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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婚女嫁乃是人生大喜之一,蕭家那邊賓客如雲熱熱鬧鬧地要連辦兩日酒席,羅家這邊就十分清靜了,一家人背井離鄉,既無親朋可請,短時間也無交好的近鄰,連房子都是暫住大女婿賃來的小院。
太冷清了就容易多想,女兒即將出嫁的節骨眼,王秋月突然心疼起小女兒來,心疼女兒的好日子沒有親朋好友在側增添喜氣,擔憂她跟丈夫兒子回揚州後,女兒在侯府受了委屈也沒有父母可以投靠,姐姐姐夫過於年輕,很難豁出臉皮去與蕭家人爭辯。
這話她還不能跟小女兒說,免得嚇到女兒,隻能偷偷跟丈夫嘀咕,嘀咕得羅大元也心神不寧。
羅芙卻是家裏最難靜下心來的那個,一邊為明晚就要發生的洞房花燭緊張不安,一邊為等她回門後就要離京返鄉的爹娘不舍。
羅蘭先勸焦躁的爹娘放寬心,少胡思亂想,再來東廂房的北屋安撫妹妹:“爹娘那裏,沒什麽不舍的,隻要明年你姐夫能留京做官,我立即去城郊鎮上給家裏蓋房買地,接他們二老進京享福。洞房就更不用你操心了,自有妹夫教你。”
羅芙低著頭,假裝聽不懂,紅起來的臉頰卻泄露了她其實早已開了竅。
長在村裏的小姑娘,不需要特意去看些禁書,但凡聽過一些婦人為了丈夫偷人而跑去女方家裏破口大罵越罵越糙,多聽幾次就能猜到男女之間到底是怎麽個“睡法”了,無非好奇那種事究竟有什麽好處,值得一個男人寧可棄家於不顧。
耳聽為虛,羅蘭還是將當年母親塞給她的小冊子轉塞給了妹妹,並囑咐妹妹下午就看完,千萬別等到晚上偷偷摸摸地看,不然今晚怕是再也睡不著了,壞了精神,明日怎麽驚豔新郎官與蕭府的一眾女客?
當天夜裏,羅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就被母親叫醒了,叫她快去收拾一下,蕭家安排的喜娘已經來了,隨時準備為她梳頭打扮。
羅芙小聲對母親道:“姐姐當年出嫁清晨一早就得打扮好,是因為上午有咱們家的親戚來看新娘子,一直熱鬧到午席結束姐夫接姐姐上花轎,今日咱們家裏又沒有外人,不如幹脆讓我多睡一會兒……”
王秋月笑著點女兒的額頭:“是沒有親戚,可喜娘都來了,你真睡懶覺,回頭喜娘傳出去,你這個侯府三夫人還要不要麵子了?”
羅芙歎著氣去了淨房。
喜娘知道新娘一家是揚州來的遠客,可人家能攀上忠毅侯府這門貴親就是本事,馬上就要做人上人了,因此喜娘笑吟吟地專挑吉祥話說,把羅芙誇成了連京城這富貴地都少見的大美人,婚後一定會被夫君捧在手裏,恩恩愛愛甜甜蜜蜜。
哪怕知道喜娘在故意哄人,羅芙還是聽得心花怒放,這世上又有幾個不愛聽好話的?
王秋月、羅蘭連同平安、雙燕兩個小丫鬟都守在旁邊看喜娘的手藝。
揚州那邊新娘子出嫁畫的妝容很是淡雅,描眉塗唇再細細抹一層胭脂便夠了,所以新娘子的美醜全看自身的底子。京城這邊最初也是畫淡妝,但近些年開始時興往新娘子的額心貼花鈿了,喜娘為羅芙準備的是八寶花形的花鈿,朱紅的顏色,與紅潤的唇一起襯出了新娘子的雪膚花貌。
鏡子中的羅芙,額前的碎發都被喜娘往上梳攏了起來,新鮮的發髻與妝容,讓羅芙都快要認不出自己。
等喜娘隨著王秋月去中堂休息了,羅蘭用指腹勾了一把妹妹未曾著妝的下巴,輕哼道:“瞧這細皮嫩肉的,真是便宜了我那妹夫。”
羅芙拉下姐姐的手,不許她胡說。
新郎去接親與迎親回宅都講究吉時,隨著日頭漸漸升高,蕭瑀率領的接親隊伍也要出發了。
接親的儀仗好安排,除了新郎,最要緊的是四個儐郎。其實以蕭榮侯爺的爵位,給小兒子湊齊儐郎並非難事,難就難在蕭瑀年少時把他能接觸的少年公子們都得罪光了,沒人願意與他結交,於是蕭璘這個二哥義不容辭地用自己的人脈哄了四個未婚的好友來替三弟撐門麵。
世子蕭琥也想幫忙來著,但他的右腿還不能沾地,出不了門,怎麽去哄外麵的友人?
