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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蕭榮父子一行終於趕到了揚州江都郡轄下的廣陵縣縣城。
被蕭榮毀約了的那個老兄弟名叫羅大元,就住在廣陵城南邊三十裏外的黃橋村。
一行人八月初九離京,隻耗費九日就到了一千六百多裏外的地方,可見蕭榮趕路之心急。
隻是再急,登門拜訪故交也得盡足禮數,所以蕭榮決定先在廣陵縣下榻,沐浴休息一晚,叫護衛置辦好馬車、茶酒綢緞等禮物再去羅家。
客棧大多位於各城池的主街上,蕭榮騎馬帶路,很快就挑了本縣門麵最氣派的福臨客棧。下馬後,蕭榮扭頭看向身後,見蕭瑀抬腿落地的動作有些僵硬,蕭榮抓住機會又嘲諷了一下兒子:“連續奔波數日,大腿肉是不是吃不消了?”
蕭瑀不答,掃了眼父親的牙。
蕭榮幼時種地少時跟著商隊走鏢後來又參軍入伍,幾十年的風吹日曬早曬成了一身古銅色,此時蒙著一臉灰咧嘴笑,便顯得那兩排牙白得異常突出。
而蕭榮眼中的兒子,雖然難掩疲色,卻因眉清目朗依然通身的書生雅氣。
兒子不屑理他,蕭榮自討沒趣,將坐騎留給護衛,他暗暗忍著腿側的不適進了客棧。武將又如何,武將也是肉做的身軀,該酸還會酸,該累也會累,最多比文人堅持得久些罷了。
蕭榮出錢,一共要了四間上房,隨行的兩個護衛還擔著采辦的差事,父子倆分別要了一桶水先去休整。
水是同時送過來的,蕭榮囫圇擦了一通就完事了,隔壁兒子的房間卻不斷有水聲傳來,等那邊徹底安靜了,蕭榮粗略一估算,兒子這澡大概洗了兩三刻鍾!
天黑前,護衛們回來了,除了馬車、禮物,還給蕭家父子各買了兩套細綢成衣。
這一帶幾乎沒人認識自己,蕭榮不在意衣著,隻警告兒子:“明日收拾得精神些,不該說的話別說,免得羅家人看不上你。”
羅大元不是貪財之輩,他真提出拿銀子了結舊怨更像看輕了人家,最好還是讓老三與羅家的小女兒完成當年的婚約。
蕭榮覺得,光憑老三的相貌氣度還是很有勝算的,可誰讓兒子長了一張連親爹親哥都嫌的毒嘴?家裏小廝鞋子髒了他都要管,羅家住在鄉下,屋裏屋外難免有些髒亂,就算兒子不張嘴挑剔,一旦眼神帶了不滿,羅家人能看不出來?
若非就剩這一個未婚的兒子,蕭榮絕不會帶老三來!
當爹的叮囑了一堆,蕭瑀自始至終都是那副雲淡風輕任你聒噪的態度,等父親說完了,他才道:“父親想好如何向羅叔賠罪了嗎?”
蕭榮:“……你擅長做文章,幫我寫一篇,我連夜背下來,”
蕭瑀:“賠罪重在心誠,不在口舌,父親若連這份誠心都沒有,恕我不能隨您同行。”
蕭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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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橋村。
吃過一頓豐盛的午席,說了一籮筐的家常,羅芙跟著爹娘一起將姐姐一家四口送出了門。
明年裴行書就要進京赴考了,裴父十分重視兒子的前程,考慮到年後進京兒子初到京城可能會水土不服導致考場發揮失常,裴父提前派家裏的管事去京城賃下了一棟地段清幽太平的小宅院,再叫兒子中秋後就啟程,安安心心地在京城備考。
羅蘭也要隨夫進京,負責照料丈夫的飲食起居,於是在動身之前,她與丈夫帶著一雙兒女來與娘家辭行。
趕考是喜事,羅大元、王秋月縱使不舍也都笑嗬嗬地說著吉祥話,諸如親家公安排得如此妥當明年女婿必然會金榜題名,亦或是囑咐長女一定要細心,莫叫女婿在飲食起居上耽誤了。
羅蘭滿腔的不舍都被爹娘重複的嘮叨弄沒了,忍住白眼,她拉著妹妹走到一旁,半不舍半雀躍地道:“等姐姐在京城安頓好了就給你寫信,京城有什麽時興的衣裳首飾姐姐也都給你寄一份,若你姐夫真能如願金榜題名並留京做官,你就跟著易哥兒他們一起進京,到時候姐姐幫你在京城找一門好婚,咱們姐妹倆繼續在一個地方。”
公爹有錢,答應了隻要丈夫能留京,就在京城給他們買一棟小宅子。
為這宅子,無需爹娘叮囑,羅蘭也會讓裴行書吃好睡好考好!
