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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芙親自打過交道的定國公夫人,是個慈眉善目、心寬體胖、不問俗務的老太太,但這位老太太連台上哪個戲子多走了半步都能注意到,羅芙便篤定自己醞釀出來的紅眼圈也躲不過老太太的法眼。如此一來,李九郎會不會受到懲罰,就要看國公夫人是偏袒家裏的乖孫,還是更看重李家對子孫的教養。
羅芙在婆母麵前瞞下了此事,卻沒打算連禍根蕭瑀也瞞。
慎思堂,單獨用過午飯的蕭瑀正打算歇晌,聽見妻子回院的動靜,蕭瑀重新係好剛解到一半的腰帶,朝外走去。
羅芙已經跨進了中堂,瞥眼整日潛心讀書仿佛與世無爭的俊逸夫君,羅芙麵露幽怨,再越過他快步去了內室。
蕭瑀怔了怔,轉身追至內室,見妻子氣鼓鼓地坐在架子床邊,看也不看他,蕭瑀挨著妻子坐下,關心道:“怎麽了,在外受了委屈?”
羅芙不答,過了會兒才轉過身,指著後背偏上的位置使喚道:“這裏被人拿石塊兒砸了一下,你幫我看看有沒有淤血。”
蕭瑀臉色一變,哪管它白天黑日禮法不禮法的,三兩下解開妻子齊胸的裙帶,半褪下上麵的襦衣,露出整片雪白的肩膀與圍住中間一片背的淡粉抹胸。
羅芙背對著他,反手指了指抹胸片上麵的一處。
蕭瑀仔細觀察著,果然發現一小塊兒發紅的肌膚,談不上淤血,抬手輕輕一按,妻子細嫩的背便是一縮,人也呼著痛朝前躲去,順勢攏起衣裳,攏好了也繼續背對著他,無聲訴說著委屈。
蕭瑀心頭起火,皺眉問:“誰傷的?”
羅芙悶悶的:“李家九郎,我與大嫂二嫂好好地逛著園子,他突然從背後冒出來偷襲了我,說是要報你當年打他跟他七哥的仇。我哪知道你們有什麽仇,問大嫂二嫂她們也一概不知,不明內情,我便沒有底氣去抓他理論,隻能認了這個虧。”
她說話時,蕭瑀一直看著妻子後背挨砸的地方,離後腦也就一掌的距離,萬一砸中的是頭部……
“多大的石頭?”
羅芙終於轉過來,用拇指食指圈出荔枝大小給他看,一邊比劃著,一邊猶自委屈地觀察蕭瑀的神色,看這人是要為她出頭,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
蕭瑀臉色很難看,後怕妻子差點被荔枝大小的卵石砸破頭。
“你與李家兄弟究竟有何恩怨?”羅芙拉住他一隻手,疑惑地問。
蕭瑀回神,先去櫥櫃裏翻出一瓶消腫祛瘀的藥膏,邊為妻子抹藥邊語氣平淡地解釋:“三年前我去郊外賞秋,路過一個村莊,撞見李七郎、李九郎將村童養的土狗拴在樹下用彈弓彈射,村童的長輩得了紈絝的碎銀想抱走孩子,孩子嚎啕不止,我便上前勸說李家兄弟勿以惡小而為之。”
“他們不聽,罵我多管閑事,我堅持要管,他們便讓隨行護衛動手打我。”
四個護衛怕惹麻煩,先問他是誰,蕭瑀自報身份後,護衛去勸李家兄弟息事寧人,可李家兄弟不把平民百姓看在眼裏,也沒把蕭榮這個聲名不顯的侯爺看在眼裏,堅持讓護衛動手。
護衛從李家領工錢,隻能聽命於兩個小主子,他們倒是沒想真揍蕭瑀一頓,想的是比劃兩下把蕭瑀嚇唬走,偏蕭瑀不吃這一套,與青川一起放倒國公府的四個護衛後,蕭瑀還親自動手,將李七郎、李九郎麵朝樹綁在他們拴土狗的樹上,再撿起地上的彈弓,對著兄弟倆的屁股分別彈了兩下。
兄弟倆又叫又罵的,蕭瑀掏出二兩銀子丟到兄弟倆腳邊:“我給錢了。”
兄弟倆罵得更難聽,蕭瑀繼續拉彈弓,直到兄弟倆妥協認錯,蕭瑀才放開他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羅芙:“……他們回府後,有沒有跟家裏告狀,還有國公府,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藥膏已經抹好,蕭瑀幫妻子攏好襦衣:“或是他們自知頑劣不敢告狀,或是他們告了,但家中長輩明辨是非沒有偏袒他們,我猜更有可能是前者。”
羅芙:“為何?”
