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奇襲舞陰
字數:7970 加入書籤
昆陽城下的戰事,已如同兩頭疲憊巨獸的角力,陷入令人窒息的膠著。城牆上下,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反複浸透,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紫色。
徐晃便如一枚最堅韌的楔子,以他的沉穩和鐵腕,將張勳的數萬大軍牢牢釘死在昆陽堅城之下,消耗著他們的銳氣、體力,以及更重要的——時間。
而此刻,在潁川城內的州牧府深處,一場決定戰局走向的謀劃,正在絕對的機密中進行。
密室之內,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僅有數盞青銅油燈搖曳著幽微的光芒,將三個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冰冷的牆壁上,仿佛蟄伏的巨獸。空氣裏彌漫著燈油的焦味、陳舊書卷的黴味,以及一種無聲的緊張。
劉湛端坐主位,年輕的臉上不見連日來前線戰報帶來的焦慮,反而有一種壓抑的興奮,如同發現獵物的豹子。
他的軍師郭嘉,一如既往地慵懶倚在憑幾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膝蓋,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眸在跳動的燈火下顯得格外深邃。而剛剛奉命秘密從昆陽城下趕回的周倉,則像一尊鐵塔,沉穩地坐在下首,甲胄在昏暗中泛著冷硬的光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微微抿起的嘴角透露著他內心的專注。
“昆陽戰事,”劉湛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徐公明打得很好,超乎預期的好。他將張勳這頭猛虎的利齒,一顆顆敲碎在了城下。”他的手指點在鋪開的地圖上,昆陽的位置已被朱砂標記得一片猩紅。“但僵持下去,於我軍整體不利。張勳耗得起糧草,我們耗不起時間和兵力。”
他的指尖緩緩向西移動,越過代表山川的曲折線條,越過代表敵占區的陰影,最終,重重地落在了南陽郡北部的一個點上——舞陰。
“張勳五萬大軍的命脈,不在昆陽城下,而在這裏。”劉湛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郭嘉和周倉,“宛城至昆陽前線的糧秣軍械,十之七八,必經舞陰。此處,才是袁術軍在此戰中的七寸!”
郭嘉適時接口,語氣從容不迫,顯然早已做足功課:“守將為袁術族侄,袁胤。據查,此人才具平庸,遠遜其族叔,且性好奢靡,仗著袁術稱帝,在舞陰作威作福,儼然土皇帝。城中守軍約三千,多為未經大戰的二線郡國兵,裝備、訓練、士氣,皆遠不及張勳麾下的前線精銳。”他輕輕搖動不知從何處摸出的羽扇,帶起一絲微風,“更重要的是,因其身處後方,承平日久,守備……極其鬆懈。”
“好!”劉湛眼中精光暴漲,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燈盞晃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乃扭轉戰局之天賜良機!”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欲親率一支絕對精銳,長途奔襲,出其不意,端掉舞陰,焚其糧草,徹底斷送張勳的根本!”
一直沉默的周倉,聞言瞳孔微縮,沉穩的臉上掠過一絲屬於猛將的興奮,但立刻被更深的謹慎取代。他抱拳沉聲道:“主公,此計若成,確可一戰定乾坤!然,風險……亦極大。我軍需穿越數百裏敵軍勢力邊緣,沿途關隘、哨卡、遊騎無數,但凡行蹤泄露一絲,或是舞陰稍有戒備,我軍這五百人,便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所以,此戰之要害,唯二字耳——‘奇’與‘速’!”劉湛斬釘截鐵,目光灼灼地盯著周倉,“人馬,貴精不貴多。周倉,我要你從你帳下的靖安營中,挑選五百最悍勇、最堅韌、最擅長途奔襲和潛伏滲透的死士!人銜枚,馬裹蹄,隻攜帶三日幹糧,拋棄一切不必要的輜重,輕裝簡從,務求隱秘疾速!”
