時破曉。
    屠戶張富貴準時起身,提著餿水桶走向豬圈。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膀大腰圓,幾代人都在這邊陲軍堡裏刨食,練就了一手祖傳的殺豬絕活。
    “該死的韃子,就知道燒殺搶掠,降下瘟疫全死......”
    他舀起餿水潑進空蕩的食槽,對著成排閑置、布滿鏽跡的殺豬家夥什,忍不住低聲咒罵。
    他爹老張屠戶主動斷後,就折在兩年前那場韃子掠堡的劫難裏。昔日熱鬧的小南河堡元氣大傷,人煙銳減,殺豬的營生自然也跟著凋敝。
    一兩個月才能開張一回,張富貴都覺著自己手藝快生鏽了。想起兩三年前,招幾個夥計打下手,也忙不過來,他心頭的恨意更是翻湧。
    喂完僅有的幾頭豬崽,張富貴拎著空桶往回走。剛到院牆根兒,眼角餘光瞥見隔壁秦家,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背著行囊,肩上還扛著個沉甸甸、拚命掙紮的黑影,正推門欲進。
    “愣,愣子?”張富貴伸長脖子,疑惑地喊了一聲。
    “你,你肩上那是啥?”
    “喲,張大哥,這麽早?”
    那黑影正是秦猛,聞聲回頭,見是鄰居張富貴,便扛著東西走近。昏暗中,他肩上那物發出“哼哼”的掙紮聲。
    張富貴定睛一看,脫口驚呼:“哎喲!好家夥,這麽大一頭野豬!”
    “嗯,”秦猛顛了顛肩上分量,枯藤牢牢捆綁著野豬的嘴和四肢,它劇烈卻徒勞地扭動著。
    “昨晚打獵,在地頭蹲了半宿,總算沒白忙活。”
    其實他辦事從南河鎮回來,易帶的銀票等隨身,其餘大量錢財都被他分散藏匿於隱秘處。
    他特意繞路去了野豬泛濫的林子,在那片被禍害的蘿卜地裏堵住了幾頭野豬,摸近突襲踹翻摁住一頭,他說過要“狩獵”,豈能空手?
    秦猛走到自家院牆根下,“嘭”一聲將那掙紮的家夥丟在地上:“富貴哥,勞煩你給拾掇一下?”
    “行,小......”張富貴放下桶,爽快應承著走過來。
    突然,這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猛地抽動鼻子,驟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在秦猛身上:“等等!愣子!你身上......有股子血腥味!”
    他湊近一步,低聲試探道:“你......殺人啦?”
    屠夫對這味道,天生有著敏銳的直覺。豬血是那種土腥味,人血腥味更濃夾雜著鐵鏽味!
    秦猛眉梢微挑,心道這老張鼻子夠靈。
    他麵色平靜,坦然承認:“嗯,宰了四個。昨晚撞見四個鬼鬼祟祟的,腰裏別著刀,想摸進堡子。我就將他們......”做了個抹脖子動作。
    “嘿!近來堡外不太平,深更半夜揣著刀潛行,那必定是韃子狗探子!”
    張富貴眼神一厲,毫不意外,語氣斬釘截鐵:“殺得好!”
    “待會兒我把首級處理下,分你一顆。”
    秦猛想也未想,直接道:“你去燧堡記功,正好夠數轉為正式邊軍。這殺豬的營生不好做。”
    他瞥了一眼空蕩的豬圈:“別惦記了。”
    別看張富貴五大三粗,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卻是秦猛兒時為數不多、真正待他好的玩伴。
    早年殺豬營生好時,隔三岔五就往秦家送肉下水。秦猛打小個頭瘋長,體魄驚人,離不開這份供養。
    這兩年堡子破敗,殺豬的人少了,張富貴守著幾頭瘦豬,自家三個娃,日子緊巴得發愁。
    有機會,秦猛自然要幫襯這個曾有恩於自己的人。成了邊軍,領甲胄兵器,月月有糧餉,好歹算條活路。
    “嘿嘿,那,那多不好意思......”張富貴搓著手,臉上擠出笑容。
    “你我兄弟,少扯這些虛的。”秦猛板起臉孔。
    張富貴重重點頭,不再推辭:“好!那俺就厚著臉皮收下了!”
    他上下打量著兒時玩伴,心頭莫名湧起一陣複雜的唏噓。
    “這兩年,左鄰右舍沒少幫襯俺家。”秦猛說著,轉身往自家院門走,“這軍功,我再給根生叔留一顆。”
    “老李頭?”張富貴忙道:“他年歲大了,怕是轉不了邊軍,他大伢子在青陽縣讀書考秀才呢。給他侄子李山吧,那小子正好差一顆轉邊軍。”
    “成,知道了。”
    嗚咽的夜風刮過秦家小院,那扇破舊的柴門吱呀作響。秦猛輕輕推開,側身閃入,正欲悄聲回房。
    突然,身後傳來陳月娘壓抑的、帶著憂懼的聲音。
    “猛子哥?是你嗎?”
    “是我!”
    秦猛身形一頓,舒了口氣,隨即眉頭又擰緊,沉聲問道:“月娘,你怎麽沒睡?”
    “睡不,剛醒......”
    陳月娘的聲音低柔得像隨時會被風吹散。
    “哥,哥你回來啦?”裏屋炕上,秦小芸似被驚醒,聲音帶著迷糊和乍起的驚喜。
    窸窸窣窣聲響,黑暗中火折子亮起一點微光,接著油燈被點燃,一顆豆大的火苗在土炕沿上跳躍,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團暖色。
    燈光映照下,兩張小臉都帶著揮之不去的憔悴和不安。
    秦猛目光掃過妻妹,心口像被什麽堵了一下。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有力:“都安心睡吧,咱爹用命換的河灘田,拿回來了!”
