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袁術的試探

字數:9350   加入書籤

A+A-


    潁水,這條哺育了潁川大地無數生靈的母親河,在深秋時節依舊湯湯東流,隻是水勢較夏日平息了許多,露出了更多布滿鵝卵石的淺灘。秋日的陽光,收斂了盛夏那份恨不得將泥土都烤出青煙的酷烈,變得溫吞而疏離,灑在略顯渾濁的河麵上,泛起一片片懶洋洋的、碎裂的金色粼光。兩岸的蘆葦已然枯黃,大片大片地耷拉著,在微帶寒意的河風中發出“沙沙”的、如同竊竊私語般的聲響。
    然而,這看似寧靜的秋日畫卷之下,南岸的空氣裏卻彌漫著一股無形無質,卻又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肅殺之氣。仿佛連遷徙的候鳥都刻意繞開了這片空域,唯有幾隻烏鴉停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偶爾發出幾聲不祥的啞叫。
    周倉帶著斥候隊,如同融入地表的鬼魅,在清晨的薄霧徹底散去前,終於帶回了準確得令人心悸的消息。袁術麾下部將劉詳,率三千步卒,五百騎兵,旌旗招展,塵頭大起,已抵達潁水南岸,距荀家莊園不過一日疾行軍的距離。其先鋒數百人,如同探出巢穴的兵蟻,已經開始在沿岸幾處水流平緩的區域遊弋,粗暴地驅趕當地漁民,砍伐樹木,明顯是在搜尋和準備搭建渡河點。
    消息像一塊投入平靜水潭的巨石,在荀家莊園內部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剛剛因秋收順利完成、糧倉略有充實而泛起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喜悅,瞬間被砸得粉碎,蕩然無存。空氣中彌漫開一種恐慌的腥甜氣息。
    塢堡外的佃戶區,一片雞飛狗跳。婦人倉皇地呼喚著在泥地裏打滾的孩子,手忙腳亂地將晾曬的幹菜、醃製的鹹貨、甚至幾隻下蛋的母雞塞進簡陋的包袱;男人們則臉色發白,一邊幫著收拾,一邊不住地抬頭望向南方,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兵災的恐懼。有人試圖將家裏最值錢的那口鐵鍋埋進後院,卻因為手抖得厲害,刨了半天也沒刨出個像樣的坑。幾個老人蹲在屋簷下,默默地抽著旱煙,渾濁的眼睛裏是看慣了離亂的麻木,以及一絲深藏的憂慮。最終,在荀家管事聲嘶力竭的催促和組織下,人流開始像受驚的溪流,源源不斷地湧入那看似堅固、實則此刻在每個人心中都顯得格外渺小的塢堡大門。
    塢牆之上,氣氛同樣緊繃如拉滿的弓弦。原本由荀家部曲負責的哨位,此刻增加了大量緊急動員起來的莊客。他們中的許多人,幾天前還在地裏揮舞鋤頭,此刻卻被迫拿起了生疏的刀槍,穿著不合身的皮甲,緊張地站在垛口後麵。他們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緊緊攥著冰冷的兵器,目光不住地掃向南岸那隱約可見的、如同低矮烏雲般的塵土,吞咽口水的聲音在寂靜的牆頭清晰可聞。一個年輕莊客因為太過緊張,不小心碰倒了倚在牆邊的長矛,鐵質矛頭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嚇得他周圍幾個人同時一哆嗦,差點跳起來。
    “慌什麽!”一個荀家老部曲低聲嗬斥,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顯得凶悍,“矛都拿不穩,敵人還沒來就想把自己戳死嗎?”那年輕莊客麵紅耳赤,手忙腳亂地把長矛扶好,嘴唇囁嚅著,不敢抬頭。
