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村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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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風第一次站在老艾麵前的時候,就有種自己在拜見老丈人的錯覺。
這個年過五旬身材卻依然魁梧的維族漢子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女兒帶回來的男人。
那如刀子般銳利的目光好像在說:“小子敢有一點壞心思,我沙包大的拳頭立馬砸你臉上。”
尷尬的氣氛最後還是靠小麥解了圍,她反複拍胸脯保證隻是朋友,而且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陳風在客棧幫了很多忙的話,這才讓老艾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
“你別介意,自從媽走了以後他就一直這樣,一邊張羅讓我相親,一邊防著我在外麵交朋友,簡直煩死了,但我爸他心不壞,而且做飯是真的好吃。”
老艾去廚房生火起灶,小麥則帶著陳風往棉田走去,傍晚的風已經有些涼了,讓兩人都不由緊了緊身上的外套。
陳風其實之前對棉花並無多少了解,甚至在火車上和李偉閑聊的時候還鬧過笑話,他一直以為棉花是植物的花朵,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種子纖維。
每年八月末,棉花子房內部種子表皮細胞開始生長,形成纖維初始形態,三周後趨於成熟的棉鈴自然裂開,露出蓬鬆的白色棉絮。
一旦吐絮,57天內就必須采摘,不然風吹日曬就會造成纖維拉力下降,色澤遭受汙染,嚴重影響棉花的品級。
這也正是新疆棉農們需要從全國各地雇傭“拾花客”來幫忙的原因,畢竟麵對幾十畝上百畝的棉田,不斷低頭俯身去采摘,這是對體力的極致考驗,絕非單槍匹馬就能搞定的。
“前麵這片就是我家的棉田,一共四十畝,雇了五個‘拾花工’,平均每天能采一畝地,我和我爸也會一起幫忙,但就算這樣至少也要花上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全部完工。”
小麥家的棉田規模不算小,但相對的種植成本也高,老艾不但要支付“拾花客”每公斤1.8元的報酬,還要負責他們的一日三餐和住宿。
借著落日的餘暉,陳風一眼就看到了建在田地旁的一間活動板房,心想那應該就是“拾花客”們的臨時宿舍,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勞動者把汗水揮灑在了新疆的土地上,成就了“萬人彎腰”采棉的盛況。
“吳叔,今天差不多了,把采的棉花都打包好,回頭吃完飯我爸就運到曬場去。”
小麥衝著棉田喊了一句,隨後幾道身影從中直起了腰,陳風這才注意到原來有人就在麵前“拾花”,自己先前卻半點都沒發現。
“吳叔和他老婆孩子從2002年那會就開始幫我爸采棉了,他們正好五口人,吃住都方便,要價也不高,雖然這兩年歲數大了,速度是慢了些,但貴在知根知底,沒那麽多麻煩。”
吳叔第一個走上田埂,他有著典型農民的深褐膚色,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看陳風的視線投過來還有些靦腆,局促的抬抬手想要打招呼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跟在吳叔後麵的是他的老婆,同樣都已經是五十多的年紀,日複一日的高強度勞作壓彎了她的腰,但還是努力揚起頭衝著東家露出笑容。
緊隨其後的三人都戴著鬥笠,陳風發現其中一個還是年輕女生,害羞地躲在母親身後,瞧向小麥的目光裏都是崇拜和羨慕。
此時身後正好傳來“突突突”的聲響,是老艾開著裝馬達的小三輪來送飯,並沒有什麽大魚大肉,一個簡單的炒土豆絲,一個用羊肉湯煮的素抓飯就是吳叔他們今天的晚餐。
笑嗬嗬的感謝,然後端過飯碗,吳叔帶著家人就在田埂上一蹲,三口飯一口菜,吃得倍香。
陳風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中國幾億農民的縮影,終日麵朝黃土背朝天,用勞動換取溫飽和尊嚴。
“我們也先回去吃飯吧,等天色晚點再回來,到時候會有驚喜哦。”
又沿著棉田溜達了一圈,小麥便領著陳風往家走,路上經過一片“迷你”棉田,大概隻有三四畝的樣子。
“咿呀,呀呀,呀呀呀。”
突然幾聲清脆的呼喊從棉田裏傳來,陳風還沒來得及扭頭就被一個小女孩從後麵抱住了腿。
“阿娜爾,你這淘氣鬼,下次看清楚人再抱啦,他可不是阿布哥。”
小麥顯然是和小女孩認識,半蹲著身子將她拉到身邊,一邊幫著拍掉褲子上的塵土,一邊笑盈盈地“責怪”。
阿娜爾現在也意識到自己抱錯了人,但卻絲毫沒有露出半點不好意思,反而雙手不斷衝著陳風做起了手勢。
“阿娜爾是聾啞人,她正在向你問好,說歡迎你來村子裏玩。”
陳風聽了小麥的解釋才反應過來,趕緊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心想似乎這還不足以表達善意,於是靈機一動從兜裏摸出了從喀什帶過來的便攜式電風扇,直接掛在了阿娜爾的脖子上。
“咿呀,呀呀呀!”
小女孩並未料到會收到禮物,她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又好看又能自己吹風的“神奇物件”,高興地衝著陳風的臉頰就是親了一口,隨後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額,這可是老子的初吻,就怎麽被個小女孩給拿走了?”
陳風滿臉通紅,小麥則是已經笑得直不起腰。
“阿娜爾爸媽走得早,靠爺爺拉扯長大,家裏一直困難,全憑這幾畝棉花田生活,她從小就乖巧懂事,所以村裏的大夥們也都會幫襯著。”
興許是觸景生情,看了眼身邊棉田的小麥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她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詢問陳風能不能在團結村多待幾天,這樣就可以幫著把阿娜爾家的棉花一起采了。
陳風本就對阿娜爾的遭遇唏噓不已,聽小麥這麽一說自是立馬就答應了下來。
此時已經到了八點光景,棉田裏的“拾花客”們都陸陸續續結束了一天的辛勤勞作,他們此起彼伏地直起腰露出身形,在金色晚霞的映襯下宛若雲海裏的浪濤。
來到團結村隻是幾個小時的功夫,陳風卻發現這裏和自己在網絡上看到的新疆並不一樣。
“營銷號給的濾鏡都是虛假的美好,天蒼蒼野茫茫的不羈靈魂果然隻存在於別人的講述裏。”
陳風逃離上海是為了主動選擇一條新的人生道路。
他原本以為新疆會是那片“淨土”。
但從喀什一路來到莎車,沿途的所見所聞似乎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生活的不易如影隨形,不管誰,不管在哪裏,總也無法掙脫。
“想什麽呢?走這麽慢,快點,待會飯菜涼了我爸要發火的。”
小麥如靈鳥般的聲音把陳風從雜亂的思緒裏一把拉出,她背著雙手站在路前麵,嘴輕輕歪著顯得俏皮可愛。
“我是不是能想點辦法幫幫小麥和阿娜爾她們?比如說上網查查有沒有更科學的棉花種植方法,這樣就能多換錢,生活也不用這麽辛苦。”
陳風心裏冷不丁地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這無疑違背他逃離上海來新疆躺平的初衷。
但有時候人就是如此,總會莫名地生出某種善意和責任感,然後任由其如燎原的野火愈演愈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