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鳳鳴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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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元複始,太初有道。
    圓月高居中天恰如混沌雞子安鎮寰宇,應了天地初開、清濁一體之象。
    而後九星回環,萬法歸一。日精月華自中天傾瀉,天靈地氣似潮汐浮沉。
    天道的恩惠平等地照拂萬物,然生靈各異,根骨不同,福慧有差,也不是誰都能從中獲得好處。
    蜉蝣朝生暮死,春花一季凋謝,蝴蝶三月而亡,凡此種種,皆因受限於枯榮生死,見不到中秋的月亮。
    隻是,即使見到了,沐著同一片月光,也並非誰都能脫胎換骨。
    林間的狸貓與池中的王八一同修煉,王八得道一二,狸貓早已化形。滿山的野物一道浸泡帝流漿,可誰又爭得過先知先覺的小蛇呢?
    時也,命也,造化也。
    得一何其難,得二看氣運,得三隻能靠功德,而帝流漿正是天大的機緣,可遇不可求。哪怕有幸碰上,也不會持續太久
    最多三刻……慕少微心想。
    所謂三生萬物,“三”之一數便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再多也不會有。
    這時間不長,卻也足矣,畢竟她所求的隻是找到氣感,明白蛇是怎麽修煉的,僅此而已。
    靈氣洶湧,萬類為爭一線機緣,不眠不休。
    大地吸納靈氣洗煉礦物,金石流瀉靈光滋養泉眼,水流融化靈精供養樹木,草木枯榮一炬又化作泥土——至此,五行小周天運轉,又帶動天地的大周天循環。靈氣,愈發沸騰起來!
    沐浴月光的山君聲震荒野,拜月伏吟的赤狐容光煥發,久病不愈的狼王在死地蘇醒,而纏在樹頂的小蛇謹遵“逢七必變”的節律,在帝流漿的衝刷中得到了最大的好處。
    一七齒發長,二七天癸至,三七筋骨強,四七身盛壯……“七”之於女子為變數,為煥新,為生機,故女子入道之初尤其注重“七之變”,她就算成了蛇也改變不了骨子裏的修煉記憶。
    以七次吐納為基積蓄靈氣,引氣入體後不做任何幹涉,純以感知去覺察靈氣融入血液,再感受血液如何推送靈氣。
    牢記當下的感知,明晰靈氣運轉的路線。然後吐故納新,有意識地引導靈氣運轉七遍,安置多餘的靈氣於下丹田。切記不可貪多,初入道者止於吐納四十九次為最佳,否則有爆體的危險。
    不對,蛇的下丹田在哪,怎麽多餘的靈氣進她天靈蓋了?
    還是不對,納入的靈氣先補充髒腑再滋養骨血,竟沒有一絲留在筋脈裏的,這要她怎麽練劍開大?
    亂了亂了……唉,算了算了,一條蛇還想怎樣,就這麽修著吧,大不了重新投胎嘛。
    她沒雜念了。
    待三刻鍾止,圓月偏離了天地的陣眼,帝流漿的傾瀉慢慢止息。
    隨風灌入最後一口靈氣,慕少微自忘我的修煉中醒過神,就見天地一片肅靜,唯餘林風奏響。
    她當即心頭一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竄將下去,一甩尾溜進鼠洞,還扯過兩團枯草堵住洞口。
    末了,她鑽進洞穴深處的泥裏,隻露出一個頭,又壓低呼吸一動不動。
    無法,雖然她不會做蛇,但是她極會做人。就像修士一獲得重寶就得蟄伏,帝流漿之於牲畜不就是重寶中的重寶嗎?
    身懷重寶卻不懂低調做獸,如稚子持金於鬧市,遲早要完。
    這算是進了她熟悉的領域,一切做起來都是那麽行雲流水。
    果不其然,大道的福澤一結束,萬物的存亡之戰便打響了。
    當一樣東西人人都有時,誰也不會眼饞誰。可當它突然消失,遍尋不見後,人人都覺得旁人所獲比自己多,恨不得殺之掠之。
    畜生也是一樣的,帝流漿一結束,獸吃獸就是最快的掠奪方式。
    無論誰在帝流漿中開了智、鍛了體、成了形,隻要被吃,就成了別人的機緣。
    伴隨著一聲鷹唳響起,萬物逃殺頃刻開始。她聽到山君飛馳野林的咆哮,聽到野馬驚怒交加的嘶鳴,聽到鹿群奔騰的震動,聽到狼群圍殺的長嘯……
    真是萬幸,她先一步躲藏起來。
    並決定接下來三天都不出門,等風波過去再說。
    做蛇真不容易啊。
    *
    第四日,天蒙蒙亮。
    小蛇頂開草團探出頭,見四野安謐、旭日未升,便立刻遊出洞穴朝樹梢爬去,找了個好位置靜待日出。
    她藏得極好,幾乎無師自通了蛇的偽裝能力,如一根深色的樹枝。
    少頃,有早起的鳥雀落在樹枝上,它們發出叫喚,活蹦亂跳,愣是沒發現身邊有條蛇在。直到其中山雀不小心踩上蛇尾,被一尾巴抽飛了出去——
    “唧!”