    荀衍快步登上塢牆,找到正倚著一個垛口,舉著那個造型古怪的單筒望遠鏡,這是劉湛根據模糊記憶,讓莊裏手藝最好的銅匠反複試驗才勉強仿製出來的玩意兒,僅有兩個鏡片,筒身由硬紙刷漆製成,視物雖依舊模糊且略帶變形,卻已遠勝肉眼。荀衍仔細觀察對岸的劉湛,他的臉上憂色重重,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劉兄,”他走到劉湛身邊,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河對岸的敵人,“劉詳來者不善。三千五百人馬,其中更有五百騎兵,這絕非杜遠那般烏合之眾可比。裝備精良,又是袁術麾下正軍,絕非我等莊丁與新練之兵能正麵抗衡。依我之見,是否應立即緊閉塢門,憑堅據守,同時派出快馬,星夜趕往陽翟,向郡守求援?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他的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畢竟,這莊園是他荀家的基業所在。
    劉湛緩緩放下了望遠鏡,揉了揉因長時間聚焦而有些酸脹的右眼。他的目光沉靜,並未因荀衍帶來的壞消息而有絲毫波瀾,反而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衍兄,”他開口,聲音平穩而清晰,“一味死守,乃兵家下策。敵軍若圍而不攻,或分兵劫掠周邊未來得及入堡的村落,我等坐視不理,民心盡失,且自身糧草終有盡時,屆時將極為被動。至於向陽翟求援……”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笑,“路途不近,郡守大人手中又能派出多少兵馬?何時能到?皆是未知之數。恐怕援軍未至,我莊園已化作焦土矣。”
    他伸出手指,指向潁水下遊幾處水流較緩、河灘平坦開闊的潛在渡口,那裏正是敵軍斥候活動最頻繁的區域。“劉詳初來,挾眾而來,氣焰正盛。他必以為我等懼其兵威,隻會龜縮於塢堡之內,瑟瑟發抖,等待未知的救援。我欲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出擊!在其半渡之時,陣列未成,首尾難顧之際,予以迎頭痛擊!打掉他的囂張氣焰!”
    “半渡而擊?”荀衍一怔,這個戰術他曾在兵書上讀過,但真要在敵我兵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施行……“此計雖妙,然……然我軍兵力遠遜,若把握不當,時機有誤,或是敵軍勢大,反將我出擊部隊吞噬,那……”他的擔憂溢於言表。
    “正是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打他一個驕兵必敗!”劉湛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軍新練,缺乏實戰,正需如此機會磨礪刀鋒,見見血!劉詳輕敵冒進,便是上天賜予我等的最佳機會。此戰,我不求全殲其軍,隻求挫其銳氣,讓他知道,潁川之地,並非無人!這荀家莊園,更非他可隨意揉捏的軟柿子!要讓他不敢再如此肆意北顧,為我等多爭取些備戰時間!”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身後幾名肅立待命的將領和核心人員,開始下達一連串清晰而果決的命令:
    “周倉!”
    “末將在!”如同半截黑塔般的周倉踏前一步,聲若洪鍾。他早已披掛整齊,一身略顯陳舊的鐵甲隨著他的動作發出“鏗鏘”的金屬摩擦聲,虯髯戟張的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充滿了餓狼見到獵物般的興奮,環眼中凶光閃爍,仿佛已經聞到了血腥味。
    “命你率靖安營第一、二隊,再抽調莊中擅長射獵、弓術嫻熟的莊客五十人,多備弓弩箭矢,即刻出發,前往上遊黑石渡埋伏!那裏河道拐彎,水流稍緩,岸邊多有亂石灌木,利於隱蔽。敵軍若選擇此處渡河,待其先頭部隊過河,後續部隊尚在水中,陣型最為混亂之時,以響箭為號!弓弩齊發,優先射殺其軍官、旗手以及水中之敵!打亂其陣型後,你親率刀盾手突擊其剛剛建立的灘頭陣地,務求迅猛!如尖刀插入牛油,一擊即退,不可戀戰!”
