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聽雨軒內暗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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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雨軒。
單是這名字,便像是一滴清露墜入烈火烹油的王府,透著股格格不入的江南水韻。可蘇錦書心裏清楚,這看似風雅的名字背後,藏著的是能噬人的龍潭虎穴。
引路的小丫鬟腳步輕悄,如同鬼魅。蘇錦書跟在她身後,穿過層層疊疊的抄手遊廊,越過嶙峋突兀的假山石陣,越走,心越沉。王府之大,宛若迷宮,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那些披甲持刀的侍衛眼神鷹隼般銳利,巡視間竟悄無聲息,顯然是百裏挑一的殺神。
越是靠近聽雨軒,景致越發清幽得不真實。翠竹掩映,奇石錯落,竟有潺潺溪流聲不知從何處隱秘傳來,空氣中那縷若有似無的冷冽梅香,更是將王府其他區域的沉悶壓抑滌蕩一空。
然而,這番刻意營造的脫俗雅致,落在蘇錦書眼中,隻讓她脊背竄起一股寒意。能將滔天權柄與殺伐決斷隱藏在這般風花雪月之下,那位攝政王蕭絕,其心性該是何等深沉可怖?
聽雨軒是一座獨立建在碧湖之上的水榭,僅憑一道九曲回廊與岸邊相接。水榭四麵軒窗開闊,輕紗曼舞,隱約可見其間書架林立,墨香隱約,儼然一派文人雅士的清修之地,與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身份格格不入。
引路丫鬟在回廊入口處便如同被釘住一般,再不敢前行半步,隻低眉順眼地退到陰影裏,示意她獨自前往。
蘇錦書暗暗吸了一口這帶著水汽的冰涼空氣,強行壓下胸腔裏那幾乎要撞出來的心跳,理了理因浣衣而粗糙濕潤的衣襟,這才邁步踏上那木質回廊。
腳步落在廊上,發出空寂的回響,一聲聲,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越是靠近那扇虛掩的菱花門,懷中那枚玄鐵令牌便灼燙得越發厲害,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熨帖著她的肌膚,灼痛直抵心髒!她幾乎能斷定,這令牌,與這聽雨軒,與裏麵那個男人,有著不死不休的關聯!
就在她停在門前,準備出聲的刹那,裏麵傳出了李公公那陰柔尖細的嗓音,隻是此刻,這聲音裏充滿了與她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近乎搖尾乞憐的恭敬:
“王爺聖明,老奴派人仔細核查過,那沈未晞確係江南富商沈萬三之女,其父母於年前染了時疫去世,家道就此中落,這來曆……表麵上,看不出什麽破綻。”
王爺!
他果然就在裏麵!
蘇錦書的呼吸瞬間窒住,全身血液轟然衝上頭頂!積壓了十五年的仇恨毒焰“騰”地竄起,瘋狂灼燒著她的理智,讓她幾乎要不管不顧地衝進去,將懷中這枚可能是唯一鐵證的令牌,狠狠砸碎在那張或許英俊卻定然冷酷的臉上!
冷靜!蘇錦書!冷靜!
她死死咬住牙關,舌尖甚至嚐到了血腥的甜鏽味,指甲更深更狠地摳進掌心的嫩肉裏,利用這鑽心的痛楚,強行將那毀天滅地的恨意壓回心底最深處!小不忍則亂大謀!父母族人一百三十七條冤魂在天上看著,她不能功虧一簣!
裏麵,一個低沉、冷冽,仿佛萬年玄冰相互撞擊的男聲淡淡響起,僅僅兩個字,卻帶著洞穿人心的威壓:
“表麵上?”
李公公的聲音立刻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惶恐,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點頭哈腰的模樣:“是是是!王爺洞察秋毫!老奴失言,老奴該死!隻是……隻是此女確實有些邪門。昨日考核,那份臨危不亂的心性和展露的才情,絕非凡俗商賈之家能教養得出。今日在浣衣房,那一手洗衣的詭異技藝更是聞所未聞,效率奇高,惹得眾人側目非議。老奴愚見,此女……或可視為奇貨加以利用,或需……當作禍水嚴加防備,絕不可等閑視之!”
