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鋒芒初露引疑雲

字數:5401   加入書籤

A+A-


    辰時的梆子聲破曉而來,如同催命的符咒,將五個初入王府的實習婢女召喚至前院。
    經過一夜驚魂,蘇錦書隻淺眠了不到一個時辰。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但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卻比昨日更加清明冷冽,仿佛淬煉過的寒刃。那枚玄鐵令牌此刻正貼身藏在她最隱秘的裏衣夾層中,冰涼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肩頭的血海深仇與腳下的萬丈深淵。
    嚴嬤嬤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立在前院,身後站著幾位穿著體麵、神色倨傲的一等、二等丫鬟,目光如同挑選貨物般在五個新人身上掃視。
    “王府的規矩,都給我刻在骨子裏!”嚴嬤嬤的聲音像是生了鏽的鐵器在摩擦,“新人入府,一律從三等粗使婢女做起!分派到何處,全看各房管事的意思。是飛上枝頭,還是爛在泥裏,看你們的造化!”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絳紫色比甲、容長臉麵的嬤嬤便堆著笑上前,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林婉兒:“這位就是林姑娘吧?我們側妃娘娘發話了,瞧著您是個伶俐人兒,讓老身帶您去‘錦繡閣’當差。”
    錦繡閣!柳側妃的院子!
    人群裏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抽氣聲。柳依依父親是吏部侍郎,聖眷正濃,能在她的院子裏當差,哪怕是三等婢女,那也是通了天的捷徑!
    林婉兒臉上瞬間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下巴高高揚起,如同鬥勝的孔雀,目光掠過蘇錦書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挑釁。她嬌滴滴地福身:“謝嬤嬤提點,婉兒定當盡心竭力,不負側妃娘娘厚望!”說罷,便步履輕盈地跟著那嬤嬤去了,裙擺搖曳生姿。
    緊接著,另外兩個容貌出眾的姑娘也被一位管事公公帶走,分派去了王爺書房所在的外院負責灑掃。雖不如錦繡閣,卻也離權力中心更近一步。
    最後,隻剩下蘇錦書和那個瘦小怯懦的春花,如同被遺棄的敝履,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嚴嬤嬤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像是看到了什麽礙眼的穢物,對身後一個穿著灰色比甲、麵色黝黑粗獷的嬤嬤冷聲道:“張嬤嬤,剩下這兩個,扔去你的浣衣房。”
    浣衣房!
    那是王府最底層、最肮髒、最沒有希望的所在!終日與冰冷的汙水、沉重的衣物和刺鼻的皂角為伍,雙手會很快潰爛紅腫,一輩子也休想見到主子們的麵,永世不得翻身!
    春花的小臉瞬間血色盡失,眼淚在眼眶裏瘋狂打轉,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蘇錦書心中卻是一片死水微瀾。浣衣房……也好。那裏人員混雜,消息流通,管製相對鬆散,反而更方便她這尾“池魚”隱匿,暗中織網。她垂下眼睫,將所有情緒掩蓋在恭順的表象之下,福身應道:“是,嬤嬤。”
    張嬤嬤那雙三角眼如同毒鉤,在她們身上狠狠剮過,尤其在蘇錦書那張即便蒙塵也難掩絕色的臉上停留片刻,鼻腔裏擠出一聲冷哼:“細皮嫩肉的騷蹄子,也不知道能經得住幾天搓磨!跟上!磨磨蹭蹭的,找打嗎?!”
    浣衣房位於王府最偏僻荒涼的西北角,還沒走近,一股混合著皂角、汗臭和衣物黴爛的刺鼻氣味就撲麵而來,熏得人幾欲作嘔。
    巨大的院子裏,十幾個穿著統一灰色短打、眼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的仆婦,正埋頭在成排的木盆前,機械地搓洗著堆積如山的衣物。嘩啦啦的水聲、捶打衣物的悶響、以及監工婆子粗啞的咒罵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人間煉獄圖。
    張嬤嬤將二人粗暴地推到一個滿臉橫肉、叉著腰正在罵街的婆子麵前:“王婆子,新來的兩個,交給你了。往死裏用!規矩教不好,活計幹不完,餓飯箍桶(不給飯吃關禁閉),隨你處置!”
