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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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瑀隻看到了妻子氣衝衝離開的背影,候在院子裏的潮生、平安則看到了夫人蹙起的眉、嘟起的嘴以及紅通通的臉。
平安自小跟著夫人,看出夫人這是惱羞成怒的氣法,趕忙追了上去,轉眼主仆倆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通往中院的遊廊上。
潮生與才進門十日的三夫人不熟,可他伺候三公子十幾年了,早在自家公子“惡名昭著”之前,早在侯爺、世子、二公子還願意帶著三公子去外麵做客時,常有別府的妙齡閨秀巧花心思接近三公子,嫡女庶女都有,或是圖三公子的貌,或是圖三公子的家世。
但無一例外的,那些閨秀都被三公子的一張嘴氣跑了,跑的時候就與剛剛的三夫人一樣紅透了一張臉,區別在於三夫人隻是羞惱的程度,哄哄應該能消了氣,別的閨秀是羞恨,恨不得撕爛三公子的嘴、挖出三公子的眼珠!
歎口氣,潮生湊到書房門口,見三公子居然還老神在在地端著茶碗品茶,潮生委婉地提醒道:“公子是與夫人起爭執了嗎?”
蕭瑀放下茶碗,看著他問:“何出此言?”
潮生:“剛剛夫人出門時,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臉都氣紅了。”
蕭瑀知道妻子是因為不愛聽他的實話負氣離開的,但這不等於兩人中間發生了爭執,正所謂知恥而後勇,妻子若看重禮法規矩,就該意識到她目前的不足,繼而改正,改了,以後便不必再擔心因為禮法規矩被外人看輕。
蕭瑀成親前便知道自己妻子的出身,所以他不會拿禮法規矩苛求她,就像他不會因此嫌棄母親,可除非妻子願意效仿母親從此都不與那些高門貴婦們來往,否則她就必須考慮外人對她的品頭論足,考慮她究竟要走哪一條路。
猜到妻子需要一段時間冷靜心情並反思己過,蕭瑀繼續去裏麵的書房讀書了。
中院,羅芙關上內室的門,一個人坐在了梳妝台前。
鏡子中的她臉色已經恢複自然,隻留下一臉不快。
羅芙確實是惱羞成怒了,因為她是黃橋村讀書最多的姑娘,是跟著嫁進城裏的姐姐見過很多世麵也暗暗學會了城裏有錢小姐那一套禮儀的姑娘。羅芙當然知道廣陵城的有錢小姐無法跟京城的大家閨秀比,可她習慣了小姐妹們的羨慕誇讚,這幾日在侯府過得也算如魚得水,結果就在她以為自己已經順利融入侯府時,蕭瑀突然告訴她,她的禮法規矩還遠遠不足。
這讓羅芙想到了蕭瑀頻頻看向她鞋麵汙土時的眼神。
而她禮法規矩上的不足,蕭瑀隻是不曾說出來,其實他一直都看在眼裏,在她不曾察覺的時候,蕭瑀的眼神又是什麽樣的?挑剔、嫌棄,還是覺得她這樣的妻子隻能放在家裏,帶出去會連累他也被人嘲笑?
本來羅芙還很期待明日去相府賞菊,如今她隻恨不得找條縫把自己藏進去,再也不要出門了,最好連蕭瑀都不用見。
所以他就是貪她的姿色身子吧,如果她長得不好看,蕭瑀就算順從父命把她娶回來,也不會溫柔待她,不會那麽痛快得把私房銀子給她。
羅芙悻悻地躺到了床上。
在這張床上,蕭瑀無疑是非常滿意她的,可等新婚期間的黏糊勁兒過了,蕭瑀還會繼續對她好嗎?
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氣神,羅芙就這麽意興闌珊地在床上躺到了晌午,平安在內室門外提醒她該出去用飯了,羅芙也懶得動,裹著被子縮到床板最裏麵,隨便打發了平安。
平安隻心疼自家夫人,帶著三分遷怒退到中堂,低著眼對衣冠楚楚坐在主位等著的男人道:“夫人說她不餓,公子自己吃吧。”
蕭瑀:“怎會不餓?”