短暫的沉默。
這沉默如同無形的巨山,轟然壓在蘇錦書心頭,讓她每一寸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帶進來。”終於,那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絲毫人間溫度,仿佛隻是在吩咐拎進來一隻貓狗。
“是!”李公公應聲而動,快步走到門前,“吱呀”一聲拉開了那扇虛掩的、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的門扉。
刹那間——
蘇錦書的視線,與端坐於水榭深處、一張寬大得近乎霸道的紫檀木書案後的那道玄色身影,直直撞上!
午後疏淡的光線透過搖曳的輕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他未著親王蟒袍,隻一身玄色暗紋錦袍,領口與袖口以極細的銀線繡著繁複的夔龍紋,墨發僅以一根通體剔透的墨玉簪鬆鬆束起,幾縷不羈的碎發垂落額前,淡化了幾分外露的鋒芒,卻更添了幾分深不見底的幽邃。
他甚至未曾抬頭,修長如玉、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執著一支紫毫筆,在一份攤開的奏折上批注著朱砂,姿態閑適雍容,仿佛門外候著的、門內議論的,都不過是螻蟻塵埃,不值一瞥。
可即便他未曾直視,那股無形中彌漫開來、仿佛源自洪荒的龐大威壓,已然將水榭內每一寸空氣都凍結成了堅冰!那是執掌生殺、睥睨天下十五載所淬煉出的、浸入骨髓的絕對權威,讓人從靈魂深處生出想要跪地臣服的戰栗。
蘇錦書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是他!就是這個男人!很可能就是那個一聲令下,讓她蘇家百年榮耀化為焦土、讓一百三十七口親人化作冤魂的元凶首惡!
她死死地、用力地低垂下頭,不敢再讓目光在那張臉上停留片刻,用盡全身力氣拖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挪進水榭,在離那書案約莫一丈遠的地方,“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聲音帶著精心計算過的、因極致恐懼而產生的顫抖:
“奴……奴婢沈未晞,叩見王爺。”
她將所有的滔天恨意、所有的驚疑探究,都死死地、完美地封印在這副卑微順從、不堪一擊的皮囊之下。
蕭絕並未立刻理會她。筆尖在昂貴宣紙上滑動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水榭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點,一下下,淩遲著蘇錦書緊繃的神經。
許久,那沙沙聲停了。
他擱下了筆,似乎終於處理完了手頭那件“微不足道”的政務,這才緩緩地、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抬起了眼。
那是一雙足以讓任何人淪陷乃至恐懼的眼睛。
深邃如同亙古不變的寒淵,銳利如同九天之上俯視蒼生的神祇。目光掃過來的瞬間,蘇錦書隻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逆流,四肢百骸一片冰涼,仿佛自己所有的偽裝、所有的秘密,在這雙洞徹虛妄的眼睛麵前,都如同烈日下的薄雪,頃刻間便會消融殆盡!
他並未立刻說話,隻是用那冰冷得沒有一絲人類情感的目光,如同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般,將她從微微顫抖的、纖細脆弱的脖頸,到因緊繃而線條清晰的單薄肩膀,再到她那雙即使曆經粗活也依舊骨肉勻停、此刻卻死死摳著金磚地麵的手……細細地、毫無遺漏地審視了一遍。
那目光,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抗的掌控與掠奪欲,讓蘇錦書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屈辱與致命危險。
“抬起頭來。”
他終於開口。聲音比隔門聽聞時更加冷硬漠然,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
蘇錦書依言,怯怯地、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緩緩抬起頭,但目光依舊不敢與他對視,隻敢謙卑地停留在他錦袍下擺那隨著呼吸微微拂動的、精致而冰冷的銀線夔龍紋上。
“聽說,”蕭絕的聲音平淡無波,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你洗衣的技藝,很是別致?”
來了!
