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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上午,從揚州遠道而來的羅家車隊終於到了天子腳下。
離京城還有兩三裏地遠,周圍既無農舍也無莊稼,黃褐色的土地一片平坦,隻零散長了些最多小腿高的野花野草。
仗著蕭瑀坐在車裏看不到她這邊的情形,羅芙從車窗探出腦袋,遙遙地張望遠處的京城。
羅鬆騎馬跟在妹妹的車旁,見妹妹也看呆了,他感慨道:“好高的城牆!”
跟京城比,廣陵城簡直就是個重孫子!
羅芙心潮澎湃,對哥哥道:“聽姐夫說,新都是永成十二年建成的,把新都看成一個人的話,你們倆同歲呢。”
新都洛城,南北城牆長約十五裏,東西城牆長約十二裏,高六丈有餘,雄偉巍峨,權貴雲集。
羅鬆便覺得與有榮焉。
忽然,從京城城門外飛奔過來兩匹駿馬,距離夠近認出領頭的是蕭侯爺後,羅鬆才告訴妹妹,羅芙就趕緊縮回腦袋放下了窗簾。
蕭榮是來接準親家的,帶著今日同樣休沐的次子,父子倆一到車前,車上的男人們便全都下了車。
蕭榮熱情地抱了抱羅大元,指著身後的兒郎給好兄弟介紹:“這是我家老二蕭璘,武藝還行,在禦林軍當差。”
蕭璘笑著朝羅大元行禮:“見過羅叔。”
二十六歲的武官倒是與弟弟蕭瑀生了一副同樣的白麵皮,稍微曬黑了薄薄一層而已,隻是不同於蕭瑀的一身書生正氣,蕭璘眼型細長,不笑的時候就有奸臣相了,笑起來越發顯得他好像在算計什麽,不懷好意。
羅大元默默在心裏擦了一把汗,幸好蕭榮帶過去提親的是蕭瑀,換成蕭璘這小子,他再憨厚重情也不會同意。
“好啊,年紀輕輕就進了最受皇上器重的禦林軍了,果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羅大元還算心誠地誇道。
蕭璘自謙一番,退回父親身後,視線一轉,瞧見因為往返奔波而瘦了一圈的三弟,他朝三弟投去同情的一瞥。手足歸手足,讓他為了對大哥的傷未必管用的法子去娶一個村裏姑娘,蕭璘肯定會跟父親大鬧一場。
蕭瑀無視二哥多餘的同情,為他引薦裴行書、羅鬆這兩個同輩。
蕭璘在骨子裏輕視三弟這門姻親,麵上卻不顯,隻是大家初相識,確實沒什麽話可說。
好在蕭榮那邊沒有耽誤太久,道先進京要緊,親手將羅大元扶上了車,他則繼續騎馬,這下子,蕭瑀、裴行書也都改成了騎馬。
到了城門下,裴老爺提前派來為裴行書租賃宅院的林管事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認出自家公子後,林管事激動地迎上來,一陣噓寒問暖。
裴行書攔住了想要下車的嶽父,示意林管事給蕭榮三父子行禮後,就讓林管事在前麵帶路。
林管事騎了一匹騾子,乃是他進京時拉車的那匹,都是裴老爺置辦的。
因為有貴客在,林管事沒有犯傻給初來乍到的主子介紹一路經過的城內繁華景象,一門心思往前走,大約半個時辰後,林管事指著前麵一座一進的合院道:“公子,就是這裏了,給親家預備的幾間屋子也都已收拾妥當。”
裴行書點點頭,隨著蕭榮等人下馬。
在羅蘭姐妹下車之前,蕭榮聲音爽朗地對羅大元夫妻道:“賢弟弟妹剛剛遷入新宅,我們就不進去叨擾了,你們先休整兩日,十三上午我再叫你們嫂子過來探望,早上她倒是想跟我一起來接你們,我怕你們還得耽誤功夫招待她,就沒讓。”
王秋月笑道:“嫂子也是一番好意,那就請侯爺幫我們帶聲好給嫂子吧,過兩日我再當麵跟嫂子道謝。”
寒暄完畢,蕭榮帶著兩個兒子告辭了。
他們一走,羅家這邊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於是下車的下車,搬行李的搬行李。
林管事賃的這座一進院屬於比較大的合院,北麵三正兩耳,東西廂房也是三間的,南麵還有一排倒座房。
三間正房從東到西分別是裴行書夫妻的臥房、中堂以及書房。
東廂房的北間給羅芙住,南間給羅大元夫妻住,羅鬆住西廂房的南間,北間已經堆滿了侯府代為置辦的那部分嫁妝。
林管事與他充當廚娘的媳婦張氏住在一間倒座房,夫妻倆的女兒雙燕是羅蘭的丫鬟,與平安住在東耳房,另有一個小廝住在門房。
忙忙碌碌一陣子,很快這座宅院就被揚州來的眾人填得滿滿當當。
羅大元很不好意思,對女婿道:“這院子是給你讀書用的,我們一來,你哪還能得清靜……”
裴行書笑道:“嶽父太見外了,說實話,有你們陪著,蘭兒反倒能更快地適應新宅子,她在這裏住得舒心,我才能安心備考。”
羅蘭嗔了他一眼,任由翁婿倆客套,她帶著母親妹妹去看侯府送來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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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日,又去京城最繁華的坊市逛了一日,九月十三,羅家這邊早早備好茶果,等著招待準親家母鄧氏。
巳時左右,一輛馬車停在了小院門外,一家人得了門房的傳話趕緊迎了出來,繞過影壁,就見馬車前站著一個穿著綢緞的微胖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簡簡單單別了一支玉簪,眼角雖有細紋,依然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
奇怪的是,明明是一位做了二十多年侯夫人的貴婦,鄧氏竟比一直都很熱情的蕭榮看起來還要親和,大概是蕭榮的熱情大部分都因有求於羅家故意擺出來的,鄧氏卻是從心裏沒把他們當鄉野百姓、當外人。
亦或者,鄧氏之所以讓羅家人覺得親近,是因為她身上也有一股樸實的“村氣”,那是穿得再好也掩蓋不了的。
雙方都默默打量了對方一番,隨即由站在最前麵的王秋月緊張地問:“是忠毅侯府的侯夫人嗎?”