    “得令!”周倉舔了舔嘴唇,獰笑一聲,“劉公放心!俺定讓那劉詳的先鋒,在這黑石渡變成一堆滾地葫蘆!正好讓兄弟們拿這些不開眼的家夥試試新磨的刀鋒利不利!”他抱拳行禮,甲葉嘩啦作響,轉身便像一頭下山的猛虎,大步流星地去點兵出發。
    “陳厚!”劉湛的目光轉向一旁。被稱為陳厚的年輕人,是原主在潁川書院時的同窗好友,家境尚可,一心向學,此次聽聞劉湛在此,特意前來投奔,雖不諳武藝,卻有一腔熱血。此刻他聽到自己的名字,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但很快便被強行壓了下去,努力挺直了原本有些單薄的身板。
    “在……在下聽令!”他的聲音略微有些發顫,但眼神還算堅定。
    劉湛放緩了語氣,但命令依舊清晰:“文弼(陳厚字),你心思縝密,不尚武力,我另有重任托付。你率莊客五十人,多備鑼鼓、號角、旌旗,前往下遊白馬灘後的那片茂密山林中埋伏。若見上遊黑石渡火起,或聽到震天的喊殺聲,便立即命人全力擂鼓呐喊,搖動所有旗幟,在山林間來回奔跑,製造煙塵,做出有大軍埋伏,欲從側翼包抄的疑兵之勢!你的任務,是牽製南岸敵軍主力的注意力,使其驚疑不定,不敢全力支援上遊渡口!可能做到?”
    陳厚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任務看似不直接接敵,實則同樣重要且危險,一旦被識破,後果不堪設想。他用力點頭,雙手因緊張而微微握拳:“是!劉兄放心!厚……厚定不負所托!便是喊破了喉嚨,也要讓那劉詳以為林子裏藏了千軍萬馬!”他那帶著幾分書生氣的保證,在這種緊張氛圍下,竟透出一絲莫名的滑稽與悲壯,讓周圍幾個緊繃著臉的隊率都忍不住嘴角彎了彎。
    “其餘人等,隨我與衍兄坐鎮塢堡,檢查防具,搬運滾木擂石,準備應對敵軍可能的直接進攻!各司其職,不得有誤!”劉湛最後下令,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人,“此戰關鍵,在於‘快’——出擊要快!在於‘準’——時機要準!在於‘狠’——打擊要狠!要讓劉詳明白,想過此潁水,需先付出血的代價!”
    命令既下,整個莊園如同精密的器械般高速運轉起來。當夜,周倉便帶著兩百餘名精銳,人銜枚,馬裹蹄,借著黯淡的星月光輝,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劉湛則與荀衍在堡內的議事廳中,對著粗糙的輿圖,徹夜未眠。油燈的光芒跳躍著,映照著他們凝重而專注的臉龐。他們反複推演著劉詳可能選擇的其他渡河點,計算著敵軍騎兵可能突擊的路線,以及一旦伏擊失利,塢堡需要堅守的最壞打算。
    廳外,荀妤並未安寢。她雖為女子,不能直接參與軍事決策,卻展現出了驚人的組織能力和鎮定。她親自帶著一眾侍女和仆婦,將早已準備好的幹淨布匹撕成條狀,煮沸消毒,晾幹備用;指揮著人將一罐罐傷藥、一壇壇烈酒搬上塢牆下的臨時醫棚;又溫言安撫著堡內驚慌失措的婦孺,安排她們的食宿,井井有條,不見絲毫慌亂。她的身影穿梭在搖曳的火把光影中,沉穩而堅定,仿佛一股無形的定心力量,讓許多躁動不安的心稍稍平複了下來,也讓偶爾從議事廳出來透氣的劉湛,看在眼裏,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安定感。
    次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仿佛也感受到了大地的肅殺。午後,派出的探馬如同離弦之箭般奔回,帶回了確切消息:劉詳的主力,果然選擇了水流相對平緩、河灘開闊、利於部隊展開的黑石渡作為主渡口!其先頭約五百步兵,正揮舞著皮鞭,凶神惡煞地驅使著擄來的民夫搶搭浮橋,已有部分身著皮甲、手持刀盾的兵卒開始試探性地涉水渡河,冰冷的河水沒過他們的腰際,引起一陣陣咒罵。
