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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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知微從醫院回來後就發起了低燒。
    許茹給她熬了薑湯,看著她一勺一勺喝下去,又細心地掖好被角,“好好睡一覺。”母親的手輕撫著她的額頭,帶著微涼的溫度。
    林知微縮進被窩,腦子裏卻像灌了鉛,昏沉又亂作一團。
    眼皮越來越沉時,她聽見母親在客廳壓低聲音跟父親說話的聲音。
    “醫生怎麽說?”林寧遠聲音很低。
    “是……剛懷上不久。”
    父親沉重的歎息聲隔著門板傳來。
    “我怕,她心軟;可我更怕,她後悔。”
    不知何時,她的意識一點點陷入黑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來得突如其來,卻清晰得像一部她親身經曆過的電影。
    她夢見自己也是在二月份回到北京,像此刻一模一樣的季節、一模一樣的空氣裏帶著刺骨的寒意。
    她同樣是在母親的督促下,去協和醫院做了檢查,然後看見那張冷冰冰的診斷書——“宮內早孕”。
    母親的神情和現在一模一樣,那雙總是幹練而堅定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
    握著她手的指節都發白,卻依然逼迫她接受現實:“知微,打掉吧,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夢見自己同樣哭了,淚水燙得臉頰生疼,但母親理智而決絕的目光讓她無法抗拒,她隻能把那份哭意咽進肚子,簽下手術同意書,走進無影燈下的冷白色手術室。
    夢境中的手術台比現實更冰冷。麻藥推進靜脈的刹那,那股徹骨的寒意像從指尖竄到心頭,她感覺到自己心裏的某個地方被生生挖空。
    那種撕裂的失落感,讓她在夢裏幾乎窒息。
    那之後,她回家休養了一周,每天夜裏醒來都會摸向平坦的腹部,心像掉進無底的黑洞,可又不想讓父母擔心,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夢裏的時間繼續往前走。
    她夢見自己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順利進入心儀的專業。
    可是夢裏再無周譯的身影。
    高考成績下來後,她從別人那裏零零碎碎地聽到消息:周譯那年沒有去參加考試。
    具體原因誰也說不清,有人說他臨時要加班,有人說他病了,總之,他沒有來北京,也沒有再給她任何消息。
    她在胡同口的電話亭裏等過無數個夜晚,冰涼的聽筒抵在臉側,聽著長時間的嘟聲一次次化作失落的回聲,最後隻能默默掛斷。
    她把自己投入到學業裏,拒絕了一切讓她想起他的事。
    他沒有來,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許自己回去找他,即便心裏她怨他、想他,想問清楚他為什麽不按照約定來北京。
    大四那年,她接受了一個追求已久的同班同學的表白。對方家世清白、性格沉穩,看上去是再合適不過的良配。
    畢業後,他們雙雙進入外交部工作,工作成績亮眼,但婚姻卻在一年又一年的聚少離多中逐漸冷卻。
    她夢見自己在駐外的公寓裏,夜深人靜時坐在陽台上,麵對異國星空,眼眶常常濕潤到發燙。那個人在她心裏始終是個影子,無法代替。
    不到三十歲,她便簽下離婚協議。雙方心平氣和,卻也冷漠至極。
    夢境最後的畫麵停在九十年代初。
    她夢見自己結束多年駐外任務,從巴黎戴高樂機場登機回國。在登機口的候機廳,她抬頭的瞬間,視線猝然定格——
    人群中,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來,西裝筆挺,步伐沉穩自信。眉眼間淩厲又不失從容,像她在財經雜誌裏無數次看到的那個名字旁的照片。
    那是周譯。
    他比記憶中更成熟、冷峻,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場,身後幾名西裝助理快步跟隨。
    他走得很快,卻像心有所感,在她麵前幾步遠處驟然停下,偏頭看了過來。
    她愣在原地,連手裏的登機牌都險些掉落。
    他們的目光在機場明亮的燈光下交匯。
    那一刻,時間像被拉長,她看見他眼底閃過一抹幾乎無法掩飾的錯愕,還有情意——可也隻是一瞬。
    很快,他回過神,眼神恢複平靜,轉身被眾人簇擁著走向頭等艙的專用通道。
    等到登機後,空姐走到她麵前,俯身柔聲道:“女士,有位先生為您升艙,請您隨我來。”
    她的手死死抓著安全帶卡扣,指關節泛白。
    她努力維持著平靜,喉嚨幹澀得發疼,卻還是搖頭拒絕:“謝謝,我就坐這裏。”
    飛機升空後,她把手貼在舷窗上,玻璃上倒映出一張年輕的臉,懷裏似乎抱著一個麵容模糊的嬰兒,正衝她咧嘴微笑。
    她心髒狠狠一縮,那笑容像刀子一樣刺進胸口。
    飛機落地後,她站在出口處排隊等車時,天忽然飄起了細雪。
    那一刻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天氣,秀水村的雪落得滿地潔白,周譯用自己的圍巾替她圍好脖子。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司機搖下車窗問她:“女士,要打車嗎?”她才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把行李塞進後備廂。
    上車前,她回頭望了一眼航站樓的玻璃牆,仿佛還在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什麽也沒有。人來人往,車流不息,仿佛他從未出現過。
    這是她和周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夢裏的自己,學會了從容、禮貌、優雅,但從未學會過如何愈合心裏的那道傷口。
    “微微?微微!”
    林知微猛地睜開眼,冷汗浸濕了睡衣,心跳劇烈得像要衝破胸腔。
    許茹焦急地拍著她的臉:“做噩夢了?”
    她嘴唇發白,喉嚨裏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嗚咽。那種切膚的疼痛仍殘留在心口,像從夢裏被人硬生生撕回現實。
    “沒事兒,沒事兒,媽媽在,別怕。”許茹一下一下拍著他的後背。
    診斷書裏的“宮內早孕”是真實的,夢裏的結局也像是一道預言,叫她心裏酸澀到喘不過氣。
    她緩緩低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發抖。
    那夢境太真實了,像一場無法反駁的預言:如果她選擇打掉,這一切就會成真,他們會走向徹底的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