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末將,幸不辱命
字數:8920 加入書籤
天胡草原,風如刀割。
枯黃的草海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與鉛灰色天空相接的地平線。這裏沒有山川作為屏障,視線之內,一覽無餘。
陳慶之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如同一股灰色的潮水,湧入這片蒼茫的天地。
他們抵達的第三天,便與共和國第七集團軍,狹路相逢。
龐萬裏的二十萬大軍,在一條名為“月牙河”的淺灘南岸,築起了壁壘森嚴的防線。
鐵絲網、壕溝、機槍碉堡,層層疊疊,構築出一片標準的共和國式防禦陣地,透著一股冰冷而高效的殺戮氣息。
“總司令,是硬骨頭。”弗拉保爾舉著望遠鏡,眉頭緊鎖,“龐萬裏是沐瑤的心腹,打仗以穩健著稱,他這陣地,無懈可擊。”
陳慶之沒有說話,他同樣舉著望遠鏡,靜靜地觀察著對岸。
龐萬裏……那個曾經在鎮北王府,對他恭恭敬敬的憨厚漢子。如今,已是共和國手握二十萬精銳的國防部長,第七集團軍的總司令。
“傳我命令。”陳慶之放下望遠鏡,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風騎團’,出擊。”
“是!”
片刻之後,一萬名特殊的騎兵,從革命軍的本陣中分離而出。
他們沒有披甲,隻穿著輕便的皮襖。馬鞍的一側掛著新式的連發步槍,另一側則是鼓鼓囊囊的彈藥袋。更有甚者,馬背上還馱著拆解開的輕機槍零件。
他們不是衝鋒陷陣的重騎兵,他們是草原上的幽靈。
“讓他們看看,草原上,該怎麽打仗。”陳慶之淡淡地說道。
“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一萬名“風騎團”戰士沒有像傳統騎兵那樣結成密集的衝鋒陣型,而是以鬆散的姿態,如同撒開的一張大網,向著月牙河對岸的共和國陣地高速掠去。
龐萬裏的指揮部內,一名參謀立刻報告:“報告總司令,敵軍騎兵出動,約一萬人,正在向我方陣地接近!”
龐萬裏站在巨大的沙盤前,聞言隻是眉頭一皺,冷哼一聲:“騎兵?這個時代還妄想用騎兵衝擊機槍陣地?傳我命令,前沿陣地自由射擊,給他們一個教訓!”
“是!”
隨著命令下達,月牙河南岸的陣地上,數十挺重機槍發出了死神般的咆哮。
噠噠噠噠噠——!
密集的火線交織成一張死亡之網,潑向衝來的革命軍騎兵。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所有共和國士兵都愣住了。
那些騎兵在進入機槍射程的邊緣時,竟齊齊勒馬,一個漂亮的轉向,沿著河岸劃出一道巨大的弧線,與陣地始終保持著一個微妙的距離。
緊接著,他們動了。
馬背上的革命軍戰士,如同與戰馬融為一體的半人馬,他們在高速奔馳中舉起了手中的步槍。沒有瞄準,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砰!砰!砰砰!
清脆的槍聲,在草原上連成一片。
龐萬裏陣地前沿的機槍手,正準備享受屠殺的快感,卻突然感覺胸口一麻,低頭看去,一個血洞正在汩汩冒血。他難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一個又一個機槍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被精準地狙殺。
“風騎團”的戰術簡單粗暴到了極致——騎射。
他們利用戰馬的高機動性,在敵方有效射程之外遊弋,用步槍精準地點殺敵方的火力點和指揮官。
打完一輪,便立刻策馬遠去,絕不戀戰。等裝填好彈藥,又從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再次發起攻擊。
一時間,整個月牙河南岸,槍聲大作。但詭異的是,隻有革命軍的子彈在收割生命,共和國的機槍火網,卻連對方的一根馬毛都摸不到。
“混賬!”龐萬裏在指揮部內氣得一拳砸在沙盤上,震得上麵的模型一陣亂晃,“他們這是什麽打法?!”
“總司令,我們的機槍手傷亡慘重!對方太靈活了,根本抓不住!”參謀官焦急地報告。
“讓炮兵給我轟!把他們轟成碎片!”龐萬裏雙目赤紅,狀若瘋狂。
然而,當炮兵陣地剛剛開始測距,準備開火時,又是幾輪精準的遠程射擊,將炮兵觀察員和幾名炮長直接送去了西天。
一整天,龐萬裏的二十萬大軍,就像一頭被無數蚊子叮咬的巨象,有力無處使,空有一身蠻力,卻被騷擾得狼狽不堪,傷亡數字在不斷攀升。
傍晚,當“風騎團”如同潮水般退去時,月牙河南岸的陣地上,已經留下了近千具共和國士兵的屍體。
而他們,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能抓住。
指揮部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總司令,我們必須改變戰術!這樣下去,我們會被他們活活耗死!”一名師長忍不住開口。
“閉嘴!”龐萬裏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是總司令還是我是總司令?給我守住陣地!明天他們再來,就給我用炮火覆蓋!我就不信,他們是鐵打的!”
