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下清談
字數:8034 加入書籤
夜色,如同黑色的墨汁般,一點點浸染了潁川的天穹,最終徹底吞沒了最後一抹殘霞。白日裏震耳欲聾的殺聲、金鐵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垂死者淒厲的哀嚎……所有這些構成戰爭交響樂的殘酷音符,此刻都已遠去,沉澱為記憶深處模糊而沉重的背景音。荀家莊園被一種異樣的、近乎脆弱的寧靜所包裹,仿佛一頭經曆搏殺後正在舔舐傷口的巨獸,疲憊而警惕。
然而,這寧靜並非真正的平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如同幽靈般盤旋縈繞,提醒著人們幾個時辰前這裏曾發生過怎樣激烈的碰撞。塢牆之上,比平日多了一倍的火把在夜色中“劈啪”燃燒,跳動的火焰將巡邏家兵們緊張而肅穆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射在冰冷的牆磚上,如同皮影戲中沉默的守衛。兵靴踏過牆頭步道的聲響,甲葉偶爾摩擦的“鏗鏘”,以及遠處馬廄中戰馬不安的響鼻聲,在這寂靜的夜裏被放大,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
劉湛婉拒了荀衍特意在暖閣安排的、僅有幾位核心人物參與的小型慶功宴。他並非不近人情,也並非不感激荀衍的好意,隻是心頭仿佛壓著一塊浸透了冷水的巨石,沉甸甸,涼颼颼,讓任何喧囂與酒食都變得索然無味。那場幹淨利落的勝利帶來的短暫興奮與成就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底下更為猙獰和深遠的憂慮礁石。
他信步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了後園。與前院乃至中院那種外鬆內緊的戒備狀態不同,這裏仿佛是被戰火遺忘的角落。園中引活水鑿成的池塘,在月光下泛著鱗鱗波光;假山奇石堆疊出幽深的意境,影子在月色下拉得怪誕嶙峋;幾株晚開的桂花,在微涼的夜風中固執地散發著最後一縷甜香,試圖驅散那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他獨自一人踏入臨水而建的水榭。榭以竹木搭建,飛簷翹角,顯得清雅而通透。秋夜的涼意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肌膚,讓他因思慮過度而有些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今夜月色極好,天幕是深邃的寶藍色,銀盤似的滿月高懸,毫無保留地將清輝灑向人間。那月光不似陽光般灼熱,而是如同水銀瀉地,冰冷,澄澈,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漠,將亭台樓閣、曲徑回廊、乃至每一片搖曳的竹葉、每一圈蕩漾的池水漣漪,都鍍上了一層清冷的銀邊。
他倚靠著冰涼的木質欄杆,俯身望向池中。那輪明月的倒影,靜靜地躺在墨綠色的水底,完美無瑕,仿佛觸手可及。然而,一陣晚風不甘寂寞地拂過池麵,霎時間,那完美的玉盤便被揉碎,化作萬千跳躍閃爍的金色碎片,在水麵上慌亂地滾動、碰撞,發出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泠泠之聲。風勢稍歇,碎片又仿佛有無形的手在牽引,頑強地、慢吞吞地重新向中心聚攏,試圖恢複那圓滿的假象,周而複始,徒勞而又執著。
望著這破碎又重圓,重圓又破碎的月影,劉湛心中卻無半分文人墨客對月抒懷的詩意,反而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煩躁與無力感。白晝的戰事,與其說是勝利,不如說是一次成功的風險規避,是夾縫中求得的喘息之機。劉詳的退卻隻是戰術性的遲疑,袁術的野心如同饑餓的豺狼,絕不會因為一次小小的挫敗而放棄到嘴的肥肉。潁川,地理位置太過要害,荀家莊園的富庶也太過惹眼。
而更令他心緒難平,如同骨鯁在喉的,是今日傍晚時分,由荀家秘密渠道快馬加鞭送來那份來自洛陽的確切消息。消息用詞簡潔,卻字字千鈞,砸得他心頭劇震。
大將軍何進,那個優柔寡斷、妄圖借外力清除宦官的外戚首領,確已被張讓、段珪等宦官誘殺於嘉德殿前!皇宮大內,天子腳下,竟成了血腥屠場!緊接著,袁紹、袁術這對兄弟,打著為國除奸的旗號,率領虎賁、羽林等禁軍攻入皇宮,大肆誅殺宦官,無論老少賢愚,死者超過兩千人!昔日莊嚴肅穆的宮闕,頃刻間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而這幕慘劇的最高潮,也是最令人心悸的部分——並州牧董卓,這個早已虎視眈眈的邊地軍閥,終於等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機會!他率領麾下如狼似虎的涼州精銳,浩浩蕩蕩,幾乎是兵不血刃地開進了失去主心骨的洛陽城!憑借其強大的武力,他迅速控製了京城局勢,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戲碼,已然拉開了沉重的帷幕!