    他探手入懷,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薄紙——那承載著父親秦武最後一搏的鮮血、獎勵的軍功田、承載著秦家根脈的地契!
    “拿,拿回來了?”陳月娘猛地捂住嘴,眼淚瞬間決堤,從指縫間滾落。她踉蹌一步,伸手想去觸摸那張契紙,指尖卻抖得厲害。
    “哇!”
    秦小芸再也忍不住,嚎啕一聲撲下炕,死死抱住秦猛的腿,仰著小臉,淚眼模糊,“哥,真的?劉扒皮......他肯?他沒為難你?”
    “他不敢為難。”秦猛聲音平靜,大手輕輕拍了拍妹妹單薄的背,目光堅如磐石。
    “去了,他就痛快給了。”
    他不想多提,卸下肩頭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炕上,語氣平緩得仿佛在說一件尋常小事。
    “回堡路上,過了野豬林那片地頭,遇著點小波折。撞上四個形跡鬼祟的漢子,穿黑衣別著刀,瞅著......像是從邊關流竄進來的韃子探子。”
    “啊!”秦小芸倒抽一口冷氣,嚇得再次捂住嘴:“韃…韃子!那…那哥你沒事吧?”
    陳月娘臉色霎時慘白如紙,急忙上前,抓住秦猛的胳膊上下檢視,聲音都變了調:“猛哥兒,你,你沒傷著吧?那些凶徒呢?他們......”
    “放心,”秦猛示意自己完好無損,語氣依舊沉穩,“幾個不開眼的狗韃子想打劫,被我料理幹淨了。反倒是從他們身上搜刮到這些東西。”
    他下巴點了點炕上的包裹,“正好補貼家用。”
    包裹解開,嘩啦啦——
    幾塊黃澄澄的金元寶,十幾錠大銀錠滾落出來,在油燈火下反射出誘人光芒。底下壓著幾張麵額不小的銀票,還有兩匹在邊塞顯得異常珍貴的上等綢緞。
    他的目光沉靜地掠過這些財貨,“按帥司的通告,誰剿殺韃子、奸細,繳獲歸誰。不過......”
    他抬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妻妹:“眼下邊塞不寧,堡子裏也亂。這東西,絕不能對外透半個字!”
    這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月娘捏著衣角,用力點頭:“我,我記住了,誰都不說!”
    秦小芸瞪圓了眼睛,目光在金燦燦的元寶,銀錠和哥哥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之間來回打轉。
    少女驚駭之餘,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種近乎盲目崇拜的情緒在胸腔裏翻湧:“哥,你,你真把韃子探子全,全收拾了?
    還,還得了這些?”
    “嗯,是深夜在堡子外野地撞上的,純屬意外,沒人瞧見。這些錢貨,來路光明正大。”
    秦猛不再過多解釋過程,徑直從包裹裏挑出最鼓囊的一個錢袋,不容置疑地塞進陳月娘手裏。
    “月娘,拿著。這是從那幾個韃子探子身上搜出來的現錢,以後家裏吃穿用度、人情往來,就靠你了。
    也給你自己、給小芸,扯幾身新布衣裳,打點像樣的首飾。
    我秦猛的女人妹子,天生麗質可人,該過幾天好日子了!”
    沉甸甸的錢袋驟然入懷,陳月娘雙手都在發抖。
    “可,可是......”
    這錢的數目遠超她想象,又關聯著擊殺韃子探子,這等潑天凶事,本能的不安攥緊了她的心。
    “怕什麽?”秦猛的目光如山嶽般沉穩,聲音斬釘截鐵。
    “幾個不知死活的韃子奸細,欲潛入軍堡刺探,殺便殺了。能換咱家過幾天好日子,死得其所!
    這錢,幹淨得很,你隻管放心用!”
    他頓了頓,環視著這間昏暗卻承載著一家生計的小屋,眼神堅毅,“外頭的事,有我頂著。
    你們顧好家裏,吃飽穿暖,開開心心過日子。
    天,塌不下來!!”
    陳月娘望著他剛毅沉著的臉龐,那山一般的擔當終於給了她一絲依靠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抱緊了懷裏的錢袋,用力點了點頭。
    秦小芸也將小臉使勁貼在哥哥粗壯的胳膊上,淚痕未幹,大眼睛裏卻亮晶晶的,全是劫後餘生的安然和對哥哥毫不動搖的信賴與崇拜。
    “東西收好,該花就花,莫委屈自個兒。”秦猛再次叮囑,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
    “哦,對了昨晚在林子裏耗了半宿,也不是白蹲,還打著了一頭野豬,估摸兩百斤開外。”
    “真的?!”
    秦小芸和陳月娘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臉上瞬間綻開驚喜。一個是為能沾葷腥而歡喜,另一個懸著的心總算是徹底放下。
    “那還能有假?已交給富貴哥料理,天亮了去拿肉。”
    秦猛說完,轉身朝外走,“燧堡那邊還有些手續要辦,得去報備一下,把這次的‘軍功’帶去登個記。
    我去去就回,你倆趕緊去睡一會兒。”
    話音未落,他魁梧的身影已融入了門外更深的夜色裏。在牛棚角落尋到一輛朽了半邊的破板車拖著,嘎吱作響地碾過寒霜土路撲向堡外。
    冰冷刺骨的寒風迎麵刮來。
    他因室內暖意而略顯混沌的頭腦徹底清醒了。韃子奸細和真韃子的實際價值是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