蕭瑀:“如果大郎二郎他們長大了在外為非作歹得到旁人勸阻並小施懲戒,我若知情,必勸父親大哥二哥去拜訪那人當麵道謝,父兄若嫌丟人不願露麵,我也會替他們全了禮數。國公府三代同堂,我不信他們全不知禮,想必是兩個孩子瞞下了此事。”
羅芙:“……”
所以她這位夫君在嚴重羞辱了國公府的兩個公子哥兒後,非但沒擔心過會遭到國公府的報複,反而還期盼著人家會攜禮登門當麵向他道謝?
“這事,你有跟父親母親大哥二哥說嗎?”羅芙心情複雜地問。
蕭瑀:“不曾,他們不會理解我。”
大哥二哥被人嘲笑,他指出那些權貴子弟的嘲笑也是一種無禮,大哥會說算了算了不必計較,二哥更是會繼續巴結過去。同一件事,父親讓他管好嘴巴不要得罪人,母親私底下誇他罵得對,卻還會勸他離那些權貴子弟遠一些,眼不見心不煩。
次數多了,蕭瑀在外做了什麽,沒必要告知家人的,他都不會多言。
在蕭瑀說完這句話後,更像聽戲一樣的羅芙忽然在蕭瑀看過來的眼中感受到了一絲期待。
期待她能理解他?
羅芙被燙一般避開了蕭瑀的視線。
說實話,她很難理解,一邊是位高權重與自家是姻親經常來往的國公府,一邊是短暫偶遇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見第二麵的陌生村童,換成羅芙,她雖然看不慣紈絝子弟欺淩弱小的舉動,但她更怕得罪權貴,極有可能偷偷瞪紈絝子弟兩眼,再匆匆離去。
她難理解蕭瑀為何敢插手此事,可羅芙知道蕭瑀做了一件好事,李家兄弟就是在為惡,無法阻攔的村童很可憐,被綁在樹上挨彈弓的土狗也很可憐,他們需要蕭瑀這樣的人來幫上一把。
尤其是在今日,羅芙親身領略了李九郎的紈絝之舉,這時候蕭瑀敢叫她白白忍受委屈,羅芙可能會忍不住出手打他。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國公夫人非要裝瞎偏袒孫子,在她離開後國公府裏依然一片祥和,羅芙也隻能忍了,氣歸氣,公爹蕭榮都沒有實力去跟定國公對著幹,羅芙一個農門出身的小小兒媳婦,哪敢用細胳膊去擰國公府的粗大腿?
多矛盾啊,她不想忍卻寧可選擇忍,她不想蕭瑀忽視她的委屈,蕭瑀真要替她出頭,她欣慰之後定會忐忑不安。
歸根結底,還是蕭家的權勢不如人,如果公爹戰功赫赫位居公爵之首,如果蕭瑀官至丞相大權在握,誰還敢給她氣受?
公爹那裏八成是指望不上了,蕭瑀還年輕,興許……
羅芙及時把自己從美夢中拉了出來,惦記什麽丞相啊,蕭瑀先考上進士當官再說吧。
“你這藥膏真管用,好像不疼了哎。”羅芙故作輕鬆地道。
蕭瑀不後悔自己勸阻李家兄弟的事,卻自責連累了妻子:“都是因為我,讓你受委屈了。”
羅芙靠到他懷裏,柔聲道:“你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李九郎辜負了你的教導,依舊頑劣,不過仔細想想,他們生來尊貴,習慣被底下人捧著了,你當著村人的麵把兄弟倆綁在樹上羞辱,小孩子心氣高,一直記恨你也能理解,幸好我傷得不重,這事就算了吧,不然二嫂夾在中間怪為難的。”
蕭瑀沉默。
羅芙仰頭看他:“對了,你還有別的諸如此類的恩怨過節嗎,連著兩次了,我真怕下次出門做客又要莫名其妙地被人針對。”
蕭瑀:“……一下子很難全都記起來,下次你外出做客前先跟我說一聲,我再好好想想,不過我可以保證,我從未有過任何非禮尋釁之舉。”
目前與他過節最深的是左相楊盛,但楊盛一個丞相,已經報複過他了,不至於連累妻子,與其說出來嚇到妻子,不如不說。至於那些與他有過口角爭執的權貴子弟,蕭瑀不信他們個個都如楊二夫人、李九郎一般不思己過、不報複於他卻卑鄙地遷怒於他的妻子。
根據這兩次的經驗,羅芙心裏也有數了,蕭瑀或許得罪過一些人,但沒有一個不是咎由自取的,所以她可以繼續堂堂正正地在外走動。
歇了半個時辰的晌,羅芙醒來就去敬賢堂找二嫂李淮雲增進感情,之前是沒有借口冒然走動,今日李九郎鬧了那麽一遭,以李淮雲的性子,肯定正在自責,需要羅芙去幫忙開解開解。有的人就是太守禮了,把娘家人的無禮也算在自己身上。
哄得李淮雲重露歡顏,妯娌倆帶著二郎、盈姐兒去了積善堂,孩子們玩鬧在一處,妯娌們閑聊家常。
冬日天短,申正時分天就暗了,羅芙從積善堂出來後順路去前麵的萬和堂陪婆母坐坐,這才回了慎思堂,卻被潮生告知蕭瑀出門了,應該能趕回來用晚飯。
羅芙覺得稀奇,成親快一個月了,蕭瑀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她不叫他,他好像就不用出門會友。
“可知公子去了何處?”