    劉湛立即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了黑石渡北岸附近一處植被茂密、能俯瞰整個河道的高地。他再次舉起了那簡陋的望遠鏡,仔細觀察。隻見對岸敵軍旗幟招展,上麵繡著鬥大的“劉”字和“袁”字徽記,人馬喧囂,鼓噪而行。渡河的部隊隊形鬆散,士兵們互相推搡,軍官的嗬斥聲隱約可聞,顯然並未將可能存在的北岸抵抗放在眼裏,驕橫之氣,隔河可感。
    “傳令周倉,”劉湛放下望遠鏡,對身邊的傳令兵沉聲道,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依計行事!沒有我的號令,便是箭矢飛到鼻尖,也不得妄動!”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高地下的草叢中,蚊蟲嗡嗡地飛舞,大膽地叮咬著潛伏的士兵,卻無人敢伸手拍打。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帶來一陣澀痛,也隻能拚命眨眼忍耐。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河水的濕氣,以及一種越來越濃的、名為“殺戮”的鐵鏽味道。
    南岸的敵軍越來越多,如同不斷匯聚的蟻群。先頭部隊約兩百人已經成功渡過潁水,開始在泥濘的灘頭上亂糟糟地整隊,武器碰撞聲、軍官的號令聲、士兵的抱怨聲混雜在一起。後續的部隊則密密麻麻地通過那臨時搭建、晃晃悠悠的浮橋,以及齊腰深的淺水區,源源不斷地向北岸湧來。浮橋上,一個敵軍隊長模樣的漢子,正一腳將一個因為害怕而行動遲緩的年輕士兵踹下水,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磨蹭你娘!快點!北岸的泥腿子,怕是早就嚇尿褲子跑光了!過了河,莊子裏的財貨女人,任你們快活!” 這話引起了一陣猥瑣的哄笑和更加急促的腳步。
    就在此時,超過三分之一的敵軍已經渡河,灘頭上擠滿了人,浮橋和淺水區更是人頭攢動,整個渡河部隊處於一種頭重腳輕、陣型最為臃腫混亂的時刻!
    “嗖——嘭!”
    一支尾部綁著特製竹哨的響箭,帶著淒厲無比、足以劃破靈魂的尖嘯,從北岸山林中某處竄射而出,直衝陰沉的天空!那是進攻的信號!
    “放箭!” 幾乎在響箭尖嘯聲達到頂點的瞬間,周倉那如同受傷猛虎般的咆哮,壓過了河水的流淌聲和敵軍的喧囂,在北岸轟然炸響!
    “嗡——!”
    如同盛夏突如其來的蝗災,又像是死神揮出的無形鐮刀!刹那間,黑石渡北岸臨水的樹林中、亂石堆後、土坡的反斜麵,無數箭矢騰空而起,織成一張死亡的羅網,帶著令人牙酸的破空聲,朝著河灘、浮橋以及尚在河水中的敵軍覆蓋下去!
    “噗嗤!”“啊!”“我的眼睛!”“救命!我中箭了!”
    箭矢鑽入皮肉的悶響、木板被射穿的哆哆聲、瀕死的慘叫、驚慌失措的呼號……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喧囂,成為這片河灘的主旋律!正在整隊的灘頭敵軍如同被狂風刮過的麥田,瞬間倒下了一片!浮橋上的敵軍更是成了活靶子,不斷有人中箭落水,將河水染紅。淺水區的士兵驚恐地想要後退,卻被後麵不明所以、仍在前進的同伴堵住,亂作一團,冰冷的河水此刻成了他們逃生的障礙。
    “靖安營!隨我殺!殺光這些狗娘養的!” 周倉如同一尊從地獄衝出的魔神,猛地從一塊巨岩後躍出,手中那柄厚重的環首長刀在陰鬱的天光下劃出一道雪亮的寒芒!他身後,如同潮水般湧出早已按捺不住的靖安營刀盾手!他們按照平日訓練,以五人為一小隊,盾牌手在前,長矛手居中,刀手在後,保持著緊湊的陣型,如同一堵移動的鋼鐵荊棘之牆,朝著陷入混亂的灘頭敵軍猛撞過去!
