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想理睬人
字數:6206 加入書籤
範仲淹經過反複思考,懷疑曹暾凡事興趣缺缺,是因為功課太多,生活太悶。他便給曹暾放了幾日假,讓曹佑帶曹暾出門玩耍。
曹暾得知朱夫子給他放假,讓小叔叔帶自己出門玩時,十分不解。
曹佑道:“你還年幼。朱夫子擔憂你讀書過於刻苦,損了孩童心性。”
曹暾更加不解。古時的文人不就喜歡自虐式的苦讀,天天把“讀書讀不死就往死裏讀”奉為至理名言嗎?
自己堅持日出起床日落而息,堅決不學小叔叔挑燈夜讀折騰眼睛,中午還必定午睡養神,已經算不上刻苦了,朱夫子還能擔憂?
而且孩童心性又是什麽鬼?是說自己讀書時不東張西望,偷奸耍滑嗎?
曹暾昨日剛得了一本唐人筆記殘本,正看得津津有味,想一口氣看完,今日實在是不想出門。
曹佑把曹暾拎起來,把書從他懷裏奪走,藏在了書架最高處:“不是讓你讀書時偷奸耍滑,而是勞逸結合。”
曹暾在榻上躺平,仿佛被誰下了體力流失的詛咒:“我不想出門。”
曹佑給曹暾套上外出的衣服:“隔壁瓦子來了新戲班子,我帶你去看熱鬧。”
曹暾被曹佑翻來翻去,就是不離開坐榻,假裝自己是一隻隻會趴趴的貓貓蟲:“我不想出門。”
曹佑把曹暾抱起來,給曹暾罩上防蚊蟲的罩衣紗帽:“今天的午飯就在潘樓吃。你回京後還沒在外麵吃過飯,開不開心?”
曹暾雙手抵著曹佑的臉,瘦小的身體扭成了麻花,想從小叔叔懷裏掙脫。
他尖著聲音叫道:“我、不、想、出、門!”
差點抱不住扭扭小侄兒的曹佑把小侄兒往肩膀上一扛,飛快往外跑。
曹暾的肚子抵著小叔叔的肩膀,小短腿使勁蹬小叔叔的胸口,小短手使勁砸小叔叔的背:“放我下來!我要看小說!我不想出門!”
曹佑跳上馬車,吩咐馬車夫兼護衛的家丁:“快走快走!”
家丁連忙揮動馬鞭。馬車從角門駛了出去。
上馬車後,曹暾被曹佑放到懷裏。他氣憤地扯起小叔叔的袖子磨牙。
曹佑哭笑不得:“袖口髒,別咬。”
曹暾不搭理曹佑,咬著曹佑的袖子不鬆口,那猙獰的表情,好似把袖子當曹佑的血肉咬。
曹佑溫言細語地討好曹暾許久,曹暾也不原諒他。
直到馬車到了桑家瓦子門口,曹暾才鬆開牙,很不衛生地往地上呸呸呸吐口水。
不過桑家瓦子人來人往,本就沒有衛生的地方,曹暾這動作也沒人在乎就是了。
曹暾環視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嫌棄地拉了拉紗帽,擋住四麵八方傳來的難聞的味道。
桑家瓦子類似現代農村過年的大型集市,遍地擺攤的小商小販。
市場中有名為“勾欄”的戲台子。勾欄裏耍雜技的,跳歌舞的,扮滑稽的……各色演出應有盡有,一直演到三更天。每晚夜市燒掉的燈油,都夠曹暾一月夥食費了。