潮生搖搖頭:“公子沒說,叫上青川便出發了。”
羅芙隻好去中院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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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自京城中間橫穿而過,將東邊的城牆分成了南北兩段,其中洛水北邊的這段城牆隻開了一座上東門,擔任三大京營之東營統領的定國公李恭住在洛北,早上出城傍晚回城幾乎都會走上東門,這是稍微有腦子的人就能猜到的。
紅日自西天而落,高聳的東城牆截住夕陽餘暉,在城根下投落大片陰影,寒風呼嘯而過,吹得進出城門的百姓商旅都縮著脖子,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在這來來往往的車隊人流中,城門外官路東邊,巋然不動地站著兩道身影。
又一股裹挾著浮塵灰土的冷風吹來,蕭瑀閉眼偏頭避開,有些後悔沒披鬥篷或是坐馬車出來了,可他要在此等候定國公,等得太過舒適,如何在定國公麵前顯示他的憤怒?
官員們申末下值,在守城士兵們看來,忠毅侯府那位三公子仿佛一棵不畏寒風的傲骨青鬆,直挺挺地在外麵站了快半個時辰,也不知道在等誰……
幾匹快馬逆風而來,這個時辰又是那樣魁梧健碩的身形,為首者必然是從東營回來的定國公。
守城士兵們打起了精神,個個昂首挺胸的,做好了迎接國公爺目光檢閱的準備。
李恭也被寒風吹得夠嗆,隻想快點回家喝口熱湯,哪有閑心檢閱什麽小兵。靠近城門時他減緩馬速,準備排在進城隊伍後麵入城——作為一個幾代貴族出身的國公爺,李恭居功卻不自傲,每日都老老實實地過來排隊。
駿馬四蹄剛站定,李恭就察覺路邊有人奔著他來了,李恭握著韁繩望過去,認出了蕭榮家的讀書郎,穿一身落了一層淺灰的圓領青袍,清俊的臉被寒風吹得更白了,隻一雙眼古井起波地望著他,讓久經沙場的李恭莫名心中一寒:來者不善!
寒歸寒,李恭可不怕俊書生,朝蕭瑀笑笑,居高臨下地問:“天寒地凍的,元直為何在此?”
蕭瑀掃眼李恭身後的幾位東營武官,指著旁邊道:“還請國公借一步說話。”
李恭到底還是有點怵蕭瑀這張嘴,遂翻身下馬,帶著蕭瑀走出幾十步才停下:“何事?”
蕭瑀言詞簡練,先講了三年前他與李七郎、李九郎的瓜葛,再提起今日妻子在國公府受的辱:“九郎若怨恨我又怕打不過我,可以托李三叔甚至您老教訓我,為何要從背後偷襲一個弱質女流,難道國公府的文先生就是這麽教他的?”
李恭:“……”
不用拐彎罵文先生,直接罵他就是!
蕭瑀站姿挺拔,憑借繼承自父親的傲人身高繼續平視著李恭:“我埋下的禍根,九郎可以偷襲我,害我致死我都不說一個悔字,但內子無辜,欣然去貴府做客卻受此大辱,蕭瑀當真悔了,悔我當初自不量力得罪權貴,以致連累家中婦人。”
聽到此處,李恭呼吸之重都快重過臉側呼嘯而過的風,氣的卻不是蕭瑀字字如耳光啪啪啪地連續扇在他臉上,而是氣家中兩個頑孫幹出那麽惡劣又丟人的事!
“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七郎九郎做的醜事我都是今日此刻才知,你且等著,我這就回府還你們夫妻公道!”
推開跑來跟他瞪眼的小輩,李恭猛虎下山般奔回官道上,上馬後又吹胡子瞪眼睛地排了半刻鍾的隊才策馬而去。
蕭瑀倒是不急,可他冷,帶著青川匆匆往回走。
青川不是很明白:“公子,這事有必要鬧到定國公麵前嗎?”
子不教父之過,公子真想懲罰李九郎,找李九郎的父親李三爺會不會更合適,畢竟官職越高越看重麵子,人家李三爺也不是縱容兒子為惡的糊塗爹。
蕭瑀頭也不回地道:“李三爺也怕挨老國公的罵,可能隻會在自己的院子裏對兒子小施懲戒,隻有老國公出麵鬧大此事,消息傳出去,才能震懾那些還想通過夫人報複於我的卑劣小人。”
如果顧全惡人的名聲隻會換來對方的變本加厲,今日蕭瑀就讓那幫權貴子弟知道,他蕭瑀不會忍氣吞聲,誰再挑釁,隻會換來對方的惡劣行徑被揭發被宣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