鄧氏笑了,上前拉住她的手道:“那都是外人叫的,弟妹叫我嫂子就是。也不怕弟妹笑話,我在京城住了二十多年都沒住慣呢,就盼著身邊多幾個弟妹這樣同是來自村裏的一路人,咱們都說村話,隨心所欲快意自在,誰都不用笑話誰。”
熱乎乎的手,直爽爽的話,一下子就拉近了她與羅家人的距離。
王秋月高興地攜著鄧氏進了院子。
少了左右街坊的窺伺,王秋月再給鄧氏介紹家人。
對待小輩們,鄧氏見一個誇一個,輪到最小的羅芙時,看著準兒媳紅撲撲的臉,鄧氏喜道:“這麽美的小姑娘,嫁我家老三真是有些可惜了,不過芙兒放心,伯母會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稀罕的,老三敢氣你,我拿雞毛撣子打他。”
羅芙隻當準婆母在說客套話,羞澀地垂了首。
鄧氏是女客,羅大元、裴行書、羅鬆陪著喝了一盞茶就離開了,留女人們招待鄧氏。
鄧氏帶了三份禮物,一份給王秋月,送禮時道:“都怪我們家老蕭心黑,得了富貴就忘了舊友,這些年一直將我蒙在鼓裏,連累我也跟著他做了回小人。這禮既是我向弟妹賠罪,也是我做嫂子的給弟妹的見麵禮,你千萬別跟我客氣。”
人家送得誠心,王秋月便收下了。
鄧氏再把羅蘭招到身邊,拉著羅蘭柔嫩的小手拍了拍,慈愛的眼神中帶出遺憾來:“我喜歡芙兒不假,可我也喜歡你這個姐姐啊,瞧著就是個又溫柔又伶俐的美人,早年真得你做我的兒媳,我做夢都能笑醒……算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剛剛見過行書,我就知道老蕭算是歪打正著做了回好事,因為我們家老大粗人一個,真真配不上你,也是你命中帶福,躲開了他。”
羅蘭:“……”
蕭世子真有這麽差,還是鄧氏怕她惦記蕭世子,蓄意抹黑他?
“收下吧,算是我的一份心意。”鄧氏將禮匣放到了羅蘭手上,“同住京城,以後要常去侯府走動啊。”
長者所賜,羅蘭柔聲道謝,收了。
最後一份禮物當然是送羅芙的,鄧氏笑得很親:“跟你我就不多說了,下個月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時間相處。”
羅芙雙手托著禮物,看著鄧氏溫柔的眼,對嫁入侯府的忐忑又消了幾分。
等準新娘羅芙退下後,鄧氏再跟王秋月商量托媒提親之事,讓蕭榮跑去揚州是沒辦法,但兩家的婚事可以定得倉促,卻不能辦得敷衍,該有的三媒六聘一環都不能少。
這些侯府都安排好了,羅家等著媒人上門就行,既不用費心也不用費力。
夜裏,王秋月靠在丈夫懷裏,看著模糊不清的窗棱,竟有些發愁:“侯府把婚事定得太快了,安排得也太過周到,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現在侯府送咱們這麽大一塊金餅,該不是埋了什麽坑在等咱們吧,蕭世子的腿傷隻是幌子?”
羅大元:“我也這麽想過,還跟行書說了,人家行書辦事就是靠譜,咱們沒離開揚州時行書就給林管事寫了信,讓他仔細打探侯府各房特別是蕭瑀的情況,務必詳盡。”
王秋月一骨碌坐了起來:“怎麽說怎麽說?”