    王婆子一雙三角眼冒著凶光,在蘇錦書和春花身上溜了一圈,最終像毒蛇一樣纏在蘇錦書臉上,眼底翻湧著嫉妒與惡毒的興奮:“嬤嬤放心!到了老娘的地盤,是龍得給老娘盤著,是虎得給老娘臥著!保管把她們收拾得服服帖帖!”
    張嬤嬤前腳剛走,王婆子後腳就變了臉,叉著水桶腰,指著院子角落裏那堆得像座小山、散發著濃重餿臭和汗腥味的衣物,厲聲喝道:“你!沈未晞!給老娘去把那堆王爺親衛們的訓練服洗了!天黑之前洗完!洗不完,今晚就跪在院子裏喝洗腳水,別想闔眼!”
    那堆衣物,足足是五六個人一天的工作量!而且親衛們的訓練服浸透了汗漬、泥漿甚至血汙,厚重板結,是最難啃的硬骨頭!這分明是要往死裏整她!
    春花嚇得嗚咽一聲,差點癱軟在地。
    蘇錦書麵上卻無波無瀾,隻淡淡應了聲:“是。”
    她走到那堆“汙穢小山”前,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立刻撲上去拚命。而是冷靜地觀察著水質、皂角的成色,又掃視著其他仆婦那套費時費力的笨拙手法。然後,她默默挽起袖子,露出兩截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瑩白如玉的手腕,尋了個空木盆,打來清水。
    她沒有急著將衣物浸入。而是拿起一件沾滿幹涸泥印和暗紅汙漬的訓練服,先在清水中充分浸濕,然後取來皂角粉,又悄悄混入一點她昨夜從廚房順手摸來的、別人丟棄的淘米水殘渣,精準地塗抹在頑固汙漬處,指腹帶著巧勁輕輕揉搓,讓混合物充分滲透。
    片刻後,她才將衣物放入木盆,加入適量的溫水(她敏銳地注意到浣衣房角落有個不起眼的小灶,可以燒熱水,但多數仆婦為了省柴禾隻用刺骨的冷水),雙手開始以一種獨特而高效的韻律,揉搓、擠壓、翻轉。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不見絲毫蠻力,手腕翻轉間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節奏。那些在其他仆婦手中需要掄圓了膀子、累斷腰才能勉強去掉的汙垢,在她那看似輕柔的指法下,竟如同陽春白雪遇到了烈陽,迅速瓦解、消融!
    更令人瞠目的是,她揉搓衣物時發出的聲音極其細微綿密,幾乎被周遭的嘈雜完全淹沒。與她旁邊那些“吭哧”喘著粗氣、水花四濺、累得汗流浹背的仆婦相比,簡直如同兩個世界的人!
    王婆子原本抱著胳膊,歪著嘴,就等著看蘇錦書哭爹喊娘、累癱在地求饒的慘狀。可看著看著,她臉上的獰笑漸漸僵住,變成了驚疑不定。
    這死丫頭……使的什麽妖法?看著沒費什麽力氣,那髒得能立起來的衣服,怎麽就跟褪了層皮似的,眼見著就幹淨了?!
    不過一個多時辰,蘇錦書麵前那堆“汙穢小山”竟然肉眼可見地矮下去一大截!而且她洗出來的衣物,不僅汙漬盡去,色澤鮮亮如新,甚至還隱隱透著一股淡淡的、不同於皂角刺鼻氣味的草木清香!與其他仆婦洗出來的那灰暗板結、帶著一股餿味的衣物擺在一起,簡直雲泥之別!