“瞧瞧,若非你二哥會做人,你連支體麵的迎親隊伍都湊不齊,所以你得記住這次教訓,以後管好自己的嘴。”
平時往來之家的公子們是指望不上了,蕭榮就盼著老三當官後能跟同僚們和睦相處,不求打成一片,至少別把同僚們都給得罪了。
蕭瑀很想告訴父親,就算二哥不幫忙,他也能從嵩山書院請來四位探討過學問的君子之交,不過家裏為他的婚事費心費力操持許久,大喜的日子,蕭瑀願意讓一回父親。
“去吧,若羅鬆出武題攔你,你別逞強,讓儐郎們上。”
蕭榮越嘮叨越心酸,老大老二娶媳婦時他隻管喝酒就行,哪操過這麽多的心,最可恨的是老三還一副根本不領情的模樣。
蕭瑀微微抿唇。
兒子心情不虞,蕭榮反倒舒坦起來。他泥腿子出身,四處偷師學了些雜門武藝,都不是正經路數,因此跟著皇上混了個侯爺爵位後,蕭榮便精心挑選了一位武師傅,讓他先教老大老二,再教後來出生的老三。
老大、老二是武官苗子,多苦多累都能堅持,偏老三嬌氣,日頭曬了嫌熱,風吹了嫌冷,他想用棍棒強迫老三堅持下去,媳婦心疼地直掉眼淚,倔不過媳婦,蕭榮隻好把老三送去國子監走科舉的路子。
後來,六七歲的老三因為直言快語挨了幾個同窗的打,氣憤之下竟主動要求練武了,但老三隻學拳腳功夫,刀槍棍棒一概不碰,最多再修個國子監教的箭法。如此挑三揀四,定比不上從小專練武藝的羅鬆。
拜別父母賓客,蕭瑀騎上係了一朵紅綢大花的坐騎出發了。
百姓們被吹吹打打的喜樂吸引而來,全都誇讚新郎官的好相貌,好奇地跟儀仗裏的幫工打聽新郎出自何家。得知是先後與楊相、定國公結親的忠毅侯府,立即又探聽起女方的家世來。
幫工們不肯多說,繼續搖頭晃腦地吹吹打打。
蕭家住在洛城的東北一帶,裴行書的宅子賃在城內西南,一走就是十幾裏地。
清靜小半日的羅家終於等來了迎親隊伍,誰也沒想故意刁難新郎官。羅大元瘸了腿有心無力,羅鬆仰慕姐夫、準妹婿這樣的讀書人,豈敢放肆,隻有裴行書這個大姐夫攔在門前連出三道文題,蕭瑀輕鬆應對,這便進了門。
羅家請了幾個廚子擺上好酒好菜招待新郎官、儐郎與儀仗眾人,大多數席麵都擺在院子裏,羅芙坐在東廂房的北屋,能聽到的全是外人的喧嘩。
席後稍作休息,時辰一到,喜娘替新娘子蒙好蓋頭,扶著新娘子去了中堂。
由喜娘引著,一對兒新人並肩跪在了羅大元夫妻麵前。
羅大元嫁大女兒的時候還算年輕,好麵子沒有哭,如今他老了幾歲,眼淚就不值錢地往下掉:“芙兒她姐姐出嫁時好歹離我們近,我們很放心,芙兒這一嫁就離了揚州一千多裏,你是讀書人,可不能欺負她,你要記住,這婚事是你們父子倆跑去揚州求來的,不是我們高攀的你!”
他這麽一說,王秋月、羅蘭都跟著哽咽起來,蓋頭底下羅芙的眼淚也一串串地往外冒。
蕭瑀朝二老叩首:“嶽父嶽母放心,蕭瑀負誰也絕不會負了結發之妻。”
羅大元擦著眼睛點點頭,王秋月再囑咐女兒一些照顧夫君孝敬公婆和睦妯娌的話,喜娘算著時辰,提醒新郎新娘該出門了。
羅鬆上前,穩穩背起妹妹,故意用蕭瑀能聽見的聲音道:“妹妹不怕,遇到事了寫信告訴哥哥,哥哥快馬進京為你撐腰。”
羅芙努力穩著頭上的鳳冠,卻管不了發酸的眼睛。
坐進花轎,附近的喧囂似乎又與她無關了,羅芙平緩了一會兒心情,等迎親隊伍走遠了些,羅芙才取下蓋頭,拿起提前放在轎中的小銅鏡、胭脂、手帕與一小瓷瓶清水,先打濕手帕擦幹臉上的淚痕,再重新抹勻胭脂。
轎子一晃一晃的,她動作十分小心,打扮完畢,羅芙朝鏡中的自己笑笑,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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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後,花轎停在侯府門外,正是黃昏吉時。
羅芙專心走自己的路,不去看旁邊閃現而過的一片片綢緞衣擺,直到隨著蕭瑀跨進侯府第二進院的中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後,從此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這邊的禮結束了,一對兒新人移步去了位於侯府西路的慎思堂,也就是新郎官三公子蕭瑀的居所。
因為羅芙蒙著蓋頭,所以她既不知道自己即將入住的院子名什麽,也沒瞧見那嶄新的匾額,更無從辨認上麵鐵畫銀鉤的“慎思堂”三個大字乃是侯爺蕭榮腆著臉去左相楊盛那裏磨破嘴皮、說幹吐沫才求來的好字。
新娘子不知,前來新房觀禮的女客們基本都聽說過這匾的由來,打量新娘子身形的眼神免不得帶了一絲同情——天底下的讀書人何其多,唯獨羅姑娘撞上了最難纏的這個。
聽說是揚州來的,江南一帶自古多美人,新娘子又如何?
