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積跬步 第四十六章銀巡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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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邊,人影稍停。
整個大殿,寂靜無聲。
少年一聲請陛下治先帝之罪,不知讓多少人心神動蕩。
這話能說出口,也不知道那個叫方許的家夥是傻是癲還是瘋。
他們看方許的目光複雜之極,有人眼神裏帶著憐憫,有人帶著敬佩,有人帶著驚愕,還有人帶著憤怒。
可不管是以什麽眼光看方許,這些眼光之中都還有同一個意思。
這少年,命不久矣。
有時候,安靜也會顯得格外可怕。
不知道過去多久,率先打破場上安靜的是大太監井求先。
“方許!你好大的膽子!你,你還不退下!”
這一聲你還不退下,看似嗬斥,實則給足了方許台階。
給台階就要下,這是每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做出的選擇。
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如果連台階都沒了那要下的可能也不再會是台階,而是地獄。
少年不退。
“臣想請問陛下。”
方許大聲問道:“涉案之人,無論什麽身份,為苟活而殘害無辜百姓,明知有違天道人倫而為之,該如何定罪。”
片刻後,屏風後有聲音回應。
“凡製作,服用靈胎丹的,由輪獄司繼續查處,一經查實,殺。”
皇帝說完這句話,邁步欲行。
“陛下!”
方許仍不退步。
“臣再請陛下治先帝之罪!”
屏風後,陛下的聲音隱隱帶著怒氣。
“方許,你果然好大的膽子。”
方許再上一步:“膽子不大,不足以行國法,不足以揚正氣,不足以撫民心,不足以浩蕩陛下天威!”
他明明抱拳俯身,可不知道為何,身形看起來那麽筆直堅挺。
“方許,你可知道,你在逼迫朕做什麽事?”
“臣沒有逼迫陛下,臣隻是想讓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親手創建的輪獄司,敢查陛下!”
皇帝沉默片刻,語氣黯然:“朕無法追究先帝之罪,朕......會下罪己詔,父過子承,天經地義,罪己詔昭告天下後,朕會自行退位。”
這句話一出口,滿朝文武都嚇的根本站不住了。
宰輔吳出左第一個跪了下去:“請陛下為大殊億萬生民考慮,為南疆還在與敵廝殺的將士考慮,請陛下為大殊數百年國祚考慮,請陛下收回成命!”
滿朝文武全都跪了:“請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三思啊!”
“方許!你還不認罪!”
見屏風後邊沒動靜,所有人全都瞪向方許。
“方許!還不跪下認罪!”
“方許,你罪大惡極,該殺!”
方許傲然而立,偏不跪。
“殺我?殺就殺了,縱將我碎屍萬段,我也是無罪之身。”
他再一次往前邁步:“若殺臣可讓陛下治先帝之罪,告祭死難無辜,臣可死!”
見他還是不肯低頭,大殿上的人被氣哆嗦的都不在少數。
誰都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愣頭青,哪有這樣逼迫陛下辦親生父親的?
如果陛下當場就痛痛快快的答應了,陛下不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如果這個愣頭青再說下去,陛下就真的隻能以下罪己詔退位來結束這場鬧劇。
那可就不是鬧劇了,那是大大的悲劇。
陛下給你台階了,你不下,那陛下就沒台階了啊。
就在此時,屏風後陛下長歎一聲。
“朕隻追究他人之罪不治先帝之罪,是不公,追先帝之罪,是不孝。”
稍作停頓,皇帝似乎意願堅決:“朕會盡快下罪己詔,散朝吧。”
“陛下!”
吳出左跪著向前爬行:“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皇帝歎息:“朕這樣不公不孝之人,無德也無顏再穿一身君袍。”
一群人又開始逼迫方許。
“方許!向陛下認錯!”
“方許你還不跪下認錯!”
這怒罵嗬斥之聲,似乎連大殿的頂子都要掀開似的。
“你們不要鬧了。”
皇帝道:“方許身為輪獄司銀巡,查案是朕給他的職責,執法是朕給他的權力,這件事他沒有錯,鬱壘,把他帶回去吧,加以.......教導。”
其實大家也都清楚,陛下若真的在這樣的場合把方許辦了,那陛下的名聲才是真的沒法要了。
現在陛下又給出來一個大大的台階,所有人都怒視方許,看他下還是不下。
鬱壘緩步走到方許身邊,沉默片刻後轉身和方許並排站立。
他微微俯身,一字一句:“臣,亦請陛下治先帝之罪。”
鬱壘這話一出口,別說台階。
連出去的門都沒了。
別說滿朝文武,方許都驚了一下,他可以莽,他無所謂。
他知道陛下不會真的當場殺了他,能說出讓世人見我如見青天的陛下,不可能昏君到那個地步。
所以哪怕這案子他無法讓陛下追究先帝的罪行,那他也可以一走了之。
他會離開殊都,離開輪獄司,自己去報仇。
因為他很清楚,巨少商他們已經把自己當家人了。
他更清楚也更害怕,他已經把巨少商他們當家人了。
這樣的話,他報仇,巨野小隊的人不會坐視不理。
那是他的私仇,他不願意牽連到兄弟姐妹,那真的可能會死人。
少年孤勇,盡在於此。
不管這案子最終結果是什麽,輪獄司在百姓們心中要有很重的分量,他方許盡力了。
然而鬱壘不該站出來,鬱壘一旦站出來就真的沒有一點退路了。
不是方許沒退路,是輪獄司沒退路。
“這天宮你想自己鬧,然後自己擔,自己走?”
