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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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翎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這座熟悉的城池,此刻卻透著一股疏離的寒意。薛長義牽著馬,踏著積雪,一步步走向記憶深處的巷陌。
巷子盡頭,他仰頭望向薛國公府那四個字時,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未經傳訊突然歸家,此刻他心頭竟生出近鄉情怯的惶然。伸手正要叩門,指節懸在冰冷的門環前,又緩緩垂下。
上一次見到父親,還是五年前的戰場上。風沙漫天中,那個披甲的身影隻與他匆匆對視一眼,便策馬奔向戰陣深處。連一句家常都來不及說。
這一次……
薛長義深吸一口口氣,白霧在寒風中散開。
他終是推開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門內靜得出奇。前院空無一人,隻有幾行雜亂的腳印印在雪地上,很快又被新雪覆蓋。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加快腳步,徑直朝著妹妹居住的崇恩苑走去。
穿過九曲回廊時,一陣梅香被風送來,清冽中帶著寒意,直透心脾。這香氣讓他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月湖的木橋結了薄霜,他幾乎是跑著越過橋麵。崇恩苑的門近在眼前,他停下腳步,整了整衣冠,心中再一次上演已預演過無數的場景。
或許妹妹依舊沉睡,他要如何掩飾撕心裂肺的痛楚;或許她雖醒卻虛弱臥床,他要如何訴說這五年的思念。
唯獨不曾設想的,是眼前這一幕。
院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
滿園紅梅映雪,在那株老桃樹下,一個身著胭脂紅鬥篷的身影斜倚在長椅上,雪白的風帽鬆鬆地攏著烏發,青絲垂落在肩頭。滿地皚皚白雪襯得她肌膚近乎透明,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淺金的光暈。
歲禾正蹲在一旁說著什麽,榻上的人微微頷首,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
許是聽見腳步聲,那雙眸子倏然抬起,隔著疏疏落落的梅枝望過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薛長義隻覺得胸口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
“阿哥?”
這一聲輕喚很虛弱,卻清晰地穿透了庭院。薛寒枝掙紮著要起身,眼角瞬間盈滿了淚水。
薛長義幾乎是踉蹌著撲過去的。鬥篷都來不及解,佩劍在腰間叮當作響,他單膝跪在長椅前,張開雙臂將妹妹緊緊擁入懷中。
五年的牽掛、愧疚與期盼,都在這一刻化作這個用盡全力的擁抱。他感覺到懷中的身軀比記憶中更加單薄,卻真真切切地有了溫度。
歲禾悄悄背過身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過了許久,薛長義才稍稍鬆開手臂,雙手捧起妹妹的臉細細端詳。指尖撫過她消瘦的臉頰,最後停在那枚新生的梅花印記上。
薛寒枝抓住他的手,聲音雖弱,卻帶著從前的俏皮,“好看嗎?”