這樣熱鬧的地方,汗臭腳臭混合著各種香料和食物的香氣,還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傳出來的屎尿腥臊味,其味道之難聞,可想而知。
曹暾無奈和小叔叔和解,伸手讓曹佑抱著走。他將臉埋在曹佑胸口,遮住無孔不入的臭味。
所以我才討厭出門啊!曹暾在心裏咬牙切齒地咆哮。
今日出門,曹琮給了曹佑整整一貫錢。
寄祿官職決定正俸祿(基礎工資),曹琮的寄祿官職是正五品的觀察使,不提其他補貼和福利,月俸為兩百貫。
雖然看著很多,但曹琮既要還債,又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手中自然不可能隨意拿出一貫錢給晚輩逛街。這一貫錢,是從曹暾的例錢中支取的。
曹佑將近九斤重的銅錢纏在腰間,銅錢上再裹了一層皮子腰帶,腰間沉甸甸的,心裏十分踏實。
他小聲對懷裏的小侄兒道:“今天我帶了很多錢,帶你逛街逛個夠。你想吃什麽想買什麽,就和我說。”
曹暾半個眼神都沒給裝豪氣的小叔叔。
一貫錢看似很多,但要想在紙醉金迷的東京城裏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買什麽就買什麽,那可遠遠不夠。
十陌錢為一貫。本來一百文為一陌錢,但民間慣愛減些,現在約定俗成,朝廷和民間都以七十五文左右銅錢為一陌,連官員發俸祿時也以七十七文錢為一陌。
所以叔祖父給小叔叔的“逛街費”,也就是七百七十文錢。
宋初一石米約八十文錢,如今連年戰爭和天災,一石米至少六百八十文起。
小叔叔要帶自己去打牙祭的潘家酒樓,一桌像樣一點的菜肴,不連酒在內也要至少兩貫錢,這菜還不能點蝦蟹、山珍,更別提買其他東西了。
他抬頭看著自家小叔叔露出仿佛暴發戶般的豪氣神情,把臉往小叔叔的胸膛上一砸,無聲歎氣。
我曹家堂堂開國功勳,皇親國戚,怎麽就淪落到拿著一貫錢逛街,便開心得走路都快要飄起來的程度?
曹佑和曹暾已經用過早飯,曹佑便直接去了勾欄,先帶著小侄兒看戲。
他花了十幾文錢,尋了個裝飾著牡丹圖案的棚子坐。這座位費還附贈一杯熱水,但不能續杯。
東京的柴火可是很貴的,連帶著熱水也不便宜。
事也湊巧,曹佑和曹暾剛坐下,戲台子上正好換了新的班子上台演出。
左右勾欄常客竊竊私語,說上台的新來桑家瓦子演出的班子,其中唱“小唱”的乃是被裁減的樂坊樂人,今日來看戲的可有福氣了。
有一位麵容十分俊秀的總角少年傲氣道:“將來我定能讓樂坊之人親自為我獻舞獻唱!”
他身邊略顯老成的束發少年道:“惇七,為兄知你想仿漢高祖和西楚霸王舊事,但愛去樂坊聽歌舞真不算什麽值得稱道的事。”
俊秀少年麵色漲紅:“我隻是說讓樂坊之人為我獻舞獻唱,沒說我愛去樂坊!”
老成少年再次歎氣:“你拿樂坊做比,不就是喜歡去樂坊的意思?不然怎麽老扯著樂坊不放?”
俊秀少年磨牙:“我沒有老扯著不放!”