他表現得像一個剛愎自用、被新戰術打蒙了的莽夫。
而在數十裏之外,革命軍的臨時營地裏。
弗拉保爾興奮地衝進陳慶之的營帳:“總司令!大捷!我們隻傷亡了不到一百人,就幹掉了對方近千人!‘風騎團’太厲害了!這打法,簡直是為草原量身定做的!”
營帳內的將領們也都麵露喜色,一掃之前的凝重。
唯有陳慶之,坐在篝火旁,看著跳動的火焰,眉頭卻微微蹙起。
“是麽。”他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總司令,您……不高興嗎?”弗拉保爾的興奮冷卻了一些。
“龐萬裏,”陳慶之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個問題,“你們天胡人,對他了解多少?”
弗拉保爾想了想,說道:“他是沐瑤最早的追隨者之一,從鎮北王府的副將,到禁軍統領,再到國防部長,一路高升,忠心耿耿,而且打仗……很穩,從不冒險。是個難纏的對手。”
“是啊,很穩。”陳慶之重複了一遍,語氣裏帶著一絲莫名的意味,“一個從不冒險的穩健將領,會把二十萬大軍,擺在一個無險可守的河灘上,等著我的騎兵來騷擾嗎?”
弗拉保爾愣住了。
陳慶之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看著月牙河那條纖細的藍線。
“他如果想防守,完全可以後撤三十裏,依托那片丘陵。他如果想進攻,就該在我軍立足未穩之時,全軍渡河,與我們決戰。”
“可他偏偏選了這麽一個不尷不尬的地方,擺出一個看似堅固,實則被動挨打的陣型。”
陳慶之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
他伸出手,輕輕敲了敲地圖上,龐萬裏大營的位置。
“這不像是在打仗。”
“倒像是在……等我們去打。”
……
接下來的一個月,天胡草原上演了一場詭異的追逐戰。
龐萬裏的第七集團軍,在月牙河畔被“風騎團”騷擾了三天之後,終於“被迫”放棄陣地,開始向南撤退。
而陳慶之則下令全軍追擊,以“風騎團”為刀尖,不斷切割、蠶食著龐萬裏的部隊。
“報告總司令!我軍左翼成功突襲敵軍輜重隊,燒毀糧食三百車!”
“報告!‘風騎團’第三營,在枯狼坡伏擊敵軍後衛部隊,殲敵五百餘人!”
捷報如雪片般,每日都飛入陳慶之的指揮部。
革命軍的士氣空前高漲,弗拉保爾和一眾將領們,幾乎已經將龐萬裏視作了砧板上的魚肉。
“總司令,龐萬裏昏招頻出!他根本就不懂什麽叫草原作戰!我們最多再有半個月,就能全殲他的主力!”弗拉保爾在軍事會議上,意氣風發地說道。
將領們紛紛附和,言語間充滿了對勝利的渴望和對龐萬裏的輕蔑。
陳慶之依舊沉默。
他看著沙盤上,代表著龐萬裏部隊的藍色棋子,正在被代表己方的紅色棋子,一步步逼入西北方的一處絕地——狼牙穀。
那是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山穀,入口寬,腹地窄,盡頭是一片無法逾越的懸崖峭壁。
一個完美的,天然的包圍圈。
而龐萬裏的撤退路線,就像經過了精準計算一般,直直地,朝著穀口而去。
“太順利了。”陳慶之終於開口,聲音很輕,“順利得……像是在演戲。”
整個指揮部的喧鬧,瞬間安靜下來。
“總司令,您這是什麽意思?”弗拉保爾不解地問,“難道我們打了勝仗,還不對嗎?”
“弗拉保爾,”陳慶之抬起頭,看著他,“你帶兵突襲他輜重隊的時候,遇到的抵抗,激烈嗎?”
弗拉保爾一愣,仔細回想了一下,答道:“抵抗……很頑強,但感覺……有些亂。他們的防衛力量,似乎不足。”
“不足?”陳慶之冷笑一聲,“龐萬裏是軍人出身,最重後勤。他的輜重隊,會連足夠的護衛部隊都不派?他是忘了,還是根本不在乎?”
他又看向另一名將領:“張師長,你部在枯狼坡設伏,對方的後衛部隊,是不是撤得太幹脆了些?幾乎沒有做任何糾纏,扔下幾百具屍體就跑了。”
那名張師長也皺起了眉,點頭道:“確……確實如此。當時我還以為,是他們被我們打怕了。”
“怕了?”陳慶之站起身,走到沙盤旁,用指揮杆輕輕敲了敲那些藍色的棋子,“他們是共和國最精銳的第七集團軍,士兵都是百戰老兵,裝備著最先進的武器。他們會怕?他們隻會憤怒,隻會用更猛烈的炮火,把我們撕成碎片!”