這十日夫妻倆都是同桌而食,據蕭瑀的觀察,妻子的胃口好得很,甚至有擔心被他挑剔食量而刻意忍著沒有繼續多吃的嫌疑。
平安:“……沒怎麽動吧,同公子說完話夫人就把自己關在裏麵閉門不出了。”
蕭瑀瞥她一眼,離席朝內室走去。
第一次叩門,妻子還敷衍了一句“困了,不餓,你自己吃”,後麵無論他怎麽勸說,妻子都不理他了。
蕭瑀從來沒有應對過這種情況,但他明白妻子是在生他的氣,嗯,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妻子的胸襟也不夠寬廣,沒那麽容易接受他的直言相告。
別人他可以不管,妻子不一樣,以後兩人還要共度一生。
蕭瑀先將丫鬟們都打發出去,再對著內室的門縫道:“你不想見我,那可以走過來聽我說幾句嗎?”
躺在床上的話,他必須提高聲音,還是有可能被院子裏的丫鬟們聽見。
羅芙也怕他再嫌棄自己,真傳到丫鬟們耳中,她還怎麽見人?
無奈之下,羅芙衣衫不整發髻淩亂地走出拔步床,再貼著牆壁那一側來到門板一側,停在一個即便蕭瑀湊到門縫也看不見她的位置,冷聲道:“你想說什麽?瞧不起我的話就算了,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個跳梁小醜。”
蕭瑀:“……我沒有瞧不起你。”
羅芙:“那你就是承認把我當跳梁小醜看了?”
蕭瑀:“沒有,我眼中的你質樸爛漫,是京城權貴中多傲慢不遜之輩,我擔心你在意他們的審視,才勸你像父親、二哥那樣入鄉隨俗左右逢源,或是學母親、大哥那樣對虛與委蛇敬而遠之。”
羅芙:“……為何拿父親二哥舉例,你不也是學了高門子弟那一套?”
再羞惱,羅芙都必須承認蕭瑀的一舉一動都透著文人的風雅,就連夜裏他的喘息悶哼都很克製,越克製越讓她著迷。
蕭瑀解釋道:“父親二哥學高門的儀態舉止,是為了方便結交權貴附庸風雅,我學,是因為小時候見多了大哥二哥被高門子弟襯托出來的不雅醜態,一雅一醜,我自然選擇雅,就像你的胭脂,一盒香的一盒醜的,你選香的純粹是出於個人喜好。”
他三歲記事,那時候大哥九歲,二哥七歲。
大哥、二哥都長在鄉野,聽母親回憶,村裏的男童比女童更不講究,經常把自己滾出一身泥,隨便找個地方脫褲子解手都是常事,蕭瑀就見過大哥去別府做客憋急了跑到花園一片草叢撒尿被同行少年們哄然取笑的樣子,見過二哥大口塞肉塞著塞著偷瞄周圍賓客再改成細嚼慢咽的尷尬不自然,也窺見過父親在院子裏模仿不知哪個權貴的步伐、笑容。
得益於他的年幼與聰慧,蕭瑀隻憑一雙眼睛,就學會了那些他認為雅的儀態。
“所以,你我其實是一樣的出身,我不會輕視你,你也不必高看我,無非我比你先進京二十多年,提前學會了一些虛禮而已。”
清朗平和的聲音穿過門縫,春風流水般落入羅芙的耳中。
羅芙聽出了蕭瑀的真誠,這讓她涼了一上午的心又暖和起來,隨即為自己的誤會與賭氣感到羞愧,聲音都輕得難以示人一樣:“怪我想左了,還以為……”
蕭瑀:“是我們成親時日尚短,我不清楚你敏感多思,你不了解我直言快語,慢慢熟悉就好了。”
羅芙嗯了一聲。
蕭瑀稍一沉吟,問:“現在餓了嗎?”