    周圍幾個麻木勞作的仆婦也漸漸停下了動作,一雙雙死寂的眼睛裏重新燃起驚詫、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蘇錦書身上。
    春花用她那笨拙的手法搓洗著自己分到的一小堆衣物,看到蘇錦書這邊堪稱神跡的景象,大眼睛裏充滿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王婆子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她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她幾步衝到蘇錦書麵前,一把抓起一件剛洗好的親衛服,翻來覆去,裏裏外外,恨不得用眼睛刮下一層皮來,拚命想找出點錯處。
    然而,沒有。
    衣物幹淨得令人發指,連最細微的接縫處、最頑固的領口汙漬都消失無蹤,布料甚至恢複了原有的柔軟,散發著幹淨的暖意。
    “你……你個小賤人!用的什麽歪門邪道?!”王婆子又驚又怒,尖利的聲音因氣急敗壞而變形。
    蘇錦書停下手,抬起被水汽蒸得微微泛紅、更顯嬌豔的臉頰,眼神卻純淨無辜得像初生的小鹿:“回王嬤嬤,就是普通的皂角粉。奴婢在家時,母親曾教導,洗衣物需先浸泡軟化汙垢,頑固處預塗皂粉靜置,用溫水事半功倍,揉搓時需用腕力巧勁,順勢而為,不可一味使用蠻力死搓,否則既損衣物壽命,又徒耗自身氣力。”
    她語氣平和恭順,說出的方法聽起來樸實無華,卻句句在理,讓人抓不到絲毫錯處。
    王婆子被她這番滴水不漏的話堵得胸口發悶,一張胖臉漲成了紫紺色,活像隻快憋死的蛤蟆。她想發作,想撕爛這張勾人的臉,可周圍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她若毫無緣由地責罰,反倒落人口實,壞了“規矩”。
    “哼!妖裏妖氣!”她隻能悻悻地將衣服狠狠摔回盆裏,濺起一片水花,惡聲惡氣地找補,“給老娘洗幹淨點!要是讓老娘查出一絲不幹淨,扒了你的皮!”
    說完,她惱羞成怒地轉身,將火氣撒向其他人:“看什麽看!一群懶骨頭!幹活!誰再偷懶,今晚別想吃飯!”
    蘇錦書重新低下頭,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徹骨的弧度。
    她知道,藏拙固然安全,但過度的隱忍隻會讓豺狼覺得你可欺,變本加厲。她需要適時地、有限度地展露一些價值,一些與眾不同卻又無傷大雅的“技藝”,才能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裏贏得一絲喘息之機,才能……有機會撬開縫隙,接觸到更高層麵的秘密。
    隻是,她沒料到,這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比她預想的更快、更遠。
    傍晚,殘陽如血。當蘇錦書將最後一件訓練服擰幹,穩穩晾曬在竹竿上時,一個麵生的小丫鬟步履匆匆地來到浣衣房,徑直找到王婆子,附耳低語了幾句。
    王婆子聽完,臉色驟然一變,眼神複雜地看向正準備去領那碗餿粥的蘇錦書,語氣古怪地開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沈未晞,飯別領了。李公公有令,讓你即刻去‘聽雨軒’書房一趟。”
    李公公?聽雨軒書房?
    那不是攝政王蕭絕偶爾召見心腹屬下、處理機要事務的地方嗎?!
    刹那間,整個浣衣房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仆婦都停下了動作,震驚、駭然、羨慕、嫉妒、猜疑……無數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齊刷刷地射向蘇錦書!
    蘇錦書的心,猛地一沉,直墜冰窟!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是福?是禍?
    是身份暴露?還是懷中的令牌……已然泄密?
    她藏在濕漉漉衣擺下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甲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麵上,卻依舊是那副溫順惶恐、任人拿捏的模樣,低聲應道:
    “是,奴婢……遵命。”
    懷中的玄鐵令牌,在這一刻,灼燙得仿佛要將她的肌膚烙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