羅芙看得出姐姐眼中的興奮與期盼,她也同樣盼望著,就算她不能蹭姐夫的光嫁到京城,她也盼著姐夫考上京官,讓姐姐當上官夫人。
“好,我等著姐姐姐夫的好消息!”
還在回應嶽父嶽母的裴行書隱約聽到幾句姐妹倆的悄悄話,這種期望於他是份不輕的壓力,卻也是更足的一份動力,學識已然在胸,接下來全力以赴便是。
“爹、娘,你們多多保重,我們先走了!”
臨近黃昏,羅蘭狠狠心,最後抱下妹妹與母親,由裴行書扶著上了馬車。
馬車出發了,兩顆小腦袋從車窗探出來,戀戀不舍地朝外祖父一家道別,兄妹倆不會進京,但爹娘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也不會再來黃橋村了。
馬車越來越遠,王秋月嘴上笑著,眼淚早已落了一串串。
羅芙心頭悵然,卻撐起精神哄母親:“這樣娘就哭啦?那明年姐姐定居京城再難回來了,娘豈不是要天天想得以淚洗麵?”
王秋月破涕為笑,抹抹眼睛道:“那敢情好,我寧可天天哭也盼著他們兩口子別回來了。”
羅大元咳了咳,掃眼巷子裏出來看熱鬧的街坊們,小聲道:“行了,這些好話都藏心裏吧,在外麵少說,免得美夢成真遭人嫉,破了又招人笑。”
王秋月、羅芙一起瞪過來,都不愛聽後麵那句。
十九歲的羅鬆想說什麽,見母親妹妹已經挽著胳膊進門了,老爹也一瘸一瘸地跟在後麵,他摸摸鼻子,閉上了嘴巴。
夜裏,羅芙單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便透過帳子對著窗邊透進來的朦朧月光發呆。
姐姐還沒進京,她就開始想姐姐了。
除了想念,羅芙心底還生出一股焦躁與茫然,姐夫到底能不能高中,她到底能不能嫁進京城?
其實也不是非要嫁進京城,姐姐不給她編織這個美夢的話,連近處的揚州城都沒去過的羅芙,哪裏敢妄想天下第一富貴地的京城?
羅芙焦躁的是自己都十六歲了,自去年起便有媒人不斷登門,包括姐姐也張羅過幾位縣城的富家公子或秀才舉人,但明著暗著相看了十來次,羅芙一個都沒瞧上,那些男子要麽容貌普通,要麽家世一般,要麽仗著幾分才氣或家世倨傲無禮,至於單純看上她姿色想要納她為妾的羅芙連提都不想提。
次數多了,街坊間傳出一些流言蜚語,說她眼光高,想比照著姐夫給自己找夫君。
羅芙承認,她的眼光確實可能被經常打照麵的姐夫抬高了,可就算沒有一個既俊秀又有才學且溫文爾雅的好姐夫,她與姐姐都是遠近公認的美人,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想嫁個如意郎君有什麽錯?