鬱壘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方許耳邊,那不是念力,而是以精純的內勁將聲音加密一樣隻送進方許耳朵裏。
“想的美。”
鬱壘看了方許一眼,然後直麵屏風那邊。
“你是輪獄司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不是你小小銀巡先頂,我在晴樓最高處。”
鬱壘站直身子,傲然如鬆。
場麵再次安靜了,安靜的讓人頭皮發麻。
良久,陛下緩緩轉身,隔著屏風麵對滿朝文武,麵對方許和鬱壘。
“於禮製,你們頂撞朕是不敬,追究先帝是不忠,倒逼君父是不臣,可於法製,你們所言是秉公,所行是秉節,所思是秉義,你們很勇敢,朕無法怪罪你們,朕心裏甚至有些感動。”
皇帝道:“你們所提之事朕會慎重考慮,幾日內會給輪獄司,給朝臣諸公,給天下萬民一個交代。”
說完後皇帝邁步而行,大太監井求先立刻喊了一聲:“退朝!”
方許還要上前一步,鬱壘微微搖頭。
聲音再次出現在方許耳朵裏。
“今日差不多了,接下來的勁兒不出在你我身上,你問我你是誰的刀,你誰的刀都不是,你看這滿朝文武,他們會是你的刀。”
鬱壘俯身:“恭送陛下。”
方許耳朵裏,鬱壘的聲音還沒間斷。
“他們會替你出力,看起來是你逼君退位,可他們若阻止不了,那他們盡是幫凶。”
陛下肯定是不能退位的,那剩下的選擇就不多了。
這聲音消散,鬱壘轉身往外走。
方許思考片刻後跟了上去。
......
出有為宮,方許看著前邊那道灑脫身影,心中不得不生出幾分敬意。
“嘿,老大!”
方許喊了一聲,然後快步追上去。
鬱壘腳步稍慢,等那少年追來。
“老大,你怎麽那麽莽?”
方許追上後嘿嘿笑了笑:“這不該是你莽的場合。”
鬱壘:“沒懂?”
方許:“懂?什麽意思?”
鬱壘笑了笑:“原來你是純莽。”
方許撓了撓頭發:“我隻是覺得,這個勁兒我來出就夠了,你再表態,輪獄司沒退路。”
鬱壘腳步停下,側頭鄭重回答:“退路?處處想退路,處處無前路,若我這個輪獄司司座都不和手下人站在一起,以後寸步難行。”
方許:“可我若被治罪,我一走了之,你被治罪,大家怎麽辦?”
鬱壘:“我若被治罪,你們就認倒黴。”
方許嘿嘿笑:“司座剛才問我懂不懂,說的是陛下心意?”
鬱壘:“懂了就好,說不得。”
方許嗯了一聲。
少年是莽,是勇,甚至是莽夫之孤勇,帶決絕之氣。
但他不是蠢,不是傻,不是白癡。
這案子陛下既然準許在朝堂上審,那就說明陛下的心輪獄司這邊。
“若陛下無此心意,司座還站在我這邊嗎?”
鬱壘才覺得方許不蠢不傻不白癡,方許就問了一個又傻又蠢又白癡的問題。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問題。
而是拍了拍少年肩膀:“我喜歡你們喊我老大,而非司座。”
說完後,登上了他的馬車。
方許也跟上去,一屁股坐下,然後就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斜靠在馬車上好像散了架一樣。
“也怕?”
鬱壘笑問。
方許:“傻子才不怕。”
他確實怕,萬一他猜錯了皇帝心意,萬一皇帝真是個昏君,那他還真殺不出有為宮,大概率就嗝屁在大殿上了。
鬱壘也問他一個又傻又蠢又白癡的問題:“若你猜錯了,你還這樣幹嗎?”
方許:“幹!”
毫無遲疑,斬釘截鐵。
鬱壘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問。
可他看的出來,這家夥肯定是有準備。
方許有,真的有。
他這次特意帶了他的傘,他有無足蟲,還和不精哥學會了如何把靈魂暫時封印起來。
崔昭正可是死成那樣都能複活的。
鬱壘不問,他也不說。
馬車緩緩駛向輪獄司,車裏兩人都安靜的閉目養神。
在車即將到達的時候,方許忽然睜開眼:“老大,張君惻是白鹿書院弟子,白鹿書院裏孫春園有一門授課。”
鬱壘沒睜眼:“是。”
方許:“那,他們另一個圖謀是什麽?”
鬱壘此時睜眼:“兩者無關。”
方許皺眉。
兩者無關?
張君惻要進地牢之下,進那封印之地,和諸葛有期與孫春園無關?
他看向鬱壘,鬱壘已經再次閉上眼睛。
在馬車停下的時候,鬱壘這才提醒了一句:“你以後小心些太後那邊。”
方許嗯了一聲,心頭稍緊。
就在他們下車的時候,外邊忽然傳來很大的喊聲。
“所有輪獄司巡使!”
金巡高臨跨步向前,輪獄司所有小隊,所有獄衛,幾乎都在了。
車馬慢,消息快,方許和司座在朝堂上做了什麽,他們已經聽說了。
在鬱壘和方許下車之後,高臨啪的一聲站直了身子。
“向司座行禮!向......銀巡方許行禮!”
“威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