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香港祭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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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老先生的二十周年祭,設在靈灰閣。
天剛蒙蒙亮,東方泛起魚肚白,聞家的人就已經到了。
聞善棠帶著幾個幫手,提前兩小時抵達,開始布置祭壇。
他們在聞老先生的靈位前擺上了長桌,鋪上了雪白的桌布,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祭品一一陳列。
八點整,賓客陸續到達。
參加祭禮的除了聞家的直係親屬,還有當年跟隨聞老先生一起從內地來到香港打拚的故舊,以及他們的後人。
這些老人大多已經年過七旬,甚至八十有餘。他們滿頭銀發,步履蹣跚,但每一張刻滿歲月痕跡的臉上都寫著執著與莊重。
他們穿著深色中山裝或西裝,胸前別著白花。有幾位老人甚至是坐著輪椅來的,由兒孫攙扶著,一路顛簸卻也堅持要來。
一位姓黃的老太太,眼睛已經有些渾濁,但她手中緊握的白菊花卻被她仔細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孫女在旁邊低聲勸道:“奶奶,您要不先去旁邊坐會兒?儀式還沒開始。”
“不用。”老太太擺擺手,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
“當年要不是聞老板借錢給你爺爺開店,咱們家哪有今天?這份恩情,我得親自來謝。”
這些故舊與後輩,大約有三四十人。他們安靜地站在靈堂外,或輕聲敘舊,或默默佇立,臉上都帶著對聞老先生的敬重和深切的懷念。
靈堂內,祭品已經準備妥當。
按照最隆重的規矩,祭品準備得格外豐盛。
正中央擺放著三牲——金黃油亮的烤全豬、形態完整的全雞和清蒸鯧魚。那頭烤乳豬是特意訂製的,豬身上還用紅色食用色素畫著吉祥的圖案。
三牲兩側,是五碗精心烹製的飯菜:色澤紅亮的紅燒肉、寓意“發財好市”的發菜蠔豉、潔白的豆腐、蒜蓉蒸蝦和一碗堆得冒尖的米飯。
再往兩邊,是各色時令鮮果擺成的精致果盤,以及多種傳統糕點。祭桌的最前方,三杯清茶和三杯黃酒並列,清香與酒香交織。
祭桌下方,整齊地碼放著成堆的金銀紙錢,還有按照老宅樣式紮的紙房子、新款的紙汽車和各式紙衣服。這是後輩們樸素的願望,希望逝者在另一個世界也能過得舒適。
聞老先生的遺像擺在最中央。黑白照片裏,他穿著長褂,麵帶微笑,眼神睿智而溫和,仿佛正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後世的一切。
八點半,吉時已到,儀式正式開始。
所有人按照輩分和親疏關係,在靈堂內外站定。外來賓客則站在靈堂外圍,保持著恭敬的距離。
整個儀式由長子聞仲愷主持。他換上了一身深黑色的西裝,胸前別著白花,臉色凝重。
“時維公元一九八三年,歲次癸亥年,農曆十一月廿五日,先父逝世二十周年之忌日。”
聞仲愷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靜的靈堂裏回蕩。
“不孝男聞仲愷、聞少淵,女聞舒窈,率子孫、族人,謹以清酌時饈,致祭於先父靈前。”
他點燃三炷細長的檀香,香煙嫋嫋升起,在空中盤旋。聞仲愷雙手捧香,高舉過頭頂,深深一躬,然後緩緩將香插入香爐。
“父親大人,今日是您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年的日子。”
聞仲愷的聲音開始輕微地顫抖,“二十年來,兒孫無日不思念您。今日設此祭禮,恭請父親回來,享用子孫為您準備的祭品。”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穩定住情緒,繼續說道:“這二十年來,家中發生了許多變化。兒向您一一稟告。”
靈堂裏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所有人都低著頭,認真聆聽這份家書。
“……小妹舒窈……這些年,她……她受了不少苦。但父親,您在天有靈,一定保佑了她。”
他的聲音在這裏頓住了,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聞舒窈,眼中滿是欣慰和難以抑製的激動。
“父親,兒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小妹找回了她的兒子!您的外孫周譯,他回家了!”
這句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靈堂裏響起一陣清晰可聞的輕微騷動。那些賓客們紛紛抬頭,目光越過人群,齊齊投向站在後排的那個高大、沉靜的年輕男人。
“周譯是個好孩子,他有出息,有擔當。現在已經結婚,還生了一對龍鳳胎,您也有了重外孫和重外孫女。”
聞仲愷的聲音裏終於帶上了一絲難得的笑意,盡管眼眶早已濕潤。
“父親,您在天之靈,就保佑我們一大家人都和和順順的吧……”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哽咽著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深深地朝靈位鞠了三個躬。
接下來是祭酒獻食的環節。
聞仲愷端起第一杯黃酒,高舉過頭頂,然後緩緩將酒灑在靈位前的地上,酒香四溢。
“一奠酒,敬父親養育之恩!”
“二奠酒,敬父親教誨之恩!”