好奇著等待著,終於,背對眾人的蕭瑀順利挑起了蓋頭,等蕭瑀移開腳步,新娘子的真麵容便呈現在了眾人麵前。
剛才還有些輕聲笑語的新房忽地靜了下來,靜得羅芙微微抬起眼簾,掃視半圈,對上老少女客們驚訝詫異的神色,羅芙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羞意重新低眸,端淑嫻靜,並無任何賓客暗暗揣測的鄉野之氣。
蕭瑀是最先見到新娘子今日的妝容的,女客們心潮湧動時他已泰然自若,按照喜娘的話坐到新娘子一側,飲過合巹酒再結發。
窗外天色已暗,禮畢後,蕭瑀便去正院待客了。
他要一桌一桌地去敬酒,長隨青川高興又忐忑地托著一壺酒與酒碗跟在自家公子身邊。
蕭榮陪著左相楊盛、定國公李恭等貴客坐主桌,看著從容不迫朝這邊走來的兒子,餘光再瞥眼正襟危坐的楊盛,初冬時節,蕭榮卻全身都在冒汗。
李恭笑眯眯的,摸著胡子誇道:“兩年不見,元直這氣度越發俊逸脫俗了,當得起楊相那句仙風道骨。”
楊盛:“……”
他這麽誇蕭瑀時蕭瑀才十三,哪料到這小子不光直言抨擊同輩們,連他這個長輩兼丞相也敢罵?
“國公與左相謬讚,蕭瑀萬不敢當。”
蕭瑀自謙道,再朝一桌子重臣拱手行禮:“多謝諸位於百忙之中抽身來喝晚輩的喜酒,蕭瑀不勝感激,僅以此酒答謝諸位。”
倒滿一碗酒後,蕭瑀雙手敬向眾人。
楊盛抬手示意李恭等人先別喝,似笑非笑地對蕭瑀道:“你跟同輩們可以這麽喝,敬我們幾個老骨頭,得一人一碗才顯心誠。”
老臣們肯定要給楊盛麵子,紛紛放下酒碗,好整以暇地看戲。
蕭瑀不假思索道:“喜宴應酬乃是禮數,隻是晚輩量淺,每桌飲盡一碗已是勉強,左相所求,恕晚輩不能從命。”
楊盛:“……”
蕭榮噌地站了起來,替兒子賠笑道:“老三酒量確實差,這樣,就讓他喝一碗,他欠下的我替他補上。”
看完戲心滿意足的李恭帶頭同意了。
等蕭瑀喝完一碗,立即被蕭榮滿臉嫌棄地攆去隔壁桌。
伸著脖子張望這邊的年輕人們見蕭瑀連左相的麵子都不給,便也沒有自取其辱地去強灌蕭瑀,如此,蕭瑀敬完所有的賓客後,回到座位挑揀著他人筷子沒碰過的菜簡單填飽肚子,便告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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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二,夜空明月近圓,為新郎照亮了通往新房的石板路。
慎思堂是座三進院,一進院供主人待客,二進院才是主人休息、讀書之處,三進還有一排後罩房。
蕭瑀先在一進院的東耳房沐浴,換了一套內宅穿的大紅禮服才去了中院。
羅芙已經知道他回來了,緊張地在東次間走來走去,等守在堂屋門前的丫鬟朝蕭瑀行禮了,她才硬著頭皮挑開簾子。新娘子往外走,新郎正往裏麵跨,兩人隨著動靜同時看向對方,再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羅芙還記得他的“神女”之說,眼瞅著馬上就要成為他的枕邊人,臉頰、耳朵都著起火來,本能地側過身子半對著新郎,既不靠近,也沒有躲去裏麵。
她這一側,水波般柔滑細膩的綢緞嫁衣便勾勒出了裏麵起伏的體線,孤男寡女又是洞房花燭,饒是飽讀詩書自詡正直守禮的蕭瑀也緊了緊喉嚨,到底才二十二歲,還是個不曾沾染女色的愣頭青。
平安見了,帶著侯府安排的四個丫鬟快步退出堂屋,還體貼地從外麵帶上了門。
輕輕的“吱嘎”一聲,驚得羅芙的心跳更快了,見蕭瑀站在那一動不動隻管看著她,白日裏清俊文雅的書生此時竟顯得那麽結實挺拔,羅芙就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隻被人送到他嘴邊的羊崽,除了被吃再也沒有別的出路。
哪有不怕被吃的羊崽呢,羅芙一扭頭一挑簾,整個人就消失在了蕭瑀眼前。
蕭瑀下意識地往前走,也要挑簾時,他才回過神來,察覺了自己的失禮之處——才隻真正說過一句話的小姑娘,他不能急,會嚇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