“可他們沒有。”
“他們一退再退,一敗再敗。每一次失敗,都恰到好處地損失一部分兵力。每一次撤退,都精準無比地,走向我們為他預設好的死路。”
陳慶之的聲音,在寂靜的營帳內回蕩,讓每一個人的脊背,都升起一股寒意。
“這根本不是潰敗。”
“這是一場被精心設計過的,主動的,戰略性撤退。”
“他不是在逃跑,他是在……送。”
弗拉保爾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終於明白了陳慶之的意思。
“他……他是要把這二十萬大軍,送給我們?!”他失聲叫道,語氣裏充滿了荒謬與不可思議。
陳慶之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沙盤上,那通往狼牙穀的路線,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沐瑤……
你到底,想做什麽?
你親手將二十萬百戰精銳,連同他們的全套裝備,送到我的手上。
你是真的瘋了,還是覺得,我陳慶之,已經強大到,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來為我增加遊戲的難度?
這份“禮物”,太重了。
重得讓他感到窒息。
“總司令,那……那我們現在怎麽辦?”一名將領顫聲問道,“如果這是個陰謀,我們還要不要……繼續把他們往狼牙穀裏逼?”
“逼,為什麽不逼?”陳慶之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演員已經登台,劇本也已經寫好。我們這些觀眾,總得把戲看完,不是嗎?”
他拿起代表龐萬裏主力部隊的棋子,親手將它,推進了狼牙穀的模型之中。
“傳我命令。”
“各部按原計劃,封鎖狼牙穀所有出口。”
“告訴龐萬裏,他的戲,該落幕了。”
……
三日後。
狼牙穀。
龐萬裏的帥帳內,一片愁雲慘淡。
“總司令!我們被包圍了!陳慶之的主力,已經堵死了穀口!兩側的山上,也全是他們的神槍手!”一名渾身浴血的團長衝了進來,聲音裏帶著絕望。
“完了……我們成了甕中之鱉了!”
“總司令,您快想想辦法啊!”
帳內的將領們亂作一團,如同沒頭的蒼蠅。
唯有龐萬裏,依舊鎮定地坐在主位上,擦拭著他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刀。
他聽著部下們的哭喊與哀求,那張粗獷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反而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解脫。
演了一個月,終於,可以殺青了。
他站起身,那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鐵塔,瞬間鎮住了帳內所有的嘈雜。
“慌什麽?”他的聲音,洪亮而沉穩,“不就是被包圍了嗎?我們手裏還有十幾萬人,難道還能被他們吃了不成?”
“可是總司令,我們糧草不多了,彈藥也快耗盡了……”
“那就突圍!”龐萬裏猛地拔出佩刀,刀鋒在油燈下閃爍著寒光,“我親自帶隊,從穀口殺出去!我就不信,他陳慶之的兵,是鐵打的!”
“總司令……”
“這是命令!”龐萬裏不容置疑地喝道,“全軍集結,準備突圍!”
將領們看著他那“決一死戰”的瘋狂模樣,心中最後一點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他們知道,完了。
這位總司令,已經徹底被打瘋了。
然而,就在龐萬裏集結好部隊,準備進行一場“悲壯”的自殺式衝鋒時,穀口外,革命軍的陣地上,卻走來了一名舉著白旗的使者。
“我家總司令有令!”那名使者的聲音,通過一個鐵皮喇叭,傳遍了整個山穀,“龐萬裏將軍,窮途末路,何必再讓將士們做無謂的犧牲?放下武器,我軍優待俘虜!”
龐萬裏的部隊,瞬間起了騷動。
“不要聽他的!”龐萬裏怒吼著,舉起佩刀,“弟兄們,跟我衝出去!為共和國盡忠的時候到了!”
他聲色俱厲,一副寧死不降的忠烈模樣。
然而,他身後的十幾萬士兵,在經曆了一個月的憋屈敗仗和此刻的絕望之後,早已沒了鬥誌。
當第一個士兵扔下手中的步槍時,連鎖反應便開始了。
“哐當……”
“哐當……”
兵器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龐萬裏看著自己身後,那一片黑壓壓跪倒在地的士兵,他“憤怒”地咆哮著,雙目“赤紅”,最終,卻隻能無力地,將手中的佩刀,狠狠插在地上。
他轉過身,麵向穀口的方向,那張寫滿了“不甘”與“屈辱”的臉上,嘴角卻在無人察覺的角度,微微勾起。
總統。
您的命令,末將……幸不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