總之,羅芙寧可不嫁,也要自己看對眼才行。
臨睡之前,羅芙悄步湊到窗邊,對著半空依然很圓的月喃喃許願,願姐姐姐夫心想事成,她也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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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家的家境跟縣城裏的富戶沒法比,在黃橋村卻是數一數二的,因為當年羅大元從戰場退下來時也是個百戶官身,瘸腿後當不成官了,但得了一筆還算豐厚的補償銀子,回村後夫妻倆蓋了新房,置辦了二十畝良田,還陸續從人牙子那裏買了一個廚娘、兩個服侍女兒的小丫鬟。
羅家男丁少,地裏的農活都雇人做,平時羅大元喜歡跟村裏的老人下棋,王秋月愛跟婦人們湊在一塊兒,羅鬆去年憑借強壯的體格與師從親爹的簡單招式進了軍營,閑時練武種地戰時打仗,羅芙則會跟著幾個小姐妹四處玩耍。
及笄前羅芙一直在鎮上的私塾讀書,讀著讀著身條有了變化,臉蛋也越來越引學子側目,夫子便委婉地勸她中止學業,畢竟再讀下去也無法科考博取功名,與其逗留私塾徒惹麻煩,不如留著好名聲回家待嫁。
羅芙算是同時入學的小姑娘裏讀得最久的了,先生都不願再教她,她也就聽勸地回了家。
揚州的秋日不冷不熱正舒服,羅芙與幾個同樣不用幫家裏做事的小姐妹去了村頭的小溪邊,先是戲水,日頭偏高了再躲到岸邊的柳樹蔭裏繡花聊天。
小姐妹們都很羨慕羅芙的姐姐羅蘭,得知羅蘭要去京城了,紛紛暢想京城的繁華。
“哎,馬車!”
此言一出,樹下的姑娘們同時抬頭,果然在通往本村的路上看到一輛比羅家的馬車還要氣派的青帷馬車,車前車後都有兩人騎著毛發黝黑發亮的高頭大馬,望著望著,馬車越來越近,車前一魁梧一清瘦的兩道身影也越來越清晰。
“長得真俊啊,比阿芙姐夫還好看!”
小姑娘沒想踩低姐妹的親戚,礙於學問不高想不出什麽誇讚的話,才下意識地用她見過的最俊的人來比較。
羅芙一點都不生氣,因為那人確實比姐夫俊,她剛看清楚時也是這麽想的。
到底是村裏長大的姑娘們,膽子大,人一多更壯膽,索性全都直勾勾地盯著來人。
路上,蕭瑀瞧見那邊有群姑娘便開始目不斜視,蕭榮仗著輩分高多掃了幾眼,視線在裏麵眾星捧月般的小美人臉上停留片刻,想到護衛查探過後交給他的那張信紙,蕭榮眯眯眼睛,靠近兒子道:“據說羅家小姑娘的美名傳遍了方圓幾十裏,那個可能就是。”
蕭瑀仍是看著前路:“請父親自重,莫叫人罵您為老不尊。”
蕭榮:“……”
別人會不會罵他不知道,兒子先拐著彎罵上了!
瞪眼這不孝玩意,蕭榮故作威嚴狀,隔了十幾步時停馬,拱手朝小姑娘們道:“我乃京城人士,今日特來貴村尋舊友羅大元,諸位若有認識他家的,還請幫忙指明方向,多謝了。”
小姑娘們一聽,齊齊看向坐在中間的羅芙。
羅芙都懵了,老爹什麽時候認識住在京城的舊友了?
隨著小姑娘們的視線,蕭榮也基本確定了羅芙的身份,笑得越發慈祥:“這位姑娘是?”
羅芙半是主動半是被姐妹們推站了起來,飛快打量一番父子倆,解釋道:“家父與您所說的舊友同名,上元節的元,隻是從未聽他說結交過您這樣的貴人,您確認您要找的是家父嗎?”
蕭瑀聞言,率先下了馬,單手牽著韁繩站在一側,目光微垂,不言不語卻俊若修竹。
蕭榮了解自家老三,雖然經常說話得罪人,該有的禮數絕不會落下。
他繼續對小姑娘道:“我與舊友在戰場相識,後來他因傷回鄉還落了腳疾,敢問令尊可是如此?”
羅芙眼中的錯愕已經回答了他。
蕭榮笑道:“既是故人之女,就請賢侄女為我們引路吧。”
說完,他翻身下馬,準備跟著小姑娘步行進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