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母親的日記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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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4.16 天氣晴
    今天午後,善棠叔從門外領進來一個小女孩兒。
    那孩子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小褂,頭發有些枯黃。
    她怯生生地站在門口,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我,很是憐人。
    善棠叔說這孩子身世可憐,父母都沒了,親戚也不願意養,但這孩子特別懂事,從不哭鬧。
    他問我,要不要把她留在身邊。
    我看著那小姑娘,她也正睜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看我,怯怯的,又帶著幾分期待。
    我跟善棠叔說,給她找戶好人家收養吧,或者送去福利院,那裏能照顧好她。
    善棠叔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最後隻是歎了口氣
    我知道善棠叔是一片好心,父親走後,他大概是心疼我太孤獨了。
    可是他不明白,那個小姑娘再聰明,再懂事,她終究不是我的孩子。
    她不是我的孩子。
    送走他們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看著窗外的陽光一寸寸移動。
    我忽然想,如果我真的收養了那個孩子,每天給她梳頭,教她認字,陪她在院子裏玩耍,看著她一天天長大……那他會怎麽想?
    我的孩子,我都沒有機會這樣陪他。
    現在如果我把這些本該給他的疼愛,都給了別人的孩子,他會不會怪我?
    我不能讓他這樣想。
    ……
    1972.2.15 天氣晴
    今天是大年初一,門口還掛著紅燈籠,一股過年的氣氛。
    午後天氣難得的好,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身上。
    善棠叔提著一籃橘子來找我,說難得天氣這麽好,不如出去走走,去黃大仙祠上上香,求個簽。
    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看他那副熱心腸的樣子,想想也就答應了。反正在家裏坐著也是坐著,出去走走也好。
    黃大仙祠裏人很多,都是來祈福的。
    有年輕夫婦抱著孩子求平安的,有老人家求健康的,還有學生模樣的在求學業。
    香火很旺,煙霧繚繞的,到處都是虔誠的麵孔。
    我站在大殿外麵,看著那些人一個個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
    他們眼裏都有光,都有盼頭,都有想要實現的願望。
    隻有我,站在人群裏,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善棠叔遞給我三支香,催我也去拜拜。我接過香,學著別人的樣子點燃,插進香爐。
    善棠叔大概看出我心不在焉,又把我拉到求簽的地方。
    他說,既然來都來了,不如搖個簽,討個彩頭。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所求了。
    這些年來,該吃的藥吃了,該看的醫生看了,該熬的日子也都熬過來了。活著,不過是因為還沒有死的理由。
    我跪在簽筒前,機械地搖晃著。竹簽在筒裏嘩啦嘩啦地響,周圍的人都在虔誠地祈禱,隻有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搖著搖著,一支簽掉了出來。
    善棠叔趕緊撿起來,拿去給解簽的師傅看。
    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留著山羊胡,看起來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
    他接過簽,看了看,臉上露出笑容:“好簽,上簽!”
    “滄海遺珠未沉淪,春風終渡玉門津。”
    他放下簽文,看著我說:
    “這個簽啊,主骨肉離合之相。施主,你所尋覓的,正在人間某處。需耐心守候,待機緣一到,自有‘春風渡關’之日。失散的終將重聚,緣分未盡。”
    我愣在那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師傅,”我的聲音有些幹澀,“我沒有骨肉。”
    師傅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他愣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簽,肯定地說:“不會啊,卦象顯示,你命中並非無子……”
    “我曾經有過,但他已經不在了。”
    解簽師傅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把簽文遞還給我。
    什麽春風渡關,什麽重逢之日,都不過是虛妄的幻想罷了。
    從祠裏出來,陽光依舊很好,刺得我眼睛發疼。
    街上到處都是過年的歡聲笑語,我走在人群裏,手裏攥著那張簽文,卻沒有因為抽到一個所謂的“上簽”而感到半點開心。
    ……
    1975.8.27 小雨
    今天下午又去見了我的心理醫生Dr.王。
    雨下得淅淅瀝瀝的,我撐著傘走過那條熟悉的路。
    王醫生戴著眼鏡坐在桌後,見我進來,臉上露出職業性的溫和笑容。
    他照例問我這段時間的情況。
    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了:“昨晚,我好像又聽到他哭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王醫生的筆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著我,目光裏有些複雜的東西,像是同情,又像是擔憂。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病曆本上寫著什麽。
    然後他說,可能要給我重新調整一下藥物。
    他說得很委婉,說是“調整”,但我聽得出來,他的意思是要加重藥量了。
    我點了點頭,說好。
    我心裏清楚,是我的病情又加重了。
    從那年以後,我就一直在吃藥。
    最開始隻是晚上睡不著,後來開始做夢,夢到他的哭聲。
    再後來,就算白天我也會恍惚,有時候在院子裏,突然覺得剛出生的他在哭。
    轉過頭去,什麽都沒有,隻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王醫生說這叫“幻聽”,是哀傷過度導致的。
    他說得很專業,還給我解釋了一堆醫學名詞。但我知道,說白了就是我瘋了,或者快瘋了。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些。我走得很慢,一個人走在灰蒙蒙的雨裏。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聽到有個母親在訓斥孩子,孩子哇哇大哭。
    我停下腳步,在雨裏站了很久,看著那個母親最後還是心軟了,蹲下來給孩子擦眼淚。
    我想,如果他還在,現在應該十幾歲了吧。會不會也像那些半大小子一樣,開始嫌棄我嘮叨,開始有自己的小秘密?
    可是,我想象不出他長大的樣子。
    晚上我按醫生說的吃了新開的藥,藥量比之前大了些。
    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雨聲,我想也許這樣也好,藥吃得重一點,就聽不到那些聲音了。
    可是我又舍不得。
    哪怕那隻是幻覺,可是除了這些,我還能用什麽方式再“見”到他呢?
    有時候我甚至怕,怕吃了藥之後,連這些幻覺都沒有了,那他就真的徹底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是有人在哭。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今晚還會不會再聽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