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他也隻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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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龍關。
前朝鎮北王府的所在地,北境最堅固的雄關。
又過了七天,當這支由近十萬人組成的龐大遷徙隊伍,終於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抵達關下時,所有人都被眼前這座雄城的偉岸所震撼。城牆高達數十米,由巨大的黑岩砌成,歲月在上麵留下了斑駁的痕跡,卻更顯其厚重與堅固。
城門大開,一支軍容嚴整的部隊早已列隊等候。他們是提前收到電報,從根據地趕來接應的同誌。
當陳慶之率領著天胡族的民眾走進這座闊別已久的關城時,一股安定的感覺終於湧上所有人的心頭。
城內的房屋早已被清掃幹淨,熱氣騰騰的肉湯和烤餅也已備好。天胡族的孩子們第一次見到如此高大的房屋,好奇地摸著冰冷的牆壁,當他們從革命軍戰士手中接過溫熱的食物時,眼中那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消散了些許。
安頓好民眾後,陳慶之沒有片刻休息,立刻在玉龍關的城主府,也就是過去鎮北王府的議事大廳內,召集了所有高級將領。
大廳內,炭火燒得很旺,但氣氛卻格外凝重。
“總司令,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一名滿臉風霜的老將率先開口,聲音裏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與迷茫,“南方的根據地全丟了,我們現在被死死地壓在這北境的角落。而沐瑤……她隨時可能揮師北上,我們拿什麽擋?”
他的話,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憂慮。
是啊,拿什麽擋?
他們親眼見識過共和國軍隊的恐怖。飛機在天上偵查,大炮在幾十裏外就能覆蓋陣地,還有那能噴吐火舌、收割生命的重機槍。他們引以為傲的遊擊戰術,在對方的“天眼”之下,幾乎無所遁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的陳慶之,等待著他的答案。
陳慶之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牆邊那副巨大的軍事地圖前,地圖上,代表著革命軍的紅色區域,已經被壓縮到了北境十六州的極小一塊,而被代表共和國的藍色,則占據了百分之九十的廣袤土地,如同一頭即將吞噬一切的巨獸。
“我們之前的戰術,錯了。”陳慶之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大廳落針可聞。
“我們不該和她在城池上糾纏,不該和她在陣地上硬拚。這就像一個拿著木棍的莊稼漢,非要去和一名穿著全身鐵甲、手持重錘的騎士在擂台上決鬥。”
他拿起一支紅色的筆,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的舉動。
他用筆,將淮水防線,將京城,甚至將他們目前掌控的所有城池,都重重地劃掉。
“總司令,您這是……”沐淵亭的電報聯絡官,也是他留在北境的代表,驚得站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從今天起,這些地方,我們全都不要了!”陳慶之的聲音斬釘截鐵。
“什麽?!”
“這怎麽行!”
“放棄京城?那可是我們革命的象征!”
大廳內瞬間炸開了鍋,將領們群情激奮,無法理解這個瘋狂的決定。
“都安靜!”陳慶之猛地一拍桌子,聲如洪鍾,壓下了所有嘈雜。
他環視眾人,眼神銳利如刀:“象征?為了一個象征,讓我們幾十萬戰士去和她的鋼鐵洪流硬碰硬,流幹最後一滴血嗎?你們以為,沐瑤為什麽要把郭勳奇的五十萬大軍擺在淮水南岸?她不是為了進攻,她是為了拖住我們!她就是要我們把寶貴的兵力,耗費在這些毫無意義的陣地戰上!”
“她強大,就讓她強大好了。我們不跟她玩了!”陳慶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們要跳出她給我們畫好的戰場,回到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去!”
他用筆,在廣大的,藍色的共和國控製區內,畫出了無數個小小的紅色圓圈。
“回到農村去,回到山林去!將我們的戰士,像種子一樣撒出去!發動群眾,組織民兵,開展遊擊戰,持久戰!”
“她有飛機大炮,可她的飛機能一天二十四小時懸在天上嗎?她的大炮能覆蓋每一寸土地嗎?她的軍隊,終究是要走路的,是要吃飯的,是要睡覺的!”
“我們要做的,不是打敗她的軍隊,而是要拖垮她!”
陳慶之的話,讓原本激動不已的將領們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思考。
“沐瑤的戰爭機器,靠的是什麽?是工業!”陳慶之走到地圖的另一側,“工業需要什麽?能源!礦產!補給線!”