蘇錦書心念電轉,腦中瞬間掠過無數種說辭,最終選擇了最穩妥、也最示弱的一種。她聲音愈發柔弱,帶著一絲被上位者威嚴驚嚇到的哽咽:“回王爺,奴婢……奴婢惶恐,不敢當‘別致’二字。隻是……隻是家中母親出身微寒,最是擅於操持家務,教了些省時省力的笨法子,奴婢蠢笨,隻會……隻會照貓畫虎,不敢有絲毫隱瞞。”
“哦?”蕭絕尾音微揚,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仿佛貓捉老鼠般的嘲弄,“江南豪商之女,竟精通此等賤役?你母親,倒是教女有方。”
這話,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冰針,精準無比地刺向蘇錦書精心偽造的身份中最脆弱、最經不起推敲的一環!
蘇錦書背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浸濕了粗糙的婢女服。她強迫自己穩住狂跳的心髒,眼圈適時地微微泛紅,醞釀出一點憶及亡母的、恰到好處的哀戚與委屈:“王爺明鑒……家母……家母並非高門嫡女,原是、原是小戶人家出身,後來機緣巧合才……才隨了家父。她老人家常念叨,女兒家即便將來富貴,也需得懂得持家之道,知曉民間疾苦,方能……方能在世間穩穩立足。故而自幼便對奴婢耳提麵命,教導諸多瑣碎事務,奴婢……奴婢不敢或忘。”
她將一切不合常理之處,都推給了那位“出身小戶”、“懂得持家”的母親,邏輯上勉強能夠自圓其說。
蕭絕靜靜地聽著,深邃如古井的眸底波瀾不興,看不出是信了這說辭,還是早已將她看穿。
水榭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窗外風吹過竹葉的簌簌聲,以及湖麵下魚兒偶爾擺尾攪動的細微水聲,清晰可聞。
良久,就在蘇錦書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重壓碾碎成齏粉時,蕭絕卻忽然移開了那令人膽寒的目光,重新投向了桌上那仿佛永遠也批閱不完的奏折,仿佛對她這個渺小的存在徹底失去了興趣,隻隨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揮了揮手。
“既是尚有些微末用處,便暫且留著吧。”
他語氣淡漠疏離,仿佛決定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的去留,甚至懶得多費一絲唇舌。
“李德全。”
“老奴在!”李公公連忙趨前躬身,姿態謙卑到了泥土裏。
“將她調去藏書樓當值。”蕭絕的目光甚至沒有從奏折上抬起半分,聲音冷冽依舊,“那裏清靜,雜事也少,正合她這‘省時省力’的性子。”
藏書樓?!
蘇錦書心中猛地一凜,掀起驚濤駭浪!那不是……不是靠近王府中樞,存放著無數孤本典籍、往來文書,甚至可能涉及朝堂機密的重地嗎?他為何……為何會將她這樣一個來曆不明、行為“可疑”的新人,調往那裏?
是更深層次的試探?是請君入甕的圈套?還是……在他眼中,她根本渺小如塵,隨手打發去一個看似清閑、實則可能暗藏更多未知凶險的地方,生死都由她自便?
“是,王爺!老奴即刻去辦!”李公公不敢有絲毫遲疑。
“退下。”蕭絕的聲音裏透出毋庸置疑的終結意味,多一個字都嫌浪費。
“奴婢……告退!”蘇錦書壓下滿心的驚疑與翻騰的恨意,再次將額頭重重貼上冰冷的地麵,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踮著腳尖,屏著呼吸,倒退著離開了這座讓她感覺如同置身萬丈懸崖邊緣的窒息水榭。
直到退出九曲回廊,遠離了那片波光粼粼卻暗藏殺機的人工湖,被傍晚驟然襲來的涼風一吹,蘇錦書才猛地一個激靈,驚覺自己裏衣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冰涼地黏在肌膚上,帶來一陣陣後怕的戰栗。
她忍不住回頭,望向暮色四合中那座愈發顯得朦朧而神秘的水榭。
蕭絕……
他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深沉難測,更加危險致命!
而他最後那個看似隨意、實則意味深長的安排,將她調去藏書樓……這究竟意味著她成功引起了這位攝政王哪怕一絲一毫的、“有趣”的關注,還是……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另一個精心編織、更加萬劫不複的陷阱?
懷中的令牌,依舊散發著令人不安的、如同冥界指引般的灼熱。
蘇錦書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傷口裏,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
前方縱然是阿鼻地獄,她也要闖上一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