“何進引狼入室……董卓亂政……”劉湛在心中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弧度。曆史的慣性竟是如此巨大,如此無情!他這個意外闖入時代的靈魂,雖然在潁川這片土地上奮力掙紮,建立靖安營,擊敗杜遠,甚至剛剛挫敗了劉詳的試探,掀起了幾點微不足道的漣漪,卻似乎絲毫未能改變那奔湧向前、注定要衝垮一切舊有秩序的洪流方向。
他知道,接下來劇本將會如何上演。董卓會廢少帝,立劉協,獨攬大權,倒行逆施。然後,關東諸侯會以袁紹為盟主,組成討董聯軍,表麵上聲勢浩大,實則各懷鬼胎。再然後……便是聯軍散夥,諸侯互相攻伐,中央權威徹底崩塌,天下陷入長達數十年的、更加酷烈的割據與混戰!
而他所在的潁川,這塊位於天下之中的四戰之地,將再無寧日!不再是山賊流寇的小打小鬧,而是各方勢力你爭我奪、反複拉鋸的血肉磨盤!他苦心經營的這點根基,他視若珍寶、傾注心血的靖安營,在這即將到來的、席卷天下的驚濤駭浪麵前,真的能存活下來嗎?就像這池中月影,一次次被風浪打碎,還能一次次頑強地重聚嗎?
個人的力量,在這碾壓一切的時代巨輪麵前,顯得何其渺小,何其可笑?他仿佛聽到了曆史車輪滾滾向前的轟鳴聲,正從洛陽方向傳來,越來越近,即將碾過這片土地,碾過他所努力守護的一切。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彷徨,如同冰冷的池水,漸漸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路,究竟在何方?是隨波逐流,擇一“明主”而棲?還是……逆流而上,在這亂世中,硬生生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生路?後者聽起來何其壯懷激烈,但其中的艱險與渺茫,足以讓任何理智的人望而卻步。
就在他心神激蕩,思緒如同亂麻般糾纏不清之際,一陣極細微的腳步聲,踏著水榭連接岸邊的青石板小路,自身後響起。那腳步聲輕盈而舒緩,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與巡夜士兵沉重急促的步伐截然不同,熟悉得讓他緊繃的心弦莫名鬆弛了幾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馨香,不是濃鬱的花香,也非刺鼻的熏香,更像是某種草木混合著書卷的氣息,幹淨而寧神,悄然驅散了些許縈繞在他鼻尖的硝煙味。
劉湛沒有回頭。在這莊園裏,能在此時此地,以這種方式靠近他的,唯有一人。
荀妤緩緩走到水榭邊,與他隔著一臂多、既不至於失禮又顯得親近的微妙距離,同樣倚著欄杆,望向池中那輪依舊在與微風抗爭的月影。她已換下了白日裏那身便於行動的利落勁裝,穿著一襲月白色的深衣,衣料是上好的細麻,柔軟地貼合著她纖細的身形,勾勒出窈窕的曲線。外罩一件淺青色的薄紗披風,夜風拂過,披風下擺與廣袖微微飄動,恍若雲霞。她那一頭烏黑如瀑的青絲,隻是鬆鬆地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斜插著一支素淨無華的玉簪,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飾物。清冷的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身上,仿佛為她籠罩了一層朦朧的光暈,整個人宛如從月宮中步出的仙子,清冷絕倫,不染塵埃。
“劉公子。”她輕聲開口,聲音比這秋夜的月光更柔,更潤,卻像一顆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清晰地蕩開漣漪,“可是在憂心白日戰事,或是……洛陽傳來的消息?”她的話語中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切中了他心中最沉重的部分,顯示出她敏銳的洞察力與不同尋常的關切。
劉湛緩緩轉過身,正麵迎上她那雙在夜色中愈發顯得清澈、明亮的眸子,那裏麵映著月光,也映著他的身影。月光如水,流淌在她無瑕的側臉上,勾勒出柔美而堅定的下頜線條,翹挺的鼻梁,以及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書卷氣與聰慧的眼眸。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在她舒展的眉宇間,籠罩著一縷與他同源的、對於未來的深切憂色。
“都有。”劉湛沒有試圖在她麵前掩飾自己的情緒,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如同長途跋涉後的旅人,“劉詳雖退,然其主力未損,袁術勢大,覬覦潁川之心不死,下次再來,恐怕就不是試探,而是雷霆萬鈞的全力一擊了。”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北方,那是洛陽的方向,聲音愈發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曆史的沉重感,“至於洛陽……何進身死,宦官盡誅,看似盤踞朝堂多年的閹禍已清,然則……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董卓入京,其性殘暴,其勢猖獗,其野心……恐怕更甚於十常侍十倍。國事至此,綱常淪陷,權威掃地,恐……恐山河破碎,神州陸沉,就在眼前了。”
他將那最壞的預測,用最直白的語言說了出來。在這位聰慧的女子麵前,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放鬆,無需偽裝,無需強撐。