“她的飛機,燒的是一種叫‘燃油’的東西。據‘遠航’計劃傳回的初步情報,這些燃油,全部來自於萬裏之外的歐羅巴大陸,通過海運抵達海州港,再通過鐵路運往前線。如果,我們能炸掉她的一段鐵路,或者燒掉她的一個油庫,那她天上的那些‘鐵鳥’,是不是就得停飛幾天?”
他看著眾人恍然大悟的表情,繼續說道:“這隻是一個例子。她的工廠需要煤炭,她的軍隊需要糧食,她那龐大的戰爭機器,每時每刻都在吞噬著海量的資源。而這些資源,都需要通過漫長的補給線來運輸。這些補給線,就是她身上最脆弱的命門!”
“從今天起,我們的目標,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破壞她的鐵路,襲擊她的車隊,燒毀她的倉庫!讓她後方不寧,讓她焦頭爛額!”
“我們要讓她那台精密的戰爭機器,因為缺少一個零件,缺少一滴燃油,而徹底停擺!”
一番話,徹底打開了所有人的思路。
是啊,他們為什麽非要和對方硬碰硬?對方是巨人,可巨人也有腳踝!
“總司令英明!”弗拉保爾第一個站了出來,他被這套全新的戰爭理論深深折服,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明白了!”一名老將也激動地一拍大腿,“我們人多,我們熟悉地形!我們可以化整為零,讓她有力無處使!等把她拖得精疲力盡,我們再集結主力,給她致命一擊!”
整個議事大廳的氣氛,由之前的凝重絕望,轉為了此刻的亢奮與激動。
“當然,我們也不能隻靠自己。”陳慶之的目光,落在了北境之外,那些同樣被藍色陰影籠罩的鄰國。
“沐瑤的擴張,傷害的不僅僅是我們。這些國家,同樣麵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機。他們,都是我們可以團結的力量。”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弗拉保爾身上。
“我決定,立刻從天胡革命軍和我們的主力部隊中,抽調精銳,組建一支‘國際支援遠征軍’!”
陳慶之的聲音,變得無比鄭重。
“弗拉保爾同誌!”
弗拉保爾心頭一震,猛地挺直了胸膛。
“我任命你,為遠征軍總司令!你的任務,就是率領這支部隊,主動出擊,去幫助那些正在抵抗沐瑤侵略的鄰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在共和國的邊境之外,建立起一個廣泛的反侵略統一戰線!”
任命下達的瞬間,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向弗拉保爾,這個剛剛失去了家園,放棄了王位的年輕人。這是一個無比重大的任命,代表著陳慶之對他,以及對他身後的整個天胡民族,最極致的信任。
弗拉保爾的眼眶瞬間紅了。他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總司令……我……我必不辱使命!我將帶領遠征軍,將革命的旗幟,插遍所有被壓迫的土地!用沐瑤走狗的鮮血,來洗刷我們草原的恥辱!”
“起來。”陳慶之親自將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記住,你們不是去複仇的,你們是去解放的。帶去我們的理想,帶去我們的武器,幫助他們建立自己的武裝,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隻是引路人。”
“是!”弗拉保爾重重點頭。
“命令,即刻生效。”陳慶之轉身,麵向所有將領,“給沐淵亭同誌發電報,讓他立刻執行戰略收縮,化整為零,將部隊與人民,轉移至廣大農村地區!告訴他,從今天起,淮水不再是防線,整個共和國的腹地,都是我們的戰場!”
“是!”
隨著一道道命令的下達,整個革命軍,這台一度瀕臨停擺的機器,再次以一種全新的,更加狂野的方式,轟然運轉起來。
……
玉龍關的城樓之上,陳慶之獨自一人,憑欄而立。
他身上隻穿著單薄的黑色軍裝,北境凜冽的寒風將衣袂吹得獵獵作響,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他的目光,穿透無盡的黑暗,遙遙望向東南方。
那裏,是京城,是海州,是那片被藍色巨獸盤踞的廣袤土地。
也是她所在的方向。
七年前,她還是鎮北王妃,也曾站在這座城樓上,眺望遠方。
那時候的她,在想什麽?
在經曆著何種痛苦的心裏掙紮?