羅芙就笑了出來:“餓了,你先去傳飯,我收拾收拾就來。”
聽著蕭瑀走開了,羅芙也腳步輕快地回到梳妝台前,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散開長發,重新綰成發髻。
再見麵的時候,羅芙還是紅了一會兒臉,因蕭瑀隻管給她夾菜沒有再提那岔,羅芙還恢複了輕鬆自然。
飯後,羅芙攔住想回前院讀書的夫君,拉著他的手將人帶到內室。
蕭瑀穿過東次間時還不懂妻子的意思,進了內室,見妻子羞答答的,時不時偷看他兩眼,想要做什麽又難以啟齒的樣子,蕭瑀忽然領悟過來,這一領悟,他全身發熱,腦海裏化出一場天人交戰:為禮法,他該拒絕妻子,可連著兩晚單獨宿在前院……
就在那貪婪之物即將冒頭之計,蕭瑀看見妻子鼓起勇氣般朝他走了過來,紅著臉拉著他的袖子晃了晃,再用羽毛般輕柔的撩人聲調道:“你既然知道我的禮法規矩哪裏不足,那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跟大嫂楊延楨又不熟,眼瞅著明日就要去楊府了,跑去大嫂那裏臨時抱佛腳,她臉皮真沒那麽厚。
蕭瑀:“……怎麽教?”
他看得出來,不代表他做得出來大家閨秀那一套。
羅芙自有辦法,先繞著內室走了一圈,包括轉身頓足,讓蕭瑀指出她的錯處,走得差不多了,再糾正練習坐姿、端茶飲水的儀態乃至眼神、笑態。
妻子誠心求學,又長得實在美麗,被糾正時的羞赧、被認可時的雀躍都嬌憨靈動極了,蕭瑀漸漸樂在其中,並無不耐之意,小兩口就這麽一個教一個學的在內室消磨了整個下午,偶爾有羅芙的笑聲飄出窗外,守在院子裏的幾個丫鬟聽了,都為一對兒主子的甜蜜而欣喜。
夜幕降臨,沐浴過後躺到床上,羅芙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大半邊身子都趴在蕭瑀身上,指尖故意碾他的胸口:“你怎麽那麽熟悉大家閨秀的儀態?時不時經常偷窺哪家的閨秀美人?”
蕭瑀行得正坐得端,並不心虛,握住妻子的小手道:“何需偷窺,那些閨秀貴婦走在路上,我看見了,便留意到了,最初記下這些是為了教導母親,但母親沒興趣。”
母親非但沒興趣,還質問他是不是嫌棄村姑出身的老娘了,是不是羨慕別人的娘都是貴婦……
羅芙抓住他話裏的錯處:“非禮勿視,你怎能長時間盯著那些女眷?”
蕭瑀:“……那時我才三四歲。”
羅芙無言以對。
終於不用說話了,蕭瑀順勢將妻子完全托到身上,托得妻子高出他一大截。
帳內便隻剩下羅芙的嗚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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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刻鍾巳時,楊延楨牽著三郎、李淮雲帶著二郎、盈姐兒前後腳來了萬和堂,今日的賞菊宴不宜帶男客,幾歲的孩童卻是可以跟著母親去親戚家玩耍。
羅芙早就到了,笑著離席去迎兩位嫂子。
楊延楨、李淮雲眼中的三弟妹,麵若牡丹,明眸似水,笑起來格外動人,且那笑容並無想要高攀的諂媚,也無強裝自然的刻意,就仿佛她同她們已經熟悉了多年。這種感覺在新婦敬茶那日也有,但今日的三弟妹舉止更從容了。
“怪我們來遲了,勞母親與三弟妹久等。”
楊延楨歉然道,以前有婆媳三個要同時出門應酬的場合,她與二弟妹都是提前一刻鍾過來,因為妯娌倆都知道婆母不習慣與她們相處,來太早彼此都尷尬。