曹佑沒忍住,偏頭看了旁邊兩位少年一眼。
他牢牢遮住懷裏肩膀輕顫的曹暾,不讓別人看出他的小侄兒正在笑話陌生人。
雖然曹暾平常總愛挎著張臉,但偶爾笑點真的很低。
俊秀少年對著族兄磨牙,臉正好轉向曹佑。他一眼對上了曹佑投來的視線,頓時滿臉紅透。
老成少年逗族弟逗得正開心,見族弟的臉瞬間紅透,也轉過了頭。
老成少年拱手道:“打擾到兄長聽曲了嗎?抱歉抱歉。”
曹佑搖頭:“沒有。”
他悄悄掐了一下懷裏笑個不停的小孩的背,示意曹暾趕緊止笑,免得被當事人發現。
曹暾雙手使勁揉了揉臉,才把笑止住。
他把臉從小叔叔懷裏拔出來,好奇地打量那有趣的兩兄弟。
俊秀少年還紅著臉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話,老成少年已經殷勤地與曹佑攀談了。
曹暾看著那老成少年眼中的小星星,抬頭瞅了瞅小叔叔的臉。
唉,我曹家人大多長相不錯,我的兩位親叔叔的臉更是藍顏禍水級別,真是招蜂引蝶啊。
曹暾那正在京外訪友的二叔父曹佾,就是“八仙過海”傳說中的曹國舅。
曹佾在宋代就被傳為神仙。那時曹國舅改邪歸正的明清戲曲還沒出來,曹佾也沒什麽大的功績。北宋民間將曹佾傳作神仙,僅是因為他“性和易,美儀度”——說通俗點,就是氣質和臉絕佳。
至於小叔叔曹佑……曹暾又揉了揉臉,把嘴角古怪的笑容揉下去。
小叔叔在正史中無記載,不知道是沒出仕還是英年早逝。但在明清的戲曲中,以小叔叔為原型的“小國舅”因驕縱不法,強搶民婦,被包拯砍了腦袋。
後世所有“包公案”係列的影視動漫小說作品中,“小國舅”總會成為龍頭鍘下亡魂,好慘的喲。
嘻嘻嘻嘻嘻。
曹暾還是沒忍住,又將臉埋進了可憐的小叔叔懷裏,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曹佑狐疑地低下頭。
他和小侄兒太熟悉了,立刻察覺小侄兒這次發笑定是在笑話自己。可他現在什麽都沒做,小侄兒為何發笑?
曹佑正抓心撓肝,想搞清楚曹暾嘲笑什麽的時候,那一直沒說話的俊秀少年探過半個身子,壓低聲音道:“你姓曹名佑,與小國舅同名同姓。”
曹佑看出兩位少年郎皆是官宦子弟,自己沒有隱藏身份的必要,便點了下頭,默認了身份。
俊秀少年卻並不在意曹佑小國舅的身份,而是把視線投向了曹佑懷裏的孩童:“難道你懷裏的童子,就是曹家聲名赫赫的神童曹暾?”
曹暾聽這語氣不是很友善,轉頭看向了神情倨傲的俊秀少年:“小子算不上聲名赫赫,隻是想報考童子科,便必須傳出才名。當你要考進士時,也將和我現在一樣尋著機會揚名。”
俊秀少年被曹暾的話噎住,半晌沒想好怎麽回答。
老成少年撲哧笑出聲:“惇七就是這副恃才傲物的狗脾氣,見誰都喜歡抬著下巴,遲早被人套布袋揍一頓,別理他。我和他都為章相公的侄兒,曾給你下過帖子,邀你一同論詩。”
曹暾扭過身子,端坐在小叔叔懷裏拱手:“為免小子浮躁,小子所收帖子皆由長輩回絕,並不知曉此事,沒能赴兄長們的約。若有得罪,實在抱歉。”
老成少年忙搖頭:“是我們孟浪。”
他橫了身旁兄弟一眼。
那俊秀少年雖麵相倨傲,被曹暾諷了幾句,竟也能自省道歉:“是我失禮了。”
曹暾點點頭,非常不客氣地收下了兩人的道歉。
反正他將來當官就沒準備幹活,隻想當屍位素餐的官僚蛀蟲,自然不需要拉幫結派,討好同僚。他便懶得和陌生人交流,剛坐直的身體又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小叔叔懷裏,眼睛半眯半睜地聽台上唱曲了。
曹暾氣定神閑、晏然自若的模樣令兩位少年心中一驚。他們對曹家神童高看了幾分,紛紛再次認真地做了自我介紹,連自己讀了幾年書,擅長什麽學問都說了出來。
雖然他們是對著曹佑說話,但很明顯是想與曹暾結交。
曹佑有點尷尬。
他知道小侄兒這表現可不是什麽泰然沉著的氣度,隻是單純的不禮貌,不想理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