薛長義眼眶發熱,扯出一個笑容:“好看。我妹妹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女娘,無人能及。”這話是他從小說到大。
兄妹相視而笑,薛寒枝的淚水在此刻滑落。她輕輕靠在哥哥肩頭:“還好你回來了,阿哥,枝枝真的想你了。”
“對不起,枝枝,是阿哥對不起你……”他終於能親口說出這句壓在心底五年的話,“若不是我執意……”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覆上他的唇。薛寒枝搖頭,眼底水光瀲灩,眼神卻很堅定:“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要經曆……而且我從未怪過你,阿哥。你也不許再自責了。”
歲禾見薛寒枝哭得氣息不穩,隻得上前勸道:“大公子一路勞頓,不如先歇息片刻。小姐剛醒,不宜太過傷神。”
薛長義這才注意到自己風塵仆仆的模樣。為了趕路,他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眼底布滿血絲,下頜冒出青茬,確實狼狽不堪。可他仍舍不得離開,生怕一轉身,眼前的一切就如夢境般消散。
最後還是薛寒枝柔聲勸道:“阿哥去梳洗更衣,我保證,等你回來時,我一定還在這裏。”
薛長義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晚膳時分,薛兆和尹柔早早坐在花廳等候。當看見薛長義扶著妹妹慢慢走來時,尹柔忍不住站起身。
薛寒枝的雙腿還不甚有力,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小心。薛兆溫聲道:“不急,枝枝慢慢來。為父日後陪你慢慢練習便是。”
尹柔不停地為女兒布菜,目光始終在她身上,仿佛怎麽看都看不夠。
薛長義看著妹妹艱難的模樣,忽然道:“我明日就去找工匠,做一把能推著走的椅子。既然走路辛苦,以後就不必走了。”
他還是這般偏執,這一點倒是一如既往。
薛寒枝笑著握住父母的手,目光清澈而溫暖:“女兒一切都好。從前好,現在好,往後也會更好。父親、母親,還有阿哥,別再為我憂心了。這些年你們守著我,已經夠辛苦了。”
尹柔的眼淚又落了下來。自女兒醒來,她總是這般易感,仿佛要把五年來強忍的淚水都流盡。
薛兆看著眼前這一幕,常年籠罩在眉宇間的陰霾悄然散去。
這一頓晚膳吃了很久,廳內燭火溫暖,笑語不絕。是薛府五年來,最漫長,也最圓滿的一餐。
年關將至,梅翎城落了今冬最厚的雪,素白裏浮動著點點梅紅,更添一分過年的喜慶。臨街鋪麵也都懸掛起大紅燈籠,夥計踩著梯子往門楣貼福字,碎雪落在後頸也顧不上拂。
薛府這邊門前車馬絡繹,采辦年貨的仆從進出不絕。沉寂五年的府邸,如今連簷下都換上了簇新的絳紗燈。還未到除夕,夜空中便接連兩日綻開絢爛煙火。
更引人議論的是,薛家竟開了城東糧倉賑濟貧苦。往來采買的薛府下人,見著街邊的乞兒,也會悄悄塞去幾個熱騰騰的炊餅或幾錢碎銀。
“聽說了麽?”臨窗的茶客壓低聲音,“薛府那位睡了五年的二小姐,當真醒轉了!”
隔壁桌的商賈湊近些,神秘兮兮道:“何止是醒來。我家婆娘在薛府幫傭的表親說,那日來的老道人才叫古怪,不過點了三炷香,念了些聽不懂的咒,昏睡多年的人就這麽睜眼了。”
眾人嘖嘖稱奇。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搖著折扇:“《異聞錄》有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這位薛二小姐出生時便有白狐護持,如今又逢異人相救,莫非真是天降祥瑞?”
角落裏始終沉默的老者忽然冷笑:“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眾人交頭接耳時,誰也沒留意角落有個戴鬥笠的郎君悄悄擱下茶錢。薛長義壓了壓帽簷,快步沒入人群。
他此番私自返京,連摯友陸已都未曾知會。
那位自幼被拐,後來在屍山血海中撿回性命的陸家二公子,陸已,如今已是北境軍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鎮北將軍。
他是最好的統帥,也是......最不要命的瘋子,就像雪原上的孤狼。
此刻的北境軍帳內,燃起一盞孤燈。
陸已卸了鐵甲,隻著玄色勁裝,坐在鋪著狼皮的交椅上。燭火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額前碎發遮住了左眼瞼下的一道淺疤。