    “結陣!結陣!不要亂!” 一個敵軍隊長試圖組織抵抗,聲音嘶啞。
    但回應他的,是周倉勢大力沉、如同霹靂般的一刀!“哢嚓!”一聲脆響,那隊長格擋的彎刀連同上半身,幾乎被從中劈開,鮮血和內髒潑灑了一地!周倉看都不看,反手一刀又將側麵一個試圖偷襲的敵兵連人帶盾劈飛出去,凶悍絕倫!
    靖安營的士卒們,初次經曆這等規模的血戰,聞著那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看著眼前腸穿肚爛、血肉模糊的景象,不少新兵臉色慘白,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名叫趙犢子的壯實青年,剛才衝鋒時還一腔熱血,此刻看到被自己長矛捅穿、仍在抽搐的敵人那絕望的眼神,手一軟,差點把矛丟掉。但他身邊的隊率,那個臉上有疤的老兵,立刻嘶吼著補上一刀,同時對他吼道:“犢子!發什麽呆!想想黑風峪死去的鄉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刺!”
    趙犢子一個激靈,想起家中可能遭難的父母,一股狠勁取代了恐懼,他大吼一聲,再次將長矛狠狠刺出!平日枯燥重複千萬次的突刺動作,此刻成了保命和殺敵的本能。嚴格的紀律和小隊配合的意識,在這種混亂的近距離搏殺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互相掩護,交替前進,竟然將人數相當、但已失先機、陣型大亂的灘頭敵軍殺得屍橫遍地,節節敗退,隻能憑借一些天然障礙和同伴的屍體勉強抵抗。
    與此同時,下遊白馬灘方向,也適時地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號角聲以及成千上萬人才能發出的呐喊聲!“殺啊!”“莫走了劉詳!”“圍起來!別放跑一個!” 伴隨著呐喊,那片茂密的山林之中,無數臨時趕製的、大小不一的旗幟被拚命地搖動,卷起陣陣煙塵,遠遠望去,真似有伏兵千軍萬馬,正欲擇人而噬!
    南岸,立馬於“劉”字大纛下的劉詳,本來見前鋒遇伏,已是又驚又怒,正要下令後續騎兵準備強行渡河支援,聽到下遊那聲勢浩大的動靜,再看到山林間旌旗搖動,煙塵彌漫,臉色頓時大變。
    “將軍!北岸有詐!下遊必有埋伏!” 一個副將驚慌地喊道。
    劉詳勒住有些焦躁的戰馬,驚疑不定地看著對岸和下遊。他生性多疑,此刻更是擔心這是對手的誘敵深入之計,目的是將他主力吸引過河,然後在下遊伏兵盡出,截斷歸路,兩麵夾擊。“傳令!渡河部隊就地堅守!後續人馬暫緩過河!派斥候!立刻去下遊查探,看清虛實!” 他終究不敢冒險,下達了保守的命令。這一猶豫,便徹底葬送了灘頭部隊獲得支援的最後機會。
    黑石渡的戰鬥,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周倉謹記劉湛“見好就收”的將令,在將灘頭敵軍徹底擊潰,斬殺其領頭軍官,並繳獲了部分兵甲旗幟後,毫不戀戰,立刻發出撤退的呼哨。
    “撤!交替掩護!快!” 各隊率大聲呼喝著。
    靖安營士卒聞令,立刻變陣,後排轉身先行,前排且戰且退,動作雖顯稚嫩,卻章法初具。他們迅速脫離接觸,扛著受傷的同伴,帶著繳獲的戰利品,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北岸的丘陵林地之中,隻留下滿地狼藉的敵軍屍體、破損的兵器、以及被遺棄的浮橋。
    那些僥幸未死、逃回南岸的殘兵,個個魂飛魄散,麵無人色,隻會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北岸有埋伏!”“好多箭!”“周閻王來了!”,更是加劇了南岸敵軍的恐慌。
