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鳳鳴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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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來,一晃數月。地氣回暖上升,冰雪化作清流。
    紫薄汗、黃白遊、水龍吟,暖色取代了緘默的灰白,群山依舊沉寂,萬物逐漸蘇醒。
    兔子出窩,鬆鼠下樹。餓過一季的熊追殺群鹿,越過寒冬的鰻浮出水麵,而南遷的候鳥正在返程的途中,唯有地底的蛇群還在沉眠。
    直到第一聲春雷轟然炸響,驚蟄到了。
    雨水滲入土壤,雷炁激出青芽。生門重開,陽氣升騰,諸多小死之物從“陰極生陽”的狀態中蘇醒,迎來了又一輪的新生。
    雷鳴三次,慕少微收攏最後一次吐納的靈氣,灰蒙蒙的蛇眼重煥光彩。
    先是懵懂,後是了然,她明白自己度過了漫長的冬眠。
    不受凍餓之災,沒被挖出來吃掉,也不曾中途醒來。她安泰地閉了一次小關,醒來即是春日,大抵是睡得太好,她現下精神百倍、身體有勁,恨不得出去遊個百裏地看看實力。
    但很快,醒後的興奮被饑餓所取代,滿打滿算她已有數月不曾進食,胖了一圈的蛇身又瘦了回去,如今餓得是前胸貼後背。
    蛇信飛快吞吐,她盤算著要不要在雨夜出去找食。
    驚蟄之夜,雷雨交加,她一出去就有被雷劈和被大水衝走的風險。可山君的獵場就在附近,它愛惜幹燥油亮的皮毛,一般不會在雨天出門,她去了也不會被發現。
    隻是,在驚蟄日醒來的蛇肯定不止她一條,大家都餓著肚子,也會冒險出來找食,而蛇吃蛇不是什麽新鮮事……
    罷了,再捱一晚。
    她提起蛇尾,本想練個劍。誰知數月不動不是好事,她的蛇身有些僵硬,原地蠕動了好一會兒才從僵屍的狀態找回做蛇的感覺。
    然而不動不知道,一動才嗅到。她的蛇窩裏彌漫著一股腐敗的氣息,究其根源,竟是她身下鋪平的獸皮。
    時隔多月,它們光澤不再。皮子上破了大大小小的蟲洞,往下一翻,全是死去變幹的蛆蟲。被掩蓋的味道泛了上來,折磨著她的信子,隻看了幾眼她就食欲全無,覺得今晚不難熬了。
    她不是沒處理過獸皮,隻是做蛇條件有限,她無法把每一個步驟都做全。
    剝皮清理她能做,刮肉去脂她也能做,可鞣製辦不到,石灰更沒有,她能做的不過是鋪一層草木灰而已。
    腐敗是死物的必經之路。
    現在想想,或許正是這股氣味遮掩了她,讓接近鼠洞的生靈誤以為她凍死了,這不是個過冬的洞——她才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福禍相依也是世事的常態。
    她不打算浪費皮子,隻等明天尋到了吃食就拿皮子生火,吃上一頓難得的熟食。
    到底是新的一年了,她雖孑然一身,連人也不是,但她還是想以一頓熱食慶賀新生,順便告慰曾經死去的自己。
    看吧,還能吃口熱乎的,她也不算過得太差。
    *
    翌日,鳥鳴聲聲,雲收雨歇。
    日頭一開她便溜出了洞,直奔山君的獵場,想著冬眠後的第一餐是能吃到鹿,還是能吃到豬。
    許是春日萬物競發,山君的地盤熱鬧了不少。除了她之外,很多鳥雀和小獸築了巢,空中也多了大鳥的蹤跡,她出行時變得格外小心。
    估計是虎崽大了,要學著捕獵了,不然山君哪會放這麽多鳥獸進來,她如是想。
    可等她抵達獵場,飛揚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獵場中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幾個月前的殘骸,還有落在骨架上的烏鴉。見狀,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意識到盤踞在此的山君一家其實早就離開了。
    離開了……
    也是,為雷擊木而來的,最終也會為雷擊木而走。
    雷炁存不住太久,又會化作枯木的生機,山君一旦嚐不到雷炁的甜頭,哪還會守著一根木頭過日子呢?它是虎,是王獸,哪裏去不得。
    就是苦了她這破落戶。
    隔壁的大戶人家已經搬走,她翻泔水桶都找不出二兩餿飯了。
    再一次,她回歸了純餓的日常。
    當務之急,她應該去找點血食填飽肚子。可臨到頭來她還是改道前往雷擊木,許是討飯討出了三分情誼,她想去看看山君一家是真走了,還是……遭遇不測了。
    後者瞧著不太可能,但萬事無絕對,若是她冬眠時有人摸進了大山,山君的安危還真不一定。
    慕少微遊向雷擊木的所在地。
    抵達後沒聞到一絲猛虎的氣息,四周也沒有搏鬥的痕跡,想來山君一家是平安離開的,她便放了心。
    長久不來,這裏變化極大。
    放眼望去,曾經荒蕪的土地蔥綠一片,焦黑的雷擊木上抽出了新的樹苗,顯然雷炁已經完成了最後的轉換,化作了新樹的生氣。
    蛇行其上,她看到樹身留著虎崽的牙印,石頭上留著它們的抓痕,而她第一次蛻下的蛇皮還擱在樹洞裏,它泡了雨水發了黴,不斷與樹洞中長出的青苔、菇子融合一處,像是變成了另一樣東西。
    青苔附著於蛇蛻,似鬃毛;菇子長在蛇蛻下,似四腳。蛇蛻蜿蜒,黴斑似鱗,還差頭角,瞧著已不像一條小蛇,倒是趨近青龍。
    所以,她的蛇蛻莫名其妙地應了龍相?