羅芙笑道:“大嫂客氣了,是我第一次要去相府做客,緊張得不行,幹脆早點過來跟母親取取經。”
鄧氏再幫襯道:“我笨人一個,能照看好自己就不錯了,等會兒到了相府,還要靠你大嫂二嫂多提攜提攜你。”
因相府是楊延楨的娘家,楊延楨朝羅芙溫聲道:“都是親戚,三弟妹過去後不必見外,隨我們賞花喝茶便是。”
羅芙大方地點點頭。
馬車已經備好了,楊延楨、李淮雲帶著各自的孩子分別坐一輛,羅芙單身一人,被鄧氏叫過去同車了。
楊府就在皇城東邊,與忠毅侯府隻隔了一個裏坊,侯府的車隊走得穩穩的,很快也就到了。
左相夫人徐氏帶著兩個兒媳婦與家中的小輩一起出來接的人。
徐氏出身名門,然經過前朝末年諸侯爭霸的戰亂年代,從養尊處優到寢食難安再重新恢複尊貴優渥的好日子,徐氏身上有種曆經歲月後的慈悲平和,所以她與鄧氏雖然話不投機,但她待鄧氏的禮數十分周到,並無輕視之心。
再看鄧氏身邊嬌美可人的羅芙,既比幼時喪母的李淮雲自信從容,又比被禮法浸染太深的女兒爛漫可親,連徐氏都一眼喜歡上了,對著鄧氏一陣好誇。
鄧氏笑眯眯道:“娶了這三個好兒媳,我確實是個有福之人。”
進府的一路便是各種互相恭維之言,沒有羅芙多言的機會,她也不爭這個,默默觀察著徐氏婆媳以及相府裏麵的一切。
喝過茶,去院子裏賞花了,被兩位長輩勸出來單獨賞花的幾個年輕女眷才有機會說些俏皮話。
楊二夫人今年二十三歲,與蕭瑀是一代京城子弟,趁楊延楨與大嫂敘舊時,楊二夫人笑著走到羅芙身邊,先是上下打量羅芙一眼,再頗為輕浮地道:“看你這好氣色,跟蕭瑀過得還不錯?”
羅芙都會察言觀色啊,隻看這位楊二夫人的眼神就知道對方很瞧不起她的出身,故而不屑虛偽掩飾。
為何呢,嫉妒她嫁得好?
不是羅芙把自己的夫君看得太重,實在是她與楊二夫人無仇無怨的,楊二夫人的惡意隻能與蕭瑀有關,而羅芙接觸過一些少男少女的愛恨糾葛,有的姑娘喜歡一個男人卻愛而不得時,就會對男人身邊出現的姑娘們冷言冷語。
“夫君對我確實挺好的。”羅芙像聽不出好賴話那般承認道。
跟著,她沒在楊二夫人眼中看著怨憤,反倒聽對方發出一聲嗤笑:“真是沒想到啊,蕭瑀滿嘴禮法廉恥,連一些名門淑女都要責備兩句,輪到他挑選妻子時,喜歡的竟是你這種空有美貌身段的,可見他骨子裏也是好色之徒,道貌岸然。”
一段話,把羅芙、蕭瑀都罵了!
羅芙心裏氣,麵上笑,回了對方一個上下掃視,輕聲道:“你與蕭瑀有何過節我不清楚,但今日我第一次來相府做客,你身為主人竟對我惡語相向,由此可見並非所有京城貴女都配得上她們的淑女美名,哦,我懂了,你就是因為不守禮法才挨了蕭瑀的責備是不是?回頭我倒要問問他,當年他究竟是怎麽責備你的,才會被你一直記到現在。”
楊二夫人又驚又怒:“你……”
羅芙望向水榭裏坐在一塊兒的兩位長輩,見楊二夫人露出忌憚的神色,羅芙接著道:“你先罵的我,我也罵回去了,咱們倆的事就此兩清,可若你找人告狀尋我的麻煩,就休怪我把你當年為何挨蕭瑀責備的事傳出去。對了,我聽說相府最重規矩,也不知他們能不能容下你這種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兒媳。”
初來京城,羅芙不想隨便得罪人,但楊二夫人這種本就對她與蕭瑀存怨的小人,她上趕著討好也沒有用,與其忍氣吞聲,不如氣回去!
楊二夫人直接被她氣得全身發抖卻半天都說不出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