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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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與站在周譯麵前,伸出手,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我是周容與。”
周譯怔在原地,目光從對方的手移到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
遲疑片刻,他抬手與之相握。掌心相觸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眼前這人眼眶倏地泛紅,那雙深邃的眸子裏翻湧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讓周譯的心莫名一顫。
“你下午沒課吧?”周容與問道,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周譯搖了搖頭。
“走,跟我去個地方。”周容與開口,不容置疑,卻並不生硬,語氣裏反倒透著一種克製的急切。
周譯怔了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跟著對方走向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車子駛離校園,他靠在座椅上,心裏暗暗嘀咕——自己怎麽就答應了?
明明對方陌生至極,可那種從心底湧起的信任與熟悉感,卻讓他無法拒絕。尤其是剛才,那隻握住自己手的掌心裏透出的顫抖與熾熱,還有那一瞬間驟然泛紅的眼眶,更讓他心神難寧。
車廂裏安靜下來。周譯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沉沉的,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情緒。
他忍不住偏過頭去,與那雙深邃的眼睛撞上。周容與的嘴角緩緩揚起,露出一個像是等待了許久的笑意,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平添幾分溫和。
車子最終停在燈市口附近的一條胡同裏。
一座古樸的宅院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朱紅大門上的銅環被磨得發亮,門楣上的雕花雖然斑駁,卻仍能看出昔日的精致。院牆高聳,但經過精心修葺,既保留了歲月的痕跡,又不失清雅氣質。
踏進院落,四合院布局開闊,比林家新街口的宅子更為大氣。院中種著幾株棗樹與石榴,枝葉繁茂,秋風一過,影子婆娑。
院落收拾得極為講究,細節間透著一些溫婉巧思。窗欞間懸著素雅的紗簾,牆角還設了一個小巧的石桌,幾把藤椅,似乎常有人在此小憩。
正房的門簾被掀開,一位中年婦人快步走出。當她看清站在一起的兩人時,猛地頓住腳步,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像是要驚呼出聲——這也太像了。
周容與神色如常,隻淡淡吩咐:“張姐,倒兩杯茶,就用我前天剛拿回來的福建岩茶。”
“好,好……”張姐這才回過神,連連點頭,目光還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這才快步走向茶房。
周容與收回視線,望向周譯,語氣平靜:“跟我來書房。”
書房靜謐,厚重的窗簾半掩著,午後的光線透進來。
書案上攤著一張地圖,周容與站在桌案前,手指微微顫抖,點在地圖上的一個位置,聲音低沉:“這是……你們村子,秀水村吧?”
周譯走近一步,低頭看了一眼,點頭:“嗯。”
周容與的手緩緩挪動,停在一處相隔不遠的小點上,聲音忽然放輕:“這裏……是苗河村,是你媽媽……”
話音未落,他的唇微微顫抖,嗓子仿佛被什麽堵住了,聲音卡在喉間,半晌,再也吐不出下文。
空氣凝固,他轉身走到書案旁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疊文件。那是李秘書傳真過來的調查筆錄,還有周母的口供,上麵蓋著公安局的公章。
他將那疊紙放在周譯麵前的書案上,視線避開了周譯,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哽咽,幾乎破碎:“孩子……你自己看吧。我去看看茶,泡好了沒有。”
說完,他幾乎是倉促地轉身,快步離開了書房。
周譯心頭一震,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他明白,他是不想在自己麵前落淚。
書房重新陷入安靜,唯有牆上的掛鍾發出清晰的“嗒嗒”聲。
周譯站在書案前,伸手拿起那份資料。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那一行行字跡上。
那些字他都認得,可連成句子時,卻像是有一股巨力擊在心口。
“……死胎……掉包……”
“……昏迷……換了孩子……”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的黑字像是要烙進心底。
他緩緩退了一步,背脊靠上書案,身子似乎失去了力氣。手臂本能地向後探去,死死抓住案幾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青筋突起。
震驚、憤怒、迷惘……所有情緒如潮水般一齊湧來,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
他忽然想起了,為什麽,當初他提出要娶林知微時,周母竭力反對;為什麽,在他高考來北京時,周母又千方百計地阻撓。
那些曾經讓他困惑不解、甚至心生怨懟的片段,此刻在眼前這份殘酷真相的映照下,竟然清晰地串聯起來。
他此刻,似乎終於拚湊出一個模糊卻驚心的答案。
周容與推門進來,手裏端著兩杯熱氣氤氳的茶,他將茶輕輕放在窗邊的案幾上,可當他轉過頭時,眼神驟然一緊。
周譯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背脊微弓地靠在書案前,眉頭緊緊鎖著,形成一道深刻的褶皺。
他的目光像是被釘死了,死死攫住手中那份已然泛皺的文件,那張年輕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震動與茫然,唇色微白,整個人僵硬在光影之間。
紙張在他掌心被捏得起了皺褶,邊角都被磨出一道淺淺的白痕。
周容與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微微一刺,泛起細密的酸楚。
他緩步走近,腳步聲落在厚軟的地毯上,幾不可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份承載著太多重量的文件從周譯冰冷的手指間抽走。
周譯怔住,下意識抬頭,與他對視。那雙眼睛裏,藏著無法言說的惶惑和不知所措的迷茫。
就是這一眼。
周容與心底緊繃二十四年的弦,猛地斷了。
所有精心維持的沉穩、所有告誡自己要循序漸進的克製,在血脈奔湧的原始衝動麵前,潰不成軍。
他再也不想控製,也再也控製不住。
周容與伸出手,一把將眼前這個年輕的、惶惑的、與他骨血相連的孩子緊緊抱進懷裏。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力度,然而落下時卻又是出奇地小心,臂膀環住周譯的肩膀,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仿佛怕驚擾了他,又仿佛生怕用力一些,這個失而複得的夢境就會如泡沫般碎裂消失。
“你是我兒子啊……”他的聲音哽咽得厲害,顫抖得幾乎說不完整,“你是我親生的兒子啊……”
那一刹,二十四年的血海翻湧,化作洶湧的熱流從眼眶奪出,打濕了周譯的肩頭。
周譯怔怔地僵在原地,整個人都愣住了。懷抱的溫度真切而熾烈,可他的心緒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回應。
眼前這個男人,他既陌生又熟悉,那種血脈間的牽引,竟讓他無從否認。
他能感覺到身體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緩緩鬆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