    她本想帶走它,可一見此相,頓時不敢動了。
    好歹是半步大乘的老祖,她見過的世麵比她殺過的人還多,自然清楚這種在陰差陽錯之下結成的機緣有多難得,稱得上是對自身的一種外應。
    青龍屬木,木應龍形,雷擊木如老龍隕落,新枝椏似小龍再生,這不正是一副向死而生又應運而生的“棺木”麽?
    她的蛇蛻等同於過去死亡的自己,囫圇個兒,蛻下即是生,比什麽身體發膚精血八字都好使,正是她“本身”。
    將“本身”封入“棺木”種下,既應了死劫又暗喻重生。
    人進了棺材可不就死了,假如有人想尋她,也隻能測出她死了。可真正的她卻活著,甚至能借由埋下的蛇蛻汲取地氣,為自身增一絲氣運。
    這正是秘法“種生基”的根本,而她在無意中做完了一切。
    天大的機緣最怕“無意”,因為她“無意”爭取,便不必承付任何後果。若是修士有意種生基,那得到的機緣便差了三分,恐怕還有被反噬的可能。
    難以置信,她竟在毫不知情中為自身增了運。
    蛇蛻會在生地為她積蓄氣運,而死劫又被她封在棺木之中。雷擊木引來的山君增強了此地的王氣,令龍虎之勢成於無形,也在冥冥之中庇護著她……
    真是出息了,她以為丟了個機緣,沒想到撿了個便宜。
    不,莫得意,離開此地,忘記這裏。
    十年二十年後,種生基之處會變成山中福地,雷擊木也會重新長成參天巨木。
    隻要她遺忘這塊蛇蛻,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藏了一線運氣。有這一線拖底,她應該不會交代在這片野林裏。
    最後看了一眼雷擊木,慕少微轉過頭決然離開。
    她不會再來了。
    *
    活久見,她瞧見一隻野雉飛到了樹上,然後一失足跌進分岔的樹幹之間,活活把自個兒吊死了。
    她原本是不想吃的……這東西蠢得能把自己吊死,她要是真吃了,不會影響腦子吧?
    可一想到野雉是金雞的前身,算是凡間三大純陽之物之一,也是同蛇燉湯的不二之選,她猶豫再三,還是上樹把它弄了下來,藏好,先拖回她勒死的兔子,再把這蠢雉也拖了回去。
    點燃陳腐的舊皮,火光嚇走了不懷好意的窺伺者,也烤熟了不大的兔子。
    她沒給兔子放血,也不做開膛破肚,為的就是兔血裏的一口鹽。說實話,烤肉的滋味不佳,但入口的東西是熟的,她應該不會生病。
    吃飽了再撕下剩餘,她把每一根骨頭都剔得幹幹淨淨。至於野雉,她把它拖進洞裏拔毛,鋪在地上當墊子,補上舊皮的位子。
    待瑣事做完,天色已暗。
    她一如既往地繃直蛇尾練劍,依舊是“刺”一個動作。與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的一千擊她已能順利做完,時間上還有極大的盈餘,她見之欣喜,立馬續上第二式,從“平刺”轉為“上刺”。如此又是一千擊,她卻渾然不累。
    奇了,她的筋骨何時長得這般堅韌了?
    她沒多想,劍修長得壯是好事,有力氣練劍更是好事。左右不想睡,她幹脆把“下刺”和“點刺”都練了一遍,至此,“刺”的四招基礎式全部練完,她的睡意終於襲來。
    收尾,她心滿意足地盤身入睡,隻覺蛇生一片光明。
    然而在入睡之際,她的身體先她一步做出了反應,改變了呼吸方式。她本半夢半醒,一察覺到靈氣有湧動的跡象,瞬間驚醒!
    誰?
    有修士?
    她縮成一團戒備許久,緩過神後才發現引動靈氣的人似乎是自己?
    她怔了會兒,不禁回想起漫長的冬眠。若是她在“閉關”時蛇身自發修煉,那就說得通她為何精力無限了。
    人身引氣入體,先囤於丹田,而蛇身引氣入體,先鍛造己身。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蛇身浸潤於靈氣,使筋骨得到了錘煉,讓髒腑增加了耐力。因此,她輕鬆獵到了兔子又取下了野雉,還能練全招式,再也不像一開始那麽乏力困倦了。
    她長出一口氣,安心地決定睡去。
    誰知劍修的本性就是對修煉上頭,她一汲取靈氣便停不下來,哪怕它們僅有一絲,也讓她興奮地睡不著,隻想把“內觀”和“外觀”一並做到。
    內觀五髒六腑,外觀靈氣色澤。從前者判斷身體狀況,從後者推斷根骨狀態,奈何蛇身資質不如人身,及至沉沉睡去,她也沒能學會這兩招。
    *
    慕少微在鼠洞住了兩月,終是決定換個地方。
    原因無他,自山君走後,這裏便淪為無主之地,林中昨日還搬進來一群野猴,它們有手,也不忌口,會上樹掏鳥蛋,會下水抓小魚,還會挖洞刨蟲蟻,她再不走就要被猴子挖出來吃了。
    離開已成定局,但往哪走成了問題,她對這片山完全不熟悉。
    想了想,她準備去溪邊順水而下,隻要遇到鹿群就跟著走,畢竟有鹿的地方多豺狼虎豹,它們一般不會對她下手,卻會留下足量的殘骸。
    並且,鹿群也是找食的好手。她不能一直吃血食,偶爾也得進些草藥和果蔬,去去血食的燥性,而這隻有跟著鹿群才能找到。
    靠著鹿群和虎豹的剩飯,她大概又能活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