荀妤靜靜地聽著,月光下,她那長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顫動,投下淺淺的陰影。她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鎮定。“文若兄長前日亦有家書送達,信中言及洛陽局勢,亦是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她提到她那遠在京城、素有“王佐之才”之名的兄長荀彧,語氣中帶著對兄長的牽掛與對其判斷的信任,“他言道,董卓,豺狼也,非人臣之輩。其人暴虐無道,恐非社稷之福。天下……或將有大亂,且是前所未有之亂局。”她轉過頭,目光再次直視劉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表麵的平靜,看到他內心的波瀾,“反觀白日裏,公子臨強敵而不亂,處危局而若定,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終保得莊園上下平安。妤雖身在塢內,未能親見戰陣,亦聽聞公子麾下將士用命,士氣高昂,皆言公子練兵之方略,禦下之能,非常人可及。”
她的讚譽真誠而具體,並非泛泛的客套。但劉湛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唇角牽起一抹無奈的弧度:“荀姑娘過譽了。些許微功,實乃僥幸,借助地利,加之劉詳輕敵,方能險中求勝。亂世之中,武力不過是自保的、最基礎的籌碼而已,如同渡河之舟,不可或缺。但真正的難題,在於那決定舟船航向與存亡的‘大勢’。譬如舟行於狂瀾怒濤之上,縱有幾分駕船之技,懂得如何調整船帆,規避暗礁,但若風浪太過凶猛,天地之威席卷而來,一葉扁舟,又豈能幸免?終難免傾覆之危,葬身魚腹之結局。”
他將自己比作那狂濤中的一葉扁舟,形象而貼切,道盡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無力感。
“那……”荀妤沉吟片刻,月光在她清澈的眼中流轉,她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深沉的探詢,“公子以為,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之中,何處是可避風浪的安寧港灣?或曰,公子欲駕此舟,駛向何方?”
“避?”劉湛像是聽到了一個苦澀的笑話,苦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而蒼涼,“天下若傾,江河倒灌,焉有完卵?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潁川,荀家莊園,便是我劉湛的船,我早已與此地、與此地之人命運相連。船若沉了,我又能避往何處?天下雖大,何處是淨土?”他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起來,如同經過淬火的精鋼,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光芒,“既然無處可避,無路可退,那麽,唯有一條路可走——盡力將這船造得更堅固些,龍骨更硬,船板更厚,風帆更勁!再尋一二誌同道合、肝膽相照之人,同舟共濟,齊心協力!或許……或許能在這看似必死的滔天巨浪中,劈波斬浪,硬生生闖出一條屬於我們自己的生路!為這船上的人,爭得一線生機!”
他這番話,既是剖析心聲,是立誓,也隱隱包含著某種熾熱的期待與試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深深地落在了荀妤的臉上,捕捉著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想知道,她是否願意,成為那“同舟共濟”之人。
荀妤並未回避他灼熱而期待的目光。她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月下綻放的一株空穀幽蘭,清雅而堅韌。她沉吟了更久,仿佛在仔細掂量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的分量。夜風拂過,帶來池中殘荷的淡淡枯香,與她身上的清雅氣息混合在一起。
“公子之心,公子之誌,妤……或能體會一二。”她終於開口,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如同玉石相擊,“家父在世時,常教導我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然如今時局看來,在這大廈將傾、風雨飄搖之際,便是想要‘獨善其身’,偏安一隅,亦非易事,近乎奢望。”她抬起眼,目光與劉湛相接,那裏麵有著理解,有著認同,甚至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公子不願隨波逐流,亦不願攀附所謂‘強枝’,而是選擇紮根於這鄉土,腳踏實地,積蓄力量,聚攏人心,雖道阻且長,步步維艱,卻……卻是一條實實在在的路,一條握著在自己手中的路。”
她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劉湛的心上:“至少,在妤看來,公子所選之路,比那些隻知爭權奪利、誇誇其談,卻罔顧百姓死活、視民如草芥之人,要強過百倍,千倍。”
這話語中的認可、理解與毫無保留的支持,如同寒冬裏的一捧暖炭,瞬間驅散了縈繞在劉湛心頭的部分寒意與孤獨。在這紛亂冰冷、前途未卜的世道,能有一人,尤其是像她這般聰慧明澈的女子,如此深刻地懂得自己的選擇,認同自己的道路,這實在是莫大的慰藉與力量源泉。他的胸腔裏,一股熱流在湧動。
“隻是,”荀妤話鋒輕輕一轉,如同月影被微雲遮掩,她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憂色,這憂色並非為了自身,而是為了眼前之人,“這條路注定荊棘密布,危機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刻都可能麵臨絕境。公子身為執舵之人,身處風口浪尖……”她的話語有了片刻的凝滯,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聲音更低,卻更加真切,“務請……萬分珍重。” 這簡單的“珍重”二字,已遠遠超出了尋常的客套與禮節,蘊含著真切得無法忽視的情意與牽掛。
