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流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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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崇禎再次敲響廂壁。
    車外,身著便裝、警惕環顧四周的駱養性,心中暗自嘀咕。
    他認出了這條街道。
    再往前轉過一個街口,便是當朝內閣首輔韓爌的府邸所在。
    ‘陛下深夜在此停留,意欲何為?’
    他自然想不到,車廂內的皇帝,僅憑那玄妙的靈識,便能將韓府內的一切動靜盡收耳底。
    此刻,韓府正廳,燈火通明。
    雖已入夜,這裏卻聚集了數位重量級人物。
    除了主人韓爌,還有內閣次輔李標、深陷袁崇煥案漩渦的閣臣錢龍錫、禮部左侍郎成基命,以及剛剛被起複為禦史不久、以知兵著稱的侯恂。
    李標,性格相對溫和,在東林黨中屬於較為務實的一派。
    天啟年間因反對閹黨罷官,崇禎即位後召回,入閣輔政。
    成基命,資曆頗老,為人耿直敢言,亦是東林骨幹,對軍政事務常有見解。
    侯恂,東林黨後起之秀,性格剛烈急躁,以知兵聞名——其子侯方域後來更為人所知——曆史上曾提拔左良玉,此時剛被重新起用。
    錢龍錫自不必再說,因仙緣之事暫脫困境,但危機未除,神情依舊沉重。
    侯恂性子急,坐下沒多久便有些不耐,端起茶杯又放下,皺眉道:
    “周大人怎的還不來?”
    成基命相對沉穩,接口道:
    “他府邸離此稍遠,這個時辰,路上難免耽擱些。再等等吧。”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
    隻見周延儒快步入內,連連拱手致歉:
    “瑣事纏身,讓諸位久等了。”
    侯恂本就心情不佳,瞥見他頭上嚴嚴實實戴著的嶄新官帽,忍不住出言譏諷道:
    “周大人勤謹,這深更半夜的,在自己人府上,還戴著官帽,是怕失了威儀不成?”
    周延儒臉色瞬間一僵。
    在場誰人不知,他昨日被陛下一記“凝靈矢”射穿了發髻,此刻帽下定然是見不得人的狼狽。
    侯恂這話,簡直是當眾揭他的瘡疤。
    首輔韓爌見氣氛尷尬,輕咳一聲,圓場道:
    “人既已到齊,閑言少敘。”
    “今夜請諸位過來,所為之事,便是明日的皇極殿拍賣,那五十粒種竅丸!”
    他目光掃過在場諸人,神色嚴肅:
    “仙緣固然誘人,長生更是亙古所求。”
    “然,吾輩東林中人,以清流自居,以氣節立朝,以廉潔奉公為天下表率。”
    “若明日拍賣,我等為了爭奪仙丹,不顧身份,競相叫出天價,動輒數千乃至上萬兩白銀,天下人會如何看待?”
    “終日將我等掛在嘴邊的言官,又會如何彈劾?”
    成基命立刻附和:
    “韓閣老所言極是!今日你能為仙丹一擲萬金,明日戶部再說國庫空虛,需要捐餉,你捐是不捐?”
    “兵部明日言遼東器械匱乏,需要籌措,你出是不出?”
    “屆時,我等還有何顏麵立於朝堂之上?”
    “故老夫提議,明日我等必須統一口徑,嚴守底線。”
    “無論場麵如何,一粒仙丹,最高出價不得超過五百兩!”
    “五百兩?”
    錢龍錫微微皺眉:
    “成大人,這個價格是否太低了些?”
    “且不說那些家資豐厚的勳貴外戚,便是溫體仁、王永光他們,恐怕也未必會跟從。”
    李標點頭道:
    “若他們肆意抬價,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仙緣落入彼等之手?
    侯恂也明白其中利害,悶聲道:
    “五百兩,怕是連外戚都爭不過。”
    成基命似乎早有預料:
    “故今夜會後,便需立刻派人,將我等決議通傳所有東林友臣,務必統一步調。至於溫體仁那邊……”
    他頓了頓,看向韓爌和周延儒:
    “道不同,但在此事上,或可一致。”
    韓爌思忖過後,表示同意:
    “他們那邊,想必也不願見到仙丹價格哄抬,白白讓內帑充盈。可派人暗中溝通,共同控價。”
    侯恂當即拍手叫好:
    “隻要我東林與溫體仁一係聯手,下邊的官員,還有幾個敢不顧死活,去出那風頭高價?
    李標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成大人此議,老成謀國。為長遠計,為清譽計,確不宜在銀錢上與勳戚商賈爭鋒。”
    周延儒摸了摸頭上的帽子,陰惻惻地道:
    “就按成大人說的辦吧。”
    成基命見眾人達成一致,一錘定音道: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諸位即刻行動,務必將此意傳達至每一位友人府上。明日皇極殿,我等共進退!”
    眾人紛紛起身離去,分頭奔向京城各個方向的官員宅邸。
    而街角馬車內的崇禎帝,緩緩收回靈識,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濃濃譏諷的笑意。
    “清流?氣節?廉潔奉公?”
    對不知全貌的大明士子來說,或許如此。
    但對擁有前前世記憶的朱幽澗。
    嗬嗬。
    這些東林黨人,表麵上冠冕堂皇,憂國憂民。
    實則不過是精於算計,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罷了。
    所謂的清廉形象,很大程度是在與腐敗透頂的魏忠賢閹黨進行鬥爭時,被“反派”塑造襯托出來的。
    加之清初編纂《明史》時,出於特定的政治需要,對東林黨多有褒揚,進一步固化了這一錯誤印象。
    剝開這層光鮮的外衣,絕大多數東林黨人,出身於江南地主家庭。
    他們的根基,是遍布蘇鬆常杭嘉湖等地的萬頃良田。
    江南是此時大明的經濟命脈所在。
    紡織、製瓷、漕運、鹽業、海外貿易極其發達,財富積累驚人。
    許多東林黨人的家族,直接或間接涉足這些利潤豐厚的工商業,或與新興的市民階層、工商業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例如,東林領袖顧憲成、高攀龍。
    再例如,錢龍錫本人就是鬆江府士紳,與江南利益集團血肉相連,在內閣代表江南的直接利益。
    但東林黨的基本盤,與其說江南,實際是遍布全國的士紳地主。
    例如韓爌、李標。
    雖是北方人,卻與江南士紳同屬一個社會階層,根本利益一致,這才會積極反對“與民爭利”,強調“藏富於民”。
    ——這裏的“民”,指的是工商業主與士紳,而非黎民百姓。
    如今,麵對長生仙緣,他們首先考慮的,並非如何強國力、滅外患;
    而是如何維護清流形象,如何在這場利益博弈中不吃虧、不露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