“三奠酒,願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三杯酒灑下,在地麵上匯聚成一小灘深色的液體。
隨後,聞仲愷將每一樣祭品都象征性地獻上,口中念念有詞,邀請父親享用。
最莊重的環節到了——子孫按照輩分依次上香,行跪拜禮。
首先是三位子女。聞仲愷、聞少淵、聞舒窈三人並排跪在蒲團上,每人手捧三炷香,一起向父親的靈位磕頭。
“父親在上,不孝兒女給您磕頭了。” 三人齊聲說道,然後額頭重重地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咚”三聲響。
聞舒窈的眼淚早已止不住地流下來,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她想起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他溫暖的大手,想起他嚴厲卻慈愛的目光。
二十年了,她還是那麽想念他。
三人起身,將香插入香爐,退到一旁。
“孫輩上香。”司儀高聲唱道。
聞清商、周譯、林知微三人走到前麵。他們每人手捧三炷香,並排跪在蒲團上。
在跪下的那一刻,周譯能清晰地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那些目光裏有好奇、有打量,也有釋然和欣慰。
三人起身,將香插入香爐,然後退回原位。
聞舒窈站在後麵,當她看著兒子高大的背影跪在自己父親的靈牌前,磕那三個響頭時,她緊繃著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眼淚如決堤般湧出,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哭泣聲,但肩膀卻在劇烈顫抖。
聞少淵立刻注意到了,他伸出手臂輕輕扶住她的胳膊,在她耳邊小聲說:“小妹,別難過。爸看到了,他會高興的。”
聞舒窈拚命搖頭,她不是難過,她是……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父親去世的時候。
那時候的聞家,糟糕透了。
大嫂剛剛因病去世不到半年,大哥聞仲愷悲痛欲絕,整個人都垮了。
二哥聞少淵事業剛起步,在香港和紐約之間來回奔波,疲憊不堪。
而她自己,精神恍惚,如同行屍走肉。
父親就是在那種情況下病倒的。
醫生說是突發心梗,但聞舒窈知道,父親是心累了。
他看著子女們一個個遭遇不幸,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痛苦比任何身體上的病痛都要折磨人。
父親臨終前,握著她的手,然後他看看聞仲愷,又看看聞少淵,眼中滿是牽掛和遺憾。
他想說什麽,但已經說不出來了。最後,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聞舒窈永遠記得那一刻。父親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似乎還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太多未了的心願。
她想,那個時候的父親該是多麽遺憾啊。
大兒子痛失愛妻,二兒子孤身一人,小女兒失去了孩子。家族事業雖有成,但人丁不旺,後繼乏人。
她哭得全身發抖,聞少淵緊緊扶著她。聞仲愷也轉過身,眼眶通紅地看著妹妹,眼中滿是心疼。
儀式繼續進行。
接下來是焚燒紙紮的環節。聞善棠帶著幾個年輕人,把那些紙錢、紙房子、紙汽車等物品,搬到靈堂外的焚燒爐旁。
“燒給大哥用的,都是最好的。”聞善棠一邊整理一邊說,“這房子是按照老宅的樣式做的,希望大哥在那邊也能住得舒服。”
打火機點燃了紙錢,火苗迅速蔓延開來。
那些精美的紙製品在熊熊火焰中扭曲、卷曲,最後化作灰燼,隨著熱浪升騰到空中。
所有人肅立在焚燒爐旁,默默看著那些火焰。橘紅色的光芒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忽明忽暗。
按照傳統,聞仲愷親自挑選了幾張金紙和銀紙,小心翼翼地壓在香爐底部,留給先人備用。
最後一個環節,是撒酒。
聞仲愷端起一杯清酒,走到焚燒爐旁。他高舉酒杯,然後將杯中剩餘的酒水灑在焚燒處周圍,灑成一個完整的圓圈。
“一灑東方,願父親紫氣東來。”
他轉了一個方向,繼續灑酒:“二灑南方,願父親鴻運當頭。”
再轉:“三灑西方,願父親西方極樂。”
最後:“四灑北方,願父親福澤綿長。”
酒水在地麵上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將焚燒爐圍在中央。這意味著功德圓滿,也意味著這二十年的守孝期,在今天正式結束了。
“禮成。”司儀高聲唱道。
所有人一起向靈位深深鞠躬。
儀式結束,那些老賓客們沒有立刻離開。他們一個個走到靈位前,獻上自己準備的白菊花。
“聞老板,我來看您了。這麽多年,我沒忘記您的恩情。”
“聞先生,您放心,我們都過得很好,後輩們也都很有出息。”
“老哥啊,我也快要去陪你了。到時候咱們在那邊再喝一杯。”
周譯站在人群後麵,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幕,心中五味雜陳。
他從未見過這位外公,但通過今天的儀式,通過大舅的祭文,通過母親的眼淚,通過這些老人的話語,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一個重情重義的商人,一個牽掛兒女的父親,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
窗外,香港的晨光終於穿透了薄霧,給整個靈堂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光暈。
遠處,維多利亞港的汽笛聲悠揚地響起,那是新的一天開始的信號。
生命在延續,家族在傳承。而那些逝去的人,也從未真正離開,他們永遠活在後人的記憶和敬重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