月光下,兩人相對無言。水榭中陷入了沉默,但這沉默並非尷尬或空虛,反而有一種飽滿的、無聲的交流在靜靜流淌。夜風輕柔地拂過池麵,帶來細微的、持續的漣漪聲,仿佛在為他們的心跳伴奏。一種微妙而難以言喻的情愫,在這寂靜的月夜裏滋生、蔓延,比任何直白的言語都更直抵人心,更觸動心弦。他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彼此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對家園的守護,對未來的不確定與憂慮,但也正因為身處同樣的困境,懷有同樣的憂思,此刻的相互理解、默默支持與心靈共鳴,才顯得如此珍貴,如此動人心魄。
劉湛看著月光下荀妤那清麗出塵的容顏,那雙映著月華與星輝的明眸,那微微抿起、透露著堅強與溫柔的唇瓣,心中湧起一股強烈得幾乎無法抑製的衝動。他想握住她放在欄杆上的、那雙白皙纖巧的手,想感受她手心的溫度;他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無論前路是如何的艱險莫測,命運是如何的波譎雲詭,他都希望能與她並肩同行,共擔風雨,分享生命中所有的喜悅與哀愁。她不僅是這亂世中難得的知己,更是他內心深處渴望守護的光。
但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終究還是克製地、緩緩地放回了原處。亂世未平,強敵環伺,前途依舊是迷霧重重,凶吉難料。他如今所有的,不過是一個剛剛經曆小勝、根基淺薄的莊園和一支初具雛形的軍隊。他拿什麽來許她一個安穩的未來?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在這殘酷的時代麵前,顯得多麽蒼白無力?他不能,至少此刻不能,如此輕易地許下那份沉重而神聖的諾言,那需要足夠的力量去支撐。
“荀姑娘……”他最終隻是輕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壓抑的情感。千言萬語,百轉千回,最終都融化、凝聚在這三個字之中,包含了太多的未盡之意,太多的期許與掙紮。
荀妤是何等聰慧的女子,她仿佛瞬間便讀懂了他那複雜目光中的千言萬語,明白了他那未竟之語背後的克製與深情。一抹極淡、極淺的紅暈,如同白宣上偶然滴落的胭脂,迅速在她如玉的雙頰上渲染開來,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淺淺淡淡的柔美。她沒有回應,隻是微微垂下了眼瞼,長睫如扇,遮住了眸中流轉的波光,然後,微不可察地,輕輕頷首。
“夜涼了,”她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柔,幾乎融入了風聲水聲之中,“公子連日操勞,今日又曆經戰陣,想必已是疲憊。還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抬起頭,目光快速地從他臉上掠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與關切,“明日……莊園內外,還有許多事需要公子操持定奪。”
說完,她不再停留,翩然轉身,月白色的深衣與淺青色的披風在轉身時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衣袂飄飄,暗香浮動,如同月下悄然綻放又悄然隱去的優曇花,一步步踏著青石板路,悄然隱沒在夜色籠罩的園林深處,唯有那淡淡的馨香,似乎還在空氣中殘留,縈繞不散。
劉湛獨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同化作了水榭中的一尊雕塑。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她消失的方向,那裏隻有月光流淌,竹影婆娑。良久,他才仿佛從一場悠長而美好的夢境中醒來,輕輕地、極其緩慢地籲出了一口氣,那氣息在微涼的空氣中形成了一小團白霧,隨即消散。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池中。那輪月影,不知何時已掙脫了微風的戲弄,重新聚攏成一個雖然邊緣略顯模糊、卻依舊完整的圓,靜靜地躺在墨綠色的水底,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而他的心,卻因這月下的一席清談,因那女子離去時淺淺的回眸與頰邊那抹動人的紅暈,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充實。那些迷茫、彷徨與無力感,雖然並未完全消失,卻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所壓製、所轉化。
亂世又如何?前途未卜又如何?既然選擇了這條紮根於土、逆流而上的路,他劉湛便要排除萬難,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不僅要走下去,還要走得穩,走得遠!為了自己胸中那不滅的火焰,為了追隨他、信任他的靖安營弟兄和莊園百姓,也為了……這朦朧月色下,悄然許下、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一份深沉牽掛與約定。
劉湛握緊了欄杆,指尖傳來木質堅實冰冷的觸感。夜空之中,星河迢迢,月光如水,靜靜地照耀著這片動蕩不安的大地,也照耀著水榭中這個決心已定的孤獨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