羅大元笑嗬嗬的:“侯府大概的情況跟蕭榮講得差不多,是侯爵,但在京城的勳貴之家裏隻能說普普通通,蕭榮的官職也不高,不像那些開國功臣的國公、侯爺個個都身居要職。不過因為蕭榮當年的護駕忠心,皇上時不時會賞他一下,他家老大跟左相府的婚事就是皇上賜的。”
王秋月吸了口氣,這種聖寵,蕭榮不滿足,在鄉下已經是頂了天的優待了!
羅大元:“蕭璘的媳婦是定國公的孫女,具體怎麽得來的民間探聽不到。”
王秋月:“……一個是丞相府貴女,一個是國公府貴女,咱們芙兒往後的妯娌關係怕是難嘍。”
夫妻倆沉默了一會兒,王秋月再問最關鍵的:“蕭瑀名聲如何?”
看著是好,誰知道他真正的秉性?
說到準女婿,羅大元鬆了口氣,笑道:“他十九歲時確實中過解元,因此在京城百姓間得了一些美名,不過畢竟隻是個解元,沒有當官,民間就沒傳出他多少事。這也正常,就像在廣陵,隻有大好人大惡人才會傳遍鄉裏。後來春闈落榜他去了嵩山書院,京城百姓更不知道他是誰了。”
真想打聽蕭瑀的為人,需得找經常與侯府往來的人家,但那都是勳貴高官了,林管事可沒有門路,又怕冒冒失失去了,大戶人家的下人心眼也多,萬一將此事傳給侯府,蕭家再怪罪羅家……
因此種種,王秋月得出結論:“應該沒問題,我也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大元:“是啊,蕭瑀比行書還看重禮數呢,這種人能做什麽混賬事。”
夫妻倆互相安撫一番,心寬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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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的三媒六聘走得很快,十月初二完成“請期”後,便該是十月十二的迎親了。
蕭榮發達後不光跟羅大元斷了聯係,跟老家一些出了五服的雜親也斷了往來,新友新親都在京城,所以一切準備就緒後,十月初五,侯府終於將喜帖送了出去。
左相府。
相爺楊盛當完差,傍晚才回的家,進屋還沒換完官服,妻子徐氏就趕過來了,帶著一股子她身上少見的看熱鬧的興奮,遞過來一張喜帖給他:“看看,你快看看!”
楊盛一手接過喜帖,一手配合妻子為他寬衣的動作,看完了,確認女兒傳過來的消息是真的,楊盛不由地發出一聲嗤笑:“好一個蕭榮,知道京城的官員勳貴沒有人會把女兒嫁給蕭瑀,竟跑去揚州鄉野之家聘了一個來。”
徐氏想想蕭瑀的好皮囊與才華,很是惋惜:“神仙似的人物,偏嘴巴不饒人,不然以咱們兩家的關係,我都願意為他牽線。”
楊盛臉上一寒,一把攥皺手中的請帖,咬牙道:“他該慶幸皇上讓兩家成了姻親,不然我定要將他們一家子都發配邊疆去!”
五十出頭的相爺臉都氣青了,徐氏忙扶著丈夫順起胸口來:“好了好了,蕭榮將他丟去嵩山反思了三年,料想他應該轉過腦筋了,不會再跟你對著幹。”
楊盛還是氣,丟了喜帖道:“你們誰愛去誰去,我不會給他這個麵子。”
徐氏:“那哪行,你落了蕭家的麵子,蕭家給女兒難堪怎麽辦?”
楊盛:“他們敢!”
徐氏:“反正你得去!”
同一時刻,定國公府鶴發童顏的國公爺李恭也在跟老妻談論蕭府的婚事。
憶起蕭瑀那張毒嘴,李恭無比慶幸自己是個隻知道帶兵打仗不懂治國的武將,蕭瑀就是想抨擊他都找不到下嘴之處。
放下帖子,他幸災樂禍地道:“到時候咱們早點去,楊相那裏說不定有好戲看。”
宮裏的永成帝雖然沒有收到喜帖,但蕭榮辦喜事得跟他告假啊,所以永成帝也知道蕭榮那個幾乎得罪過所有勳貴家年輕一代無論男女的老三終於要成親了。
“雖說蕭瑀的婚事確實艱難,但你讓他娶一個村女,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皇帝有閑心的時候,也會跟身邊的老臣們聊聊家常,稍微關心一下小輩們,尤其是蕭瑀這種有真才實學的。
蕭榮苦著臉道:“能娶到媳婦就不錯了,他沒資格挑,況且臣與羅家有舊情,也算是親上加親。”
永成帝嗯了聲:“成家立業,希望婚後蕭瑀能學會穩重吧,過剛易折,他有才華,朕盼著他能多為朝廷效力。”
蕭榮背後冒了一層冷汗,過剛易折,皇上知道兒子做過的好事了,點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