親衛無聲無息地掀簾而入,將一枚小小的竹管放在案上:“將軍,梅翎來的信。”
陸已展開紙條,目光在“薛妹已醒”四字上停留片刻。燭芯一跳,映得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下去吧。”他聲音低沉,帶著沙啞。
等到帳中重歸寂靜,他才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很快吞噬了那行小字。“有意思。”他輕聲道,眸中掠過一絲興味。
翌日朝會,金鑾殿內煙氣繚繞。
陸齊銘手持玉笏出列,聲如洪鍾:“陛下,臣請以長子陸彧代陸已駐守北境。”
此言一出,滿殿竊竊私語。端坐龍椅的蕭宸微微前傾:“陸將軍,北境安危關係社稷,陸已鎮守多年,悠城餘孽聞風喪膽。此時換將,恐生變故。”
陸齊銘昂首道:“陸彧隨臣征戰十餘載,論資曆、論威望,皆在陸已之上。我陸家兒郎,從無怯戰之輩。”
蕭宸麵色微沉,眼看陸齊銘一黨皆紛紛投來目光,表情凝重,指節在龍椅扶手上輕輕叩擊。半晌,才淡淡道:“既如此,便依將軍所奏。即日起,陸彧接掌北境軍務。”
“謝陛下”
退朝的鍾聲響起,眾臣魚貫而出。
薛兆正要下階,忽覺袖口一緊。
“薛兄留步。”陸齊銘笑容可掬,“聽說府上千金已然康複,真是可喜可賀。”
薛兆連日來緊繃的麵容終於舒展,長舒一口氣:“多謝陸兄掛心。小女醒來,我這心裏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說起來,”陸齊銘狀似無意地提起,“長義那孩子前日已回府了吧?年輕人惦念家人也是常情。”
薛兆笑容一滯,眼底掠過一絲錯愕,卻隻是頷首道:“勞陸兄費心。”
回府時,遠遠便聽見崇恩苑傳來笑語。隻見庭院中,薛長義正小心翼翼地扶著妹妹練習行走。冬日的陽光透過光禿的枝椏,為薛寒枝蒼白的麵容鍍上淺金。她每邁出一步,額間都滲出細密汗珠,唇角卻始終含著笑意。
薛兆立在月洞門外,望著這幕場景,終究將責備的話咽了回去。
是夜,寒枝睡不著,纏著兄長在廊下看星星。冬夜的晴空格外澄澈,銀河如練,星子如碎鑽般灑滿天幕。
“阿哥可還記得?”寒枝將手縮在暖兜裏,仰頭望著天際那輪清輝,“你說過要帶我看遍天下的月亮。”
薛長義替她攏了攏鬥篷的風帽,聲音溫柔:“自然記得。等你腿腳利落了,想去哪裏阿哥都陪著你。”
寒枝眼睛一亮,伸出小指:“拉鉤!”他笑著鄭重地與她勾指為誓。
“約好了就不許反悔。”她笑得眉眼彎彎,頰邊泛起久違的紅暈。
戌時三刻,更夫裹著蓑衣敲響雲板。
而此時的寒枝,卻意外地陷入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中仿佛仍是崇恩苑那株老桃樹,卻詭異地開滿繁花。她獨自坐在樹下,看遠處烏雲翻湧而來。風起時,花瓣如雨紛落,與斜織的雨絲糾纏共舞。
迷蒙雨幕中,有一人終於推開了久閉的房門出現在她麵前。她拚命想看清來人的麵容,可雨水模糊了視線。“再近些…”指尖觸到袖口濕意時,那人轉身欲走。
雨勢加重,密集的雨絲將兩人的距離扯的越來越遠,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越是掙紮那人就會越遠,萬千桃瓣化作利刃割裂畫麵。
"別走!"嘶喊衝口而出的刹那,薛寒枝猛地從榻上驚起。周圍是漆黑的一片,原來剛剛的一切隻是一場夢。
心口的劇痛讓她蜷縮起來,枕上已洇濕一片,不知是雨是淚。她已記不清多少次的夢見那場雨,那個人。
窗外月色正明,樹影在窗紙上搖曳。她拭去眼角的濕意,發現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那種心悸的感覺如此真實,仿佛真的在雨中追逐過某個身影。
薛寒枝推開房門,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庭院積雪未化,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瑩瑩微光。她仰頭望著天際那輪皎潔,忽然覺得那月華似有生命般,正無聲地召喚著什麽。
“今夜的月色……”她喃喃自語“還真是美”
天空的月亮,如果一直盯著她看,好像會隨時被她吸引到另一個地方,月亮好似蘊藏著一股神奇的力量,一直勾住她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