陳慶之不知道。
他隻知道,從那時起,他認識的那個雲娥妹妹,就一步步,走向了今天的神座,也走向了與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身後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一件帶著淡淡溫度的厚重軍大衣,輕輕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陳慶之身形一僵,回頭看去。
弗拉塔塔站在他身後,那雙碧藍色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像兩泓純淨的湖水。
“夜深了,風大。”她輕聲說。
“謝謝。”陳慶之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拉了拉衣領,將那份突如其來的暖意裹緊。
兩人一時無言,隻有風聲在耳邊呼嘯。
許久,弗拉塔塔還是忍不住,輕聲開口:“陳大哥,你是在想她嗎?沐瑤姐姐。”
陳慶之握著城垛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城牆上的冰。
“以後,不要在我麵前,提這個名字。”
弗拉塔塔被他話語中的冰冷刺得心頭一顫,卻並未退縮。
她走到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放在冰冷的城垛上,眺望著遠方。
“我見過她。”弗拉塔塔的聲音很輕,仿佛在自言自語,“在海州,她接待了我和哥哥,那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但她卻說她和天胡,不是朋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天胡才和你站在了一起。我能看出來,她一直在為你著想。”
陳慶之的呼吸,亂了一瞬。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聲,語氣裏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人心是會變的。”
“是,人心是會變的。”弗拉塔塔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堅硬的側臉,“她變了,從一個王妃,變成了世界的統治者。你也變了,從一個溫潤的侯爺,變成了革命軍的統帥。”
“可是……”她頓了頓,碧藍的眼眸裏,映著陳慶之微微顫抖的瞳孔。
“可是,愛是不會那麽輕易改變的。”
“她下令屠殺我的族人時,一定很痛苦吧?她親手將你逼到絕境,讓你恨她入骨,心裏也一定在流血吧?”
“而你,陳大哥……你站在這裏,日複一日地與她為敵,謀劃著如何摧毀她一手建立的帝國,你的心……是不是比她更痛?”
一字一句,如同一柄柄溫柔而又鋒利的刀,精準地,剖開了陳慶之用鋼鐵和理智鑄就的厚重鎧甲,直抵他內心最柔軟,也最鮮血淋漓的地方。
“夠了!”
陳慶之猛地轉過身,厲聲喝道。
他的雙眼赤紅,胸膛劇烈地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他想逃,想把這些他從不敢深思的話語,從腦海裏驅逐出去。
然而,弗拉塔塔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
她迎著他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憐憫與心疼。
“這裏沒有別人,陳大哥。”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卻帶著足以壓垮山巒的重量。
“你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你已經……撐了太久太久了。”
這句話,像一道解開了千年封印的咒語。
陳慶之身體裏那根緊繃了無數個日夜的弦,終於,在這一刻,應聲而斷。
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轉過身,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牆垛,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寬闊的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
壓抑了許久的,如同野獸悲鳴般的嗚咽,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撕心裂肺。
緊接著,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砸在漆黑的城磚上,瞬間被寒風凍結成冰。
他哭了。
像個迷路的孩子,在這無人的高牆之上,哭得狼狽不堪。
他上一次這樣哭,是什麽時候?
是十年前,京城十裏紅妝,他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坐上花轎,嫁與他人為婦。
那一夜,他在武安侯府的桃花樹下,喝光了所有的酒,哭得像個傻子。
自那以後,他便將所有的眼淚,都鎖進了心底。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哭了。
可他錯了。
這些年,他將自己淬煉成鋼,將內心磨礪成鐵,他可以麵對百萬大軍而麵不改色,可以談笑間定下瘋狂的戰略,可以冷酷地處決叛徒。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
可他終究,還是會為了那個名字,潰不成軍。
為了她扮演暴君的每一次冷酷,為了她背負萬世罵名的每一次轉身,為了她親手將他推上對立麵的每一次決絕。
也為了他自己,不得不與她為敵的每一次心如刀割。
弗拉塔塔就那麽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也沒有上前安慰。
她隻是將自己身上的軍大衣也脫了下來,輕輕地,再為他披上一層。
她知道,這個男人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隻是一個可以讓他卸下所有偽裝,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安靜的角落。
風雪,不知何時,又大了。
夾雜著男人壓抑的哭聲,回蕩在玉龍關蒼茫的夜色裏。
一場遲到了七年的眼淚,終於,為那段被埋葬在權謀與戰爭之下的深情,做了一次無聲的祭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