    這一場幹淨利落的前哨戰,規模不大,持續時間不過小半個時辰,但意義重大。劉湛一方僅付出十餘人輕傷、無人陣亡的微小代價,便斬殺敵軍近百,傷者無算,更繳獲了一批武器皮甲,徹底挫敗了劉詳速戰速決、一舉渡河的企圖。消息傳回塢堡,原本凝重的氣氛為之一鬆,歡呼聲此起彼伏,守軍的士氣如同被注入強心劑,瞬間高漲到了頂點。
    更重要的是,靖安營這支新生的力量,經曆了真正血與火的初次洗禮。撤退的路上,不少新兵扶著樹幹嘔吐,或者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發呆,身體因為後怕而微微顫抖。但當他們回到預設陣地,看到同伴投來的敬佩目光,聽到塢堡方向隱約傳來的歡呼,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胸中滋生——那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是戰勝強敵的自豪,更是一種經曆過生死考驗後沉澱下來的、名為“勇氣”和“信任”的種子,開始在心底紮根。他們看向彼此的眼神,多了幾分在泥地裏打滾、汗流浹背的訓練中從未有過的、屬於戰友的認同。
    周倉帶著部隊凱旋,他本人如同剛從血池裏撈出來,甲胄上滿是凝固的血汙,卻意氣風發,咧著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拍著每一個靠近的士兵的肩膀,粗聲粗氣地誇獎:“好小子!沒給俺老周丟人!剛才那一刀夠勁!”“吐了?吐了就對了!多吐幾次就習慣了!哈哈哈!”
    荀衍在塢牆上,看著得勝歸來、雖然疲憊卻軍容整肅的靖安營,以及南岸因驚疑而暫時偃旗息鼓的敵軍,一直緊握的拳頭終於緩緩鬆開,長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裏所有的積鬱都吐出來。他轉向身旁依舊凝望著南岸的劉湛,由衷地讚歎,語氣中充滿了敬佩,甚至帶著一絲不可思議:“劉兄真乃神人也!料敵先機,指揮若定,以寡擊眾,竟能獲此全勝!衍……今日方知何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佩服!五體投地!”
    劉湛的臉上卻並無多少喜色,依舊沉靜如水。他望著南岸那依舊在風中獵獵作響、卻仿佛黯淡了幾分的“劉”字大旗,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清晰:“衍兄,切莫高興太早。此戰,不過僥幸挫其先鋒,僥幸利用了劉詳的驕橫與多疑。其主力未損,筋骨猶在。劉詳經此一敗,雖暫緩攻勢,但必不肯善罷甘休。他接下來,隻會更加謹慎,也可能更加狠辣。真正的考驗,關乎生死存亡的考驗,恐怕……還在後麵。”
    他收回目光,看向堡內正在歡慶的人群,眼神銳利如刀:“傳令下去,犒賞出戰將士,厚撫傷員。但全軍戒備等級不變,巡邏哨探加倍!塢牆防禦,一刻不得鬆懈!所有人,需加緊備戰,不可因小勝而有絲毫麻痹大意!”
    他心中雪亮,這僅僅是袁術勢力伸向潁川的一根觸角,一次試探性的進攻。隨著天下這口大鼎下的爐火越燒越旺,各方勢力角逐愈加激烈,潁川這塊四戰之地,這塊令人垂涎的肥肉,將會引來更多、更凶惡、更狡猾的豺狼虎豹。靖安營這把初試鋒芒的利刃,未來的成長之路,注定鋪滿荊棘,浸透鮮血,才剛剛開始。
    南岸,劉詳的中軍大帳內,傳來了憤怒的咆哮和瓷器碎裂的聲音。初戰受挫,對於心高氣傲的他而言,無疑是奇恥大辱。而北岸,荀家莊園的塢牆在陰沉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像一顆嵌入大地的頑石,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更加猛烈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