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羅蘭的話音落下，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良久之後，梅森才抬起頭，臉上努力維持著無辜的神情。
    “梅森？這位先生，您是在叫我嗎？”
    但羅蘭顯然沒興趣陪他玩這種裝糊塗的把戲。
    看到對方臉上那副茫然的樣子，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
    但眼睛卻始終牢牢鎖定在梅森的臉上。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隨著時間推移愈發銳利。
    梅森臉上的表情也隨之一點點僵硬起來，仿佛戴上了一層不甚合體的麵具。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了羅蘭的預料。
    眼前這位貴族青年，並沒有因為身份被驟然點破而驚惶失色，或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
    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一直握著的茶壺，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有些疲憊的緩緩說道。
    “所以…您是來逮捕我的嗎？”
    “我想你誤會了，梅森先生……”
    見到對方臉上那近乎漠然的平靜，羅蘭的眉毛微微揚起。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我現在並不效力於金穀王國，至於我如何認出你……”
    羅蘭略去了得知梅森身份的具體緣由，選擇了一個更直接的解釋。
    “我和達爾科…是好朋友。”
    “達爾科嗎……”
    這個名字似乎觸動了某些溫暖的回憶，梅森的嘴角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家夥…他現在還好嗎？”
    “還不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羅蘭的聲音平穩。
    “他現在應該已經在騎士學院裏受訓了。”
    “騎士學院啊……”
    聽到這個名稱，梅森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輕歎，搖了搖頭。
    “那家夥還是老樣子，聰明，優秀，無論做什麽…似乎都能成功。”
    聰明？優秀？
    羅蘭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個行事衝動、總是風風火火的金發貴族青年形象。
    他實在無法將這兩個詞安在那個莽撞的家夥身上。
    似乎是因為達爾科這個共同的朋友，房間裏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達爾科那個家夥”
    梅森的語氣輕鬆了些許。
    “他是怎麽向你介紹我的？”
    “讓我想想……”
    羅蘭皺起眉，認真回憶了片刻，才慢慢開口複述達爾科的原話。
    “他說你…十分善良，連花園裏爬過的螞蟻都不忍心踩，下雨天總會把迷路的雛鳥捧回巢裏……”
    “停停停！”
    羅蘭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梅森急切地打斷了。
    隻見這位貴族青年漲紅了臉，一股顯而易見的尷尬爬滿了他的麵龐。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深吸了一口氣，腳趾在靴子裏不自在地蜷縮了一下，聲音帶著些許窘迫。
    “達爾科那個混蛋…算了，這位…呃，抱歉……”
    他略帶歉意地看向羅蘭，輕聲補充道。
    “我還沒請教您的名字？”
    “羅蘭。”
    “那麽，羅蘭先生。”
    梅森迅速轉移話題，仿佛急於逃離剛才的尷尬。
    “我們…還是聊點別的吧？”
    “好吧。”
    羅蘭無所謂地聳聳肩，眼角的餘光瞥見皮克精翠絲正充滿好奇地盯著他的茶杯，便順手將杯子推了過去。
    翠絲毫不客氣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隨即被茶水的苦澀嗆得皺起了小臉，吐出粉紅的舌尖。
    看著她的模樣，羅蘭不禁輕笑一聲，目光重新落回梅森身上，帶著些許探究的意味。
    “不過，梅森先生，我倒是很好奇…您為什麽會認識我？”
    羅蘭清楚地記得，在方才叢林初次相遇時，梅森那聲低呼。
    盡管對方很快掩飾過去，但那瞬間的驚訝卻勾起了羅蘭的好奇。
    在他的記憶裏，對梅森的了解僅限於達爾科的口述，現實中兩人從未有過交集。
    “因為……”
    這個問題讓梅森眉頭微蹙。
    他沉吟了一會兒，目光短暫地遊移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坦誠。
    “金穀王國派人搜查晨曦領的時候…我見過你，你當時就站在一名穿著漆黑鎧甲的人身邊。”
    這個答案讓羅蘭瞬間了然。
    那是在遠洋港事件結束後，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曾和達爾科一起，跟隨黑騎士岡達爾返回黑水領。
    顯然，這個回憶勾起了梅森某些不快的思緒。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陷入了沉默。
    羅蘭看著他這副神情，也沉默下來，片刻後才輕聲問道。
    “所以…你恨我嗎？”
    “恨您？不……”
    梅森輕輕搖頭，聲音漸漸低沉。
    “我很清楚，逮捕我父親、搜查晨曦領…這些事都與您無關，我怎麽可能因此恨您？我隻是……”
    話語突兀地中斷。
    梅森的雙眼失去了焦距，臉上隻剩下深深的茫然。
    “經曆了這一切…按理說，我總該去恨點什麽，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件事，但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在對自己低語。
    “我甚至不知道該恨誰…恨我父親嗎？不……”
    他再次搖頭，動作緩慢而沉重。
    “雖然他迫害領民，背叛了蒙恩陛下…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我。”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恨蒙恩陛下嗎？可父親確實犯下了叛國重罪…至於真理教會……”
    提到這個名字時，梅森臉上掠過毫不掩飾的厭惡。
    “我也無法將怒火傾瀉到他們身上。”
    “盡管我知道他們必定另有所圖，但如果沒有他們……”
    他的手掌無意識地撫上左胸，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我現在…恐怕早已踏入地獄之門了。”
    “地獄之門？”
    羅蘭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打破這壓抑的氣氛。
    “為什麽不是天堂呢？”
    “那些領民…是無辜的！”
    梅森原本輕撫胸口的手驟然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心髒捏碎。
    “他們本該擁有平靜的生活…最終卻因為我的疾病…白白葬送了性命！所以……”
    他抬起頭，擠出一個慘淡而破碎的笑容。
    “像我這樣背負著無辜者性命的人…怎麽可能上天堂呢？”
    “或許……”
    梅森重新垂下頭，聲音沉入更深的陰影裏。
    “我本該早早死去，那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我…我不能就這樣放棄這條命。”
    他的語氣驟然變得堅決，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執拗。
    “我的命…是那些領民換來的，無論他們是怨恨我，還是詛咒我…我都無權丟棄這條…由他們鮮血賦予的生命！”
    說到最後，梅森的麵部肌肉因極致的痛苦與掙紮而扭曲。
    那是一種糅合了懊悔、不甘、絕望和某種扭曲決心的複雜表情，濃烈到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