    山雀一波退散,鳥毛亂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但慕少微沒空理會它們,隻因東方既白,朝霧升騰,太陽快出來了。
    此時的金烏最是溫柔,光華不刺眼,鋒芒可直視,最適合鍛煉目力。她注視著它,鬆弛身心,感受紫氣東來的靈息,再張開蛇口,猛地吸上一口。
    不同於月華的溫涼似水,日精之氣性烈如火,仿佛灌下一杯藥酒,燙得她蛇尾都在微微顫抖。
    好在蛇屬陰,吞點陽氣有助益,才運轉了一會兒她便暖熱非常,骨血受其滋補後,鱗片更是散發出紫紅的火光。
    太陽升起來了,她的吐納隻持續了一刻。
    她不無遺憾地下樹,摸去山君的地盤找食,一路遊一路感知靈氣,卻發現凡間像個漏鬥,這才幾天工夫,那麽濃鬱的靈氣就散沒影了……
    哦,倒也不能這麽說。
    凡間與修仙界隔著一層彌天大界,而大界的運轉會汲取兩邊的靈氣,修仙界足夠支撐,凡間可不太行,想來靈氣是跑大界去了,才變得如此稀薄,不太適合她長久地閉關修煉。
    除了日精月華,她似乎汲取不了別的靈息了。
    循著血味,她找到了山君近日的剩飯。說是“剩飯”委實委屈了死去的生靈,她瞧著這一堆屍骨,隻覺得此地是個獵場。
    看來山君的胃口變大了,“剩飯”的種類比之前還豐富。
    她挑了一頭“新鮮”的鹿,用蛇尾將碎肉剔了下來。吃一半帶一半,一日往返三次,之後數日不來,將更多的殘羹留給了別的野獸,而它們一去,有可能成為山君的盤中餐。
    不出所料,等她再出門時,山君獵到了新的找食者,那是一隻皮毛發亮、極為漂亮的赤狐。
    她盤在樹上,親眼看著山君一巴掌拍碎了狐狸的兩條後腿,再把它丟給兩隻半大的虎崽,讓它們練習捕殺。
    半死不活的赤狐哀哀叫喚,拖著兩條傷腿逃竄,拚死反抗,卻終究敵不過虎崽的撕咬抓撓,最終命喪虎口,被分而食之。
    而它的殘屍又被慕少微洗劫,其中一塊狐皮成了她的私藏。
    待狐肉入嘴,她品出了些微不同,比起別的剩飯,這飯明顯靈氣較多。難怪山君近日總狩獵,原來有一部分野物體內有靈氣,而它的崽子還在長身體。
    真是同畜不同命啊,她也想有這麽個娘,能把飯喂到她嘴裏。
    今晚做夢的素材有了……
    她鋪平狐狸皮,安心地躺了上去。
    *
    氣候轉涼,逐漸入了深秋。
    為過冬做準備,慕少微多了個收集皮子的喜好,不出半月就在窩裏堆滿了鹿皮、兔皮和狐皮。
    鼠洞溫暖禦寒,適合過冬,她不準備換地方。但食物的籌備還是令她頭疼,她實在不懂蛇該怎麽冬眠。
    無奈,她隻好花了幾日去找蛇,看看它們是怎麽過冬的。
    力氣沒白費,還真給她找到了一條。
    那蛇黃黑一體,住在水邊,個頭不大,正狂追一隻蛙,非要把它吃進嘴裏。
    它得手了,肚子鼓起一塊。可它沒有停手,繼續捕食能吃到的獵物,每日如此,不打算停歇。
    等她半個月後再找到這條蛇,就發現它胖了一圈。它排空肚子,鑽進水邊的洞穴,再也沒有出來。
    慕少微不蠢,基本明白了關竅。看來蛇在過冬前得不停吃,吃得夠胖,這樣才能睡得舒心。
    想了想她也照著辦,一回去就放開了食量,吃得肚皮滾圓。隻是,她沒等來變胖,反而等來了第二次蛻皮。
    不知是鹿肉太補,還是日精月華吸多了,她在蛻皮時甚至聽見了骨骼“劈啪”生長的脆響,隱約間看到了蛇鱗散發著靈光。
    她整整長大了一圈,從一雙筷子粗變成了拇指粗細,蛇身拉長了不少,瞧著也有了“大蛇”的樣子。
    自出生至今她才四個月光景,而生長的速度確實很快,體型都快趕上水岸邊的蛇了。但她清楚自己不能隻做一條凡蛇,既然修煉後是這麽長的,那就這麽長著吧。
    她照例早起吐納日精,十五汲取月華,白天獵場找食,夜晚洞府練劍。
    一晃又是半月,日漸寒涼。冬日的肅殺襲來,她的蛇身像是終於得到了某種感召,變得愈發遲鈍笨重,已經困到練不動劍了。
    慕少微自知敵不過睡意,便封住了洞口,隻留一線呼吸。
    她緩慢地遊回皮子窩,盤成一團,不斷地告訴自己保持吐納,七次為基……不久,她沉沉地睡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如果躲不過冬眠,那就把冬眠當作一次閉關。
    靈氣再稀薄,從寒冬吐納到驚蟄也會凝聚不少的量,興許來年蘇醒,她的蛇身會有更大的變化。
    可計劃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冬眠剝奪了她的感知,她無法再控製蛇身,然而她平日勤於修煉、從未懈怠,又讓蛇身記住了她修煉的方式。
    呼吸變了。
    氣息變得綿長,吐納七次,汲取靈氣入身回環……
    她的勤勉沒有背叛她。
    劍修默認的原則最終在她最無知無覺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利益。而這,隻是一個開始。
    花木凋零,蛇蟲絕跡。白霜覆蓋枯枝,大雪鋪滿山林,寒冬到了,她卻不曾感受到寒意。
    劍鋒如人生,她曾孤身站在巔峰,而巔峰必然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