他頓了頓,看向郭嘉:“奉孝,後方之事,全權托付於你。如何製造假象,讓張勳堅信我劉湛仍在潁川城中運籌帷幄;如何調度剩餘兵力,虛張聲勢,使其不敢妄動;乃至如何接應我等歸來……皆需你之妙算。”
郭嘉羽扇輕搖,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淺笑,那笑容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神秘莫測:“主公放心前行。嘉雖不擅舞刀弄槍,但這搖唇鼓舌、故布疑陣之事,尚算嫻熟。必使那張勳如墜五裏霧中,對其後方之危,渾然不覺。隻待主公功成,烽火為號。”
……
計議已定,再無贅言。
是夜,月黑風高,濃雲如墨,將星月之光徹底吞噬。
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城頭旗杆,發出嗚嗚的悲鳴,正是潛行匿跡的絕佳時機。
潁川城的側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又迅速合攏。劉湛與周倉率領著五百名精心挑選的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城池,一頭紮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他們繞開所有官道大路,專揀人跡罕至的山林小道、幹涸的河床,如同一支淬毒的利箭,沿著預定路線,直插南陽腹地。
這支隊伍,堪稱劉湛麾下精華中的精華。裏麵很多老兵都是跟隨劉湛和周倉從鷹愁澗一路廝殺過來的,全營士卒沉默如山,腳步沉穩有力;精銳騎兵則矯健如豹,控馬技術精湛。
所有人都褪去了代表身份的標識,穿著深色的夜行衣,臉上塗抹著泥灰。行軍時,口中銜著防止出聲的“枚”,戰馬的蹄子也用厚布層層包裹。除了兵刃弓弩和必備的火油、繩索,他們幾乎拋棄了一切,包括多餘的飲水,隻靠沿途尋找山泉補充。
劉湛褪去了州牧的錦袍,換上了一套與普通校尉無異的黑色甲胄。他與士卒一同徒步行軍,啃食同樣冷硬硌牙的幹糧餅,飲用冰冷的山泉水。夜間露宿,他與士兵們擠在背風的山岩下或密林中,共享著單薄的氈毯抵禦寒意。
有年輕士卒因極度疲憊而腳步踉蹌時,他會伸手扶上一把,低聲鼓勵兩句。這種無聲的行動,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說都更能凝聚人心。周倉則如同最警惕的頭狼,始終走在隊伍最前列,那雙在黑夜中依然銳利的眼睛,不斷掃視著周圍的一切,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
沿途,他們並非一帆風順。
曾遭遇小股袁軍的巡邏哨卡,也曾差點與運送物資的敵軍車隊迎麵撞上。每到此時,隊伍便會立刻潛伏下來,如同石頭般一動不動。若實在無法避開,則由周倉親自指揮麾下最擅長此道的斥候,以匕首、弓弩,進行無聲而高效的清除,屍體和血跡會被迅速處理掩埋,不留任何痕跡。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狠辣果決,展現了這支隊伍極高的軍事素養和冷酷的戰場作風。
“嘿,老六,你說咱們這像不像山裏的響馬?”一次短暫的全軍休整時,一個臉上帶疤的老兵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同伴嘀咕道,試圖驅散彌漫在隊伍中的緊張氣氛。
被稱為老六的漢子啐掉嘴裏的草根,沒好氣地回道:“響馬?響馬有咱們這裝備?有周將軍這樣的頭兒?咱們這是……嗯,是主公說的那啥,‘特種奔襲’!”他努力回憶著訓練時聽到的新詞兒。
“特種是啥俺不懂,”老兵咧咧嘴,“俺就知道,跟著主公和周將軍,這趟要是成了,夠咱吹噓到下輩子!到時候,俺非得去宛城最大的酒肆,喝他個三天三夜!”
“就你?三碗馬尿下肚就找不著北的貨色……”旁邊有人低聲嗤笑,引來一陣極力壓抑的悶笑聲。
劉湛在不遠處聽著,嘴角也不由得微微勾起,這些粗糲的幽默,是這支隊伍生命力的體現。
經過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高強度潛行,隊伍終於在第二日黃昏時分,抵達了預定的潛伏地點——舞陰城外二十裏處一片茂密的樺木林。
遠處,舞陰城的輪廓在夕陽的餘暉中已然可見,城池不大,但城牆看起來還算完整。隻是,城頭旗幟稀疏,守軍巡邏的隊伍歪歪扭扭,間隔時間也長得離譜,甚至能看到幾個哨兵倚著垛口,似乎在打盹。一派承平日久、麻痹大意的景象,與郭嘉的情報完全吻合。
劉湛與周倉趴在林緣的草叢中,借著手勢和極低的聲音交流,仔細觀察著城牆、城門、以及周邊的地形。
“主公,看那邊。”周倉眼神一凝,指向官道方向。隻見一支規模不小的運糧隊,打著袁軍的旗幟,正慢悠悠地朝著舞陰城門行去,車隊前後僅有數十名無精打采的士兵護衛。 劉湛與周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意思——機會來了!
“換裝!”劉湛毫不猶豫地下令。 士兵們迅速行動起來,從行囊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從之前殲滅的袁軍遊騎那裏繳獲的衣甲和旗幟。
很快,一支穿著袁軍號衣、打著袁軍運糧隊旗幟的“自己人”,便出現在了山林邊緣。由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的周倉走在最前麵冒充頭目,劉湛則壓低帽簷,混在隊伍中間。一行人整理了一下隊形,便大搖大擺,卻又保持著一定速度,朝著舞陰城門走去。
心髒在胸腔裏擂鼓,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努力維持著麻木或疲憊的神情,這是長途運輸隊應有的樣子。腳步踏在官道的塵土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越來越靠近那座決定數萬人生死的城門。
城頭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喂!下麵哪部分的?這麽晚才到?”
周倉抬起頭,操著事先練習過的、略帶淮南口音的官話,粗聲粗氣地回道:“宛城來的!他娘的路上遇到點麻煩,耽擱了!快開門,弟兄們累了一天了,想早點進去歇腳!”
城上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核對近日是否有宛城的補給安排。或許是因為袁胤的管理混亂,文書往來本就滯澀不清;或許是守軍根本懶得深究。隻聽那聲音抱怨了一句:“真他娘的事多……等著!”
沉重的絞盤聲響起,那道看似堅固的城門,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緩向內打開,露出了幽深的門洞。
就在城門洞開至最大,守門士卒打著哈欠,注意力最為鬆懈的一刹那!
周倉眼中凶光畢露,一直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猛然揮出!隻見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閃電般掠過,那名站在近前的門吏甚至沒反應過來,頭顱便已衝天而起,臉上還殘留著困倦的表情!
“殺!”
周倉的怒吼如同驚雷,在門洞內炸響! 五百名早已蓄勢待發的死士,瞬間撕去了偽裝的羊皮,露出了猛虎的獠牙!他們如同決堤的洪流,以驚人的速度和效率,蜂擁入城!
按照事先的周密部署,行動分成三部分:一隊精銳如尖刀般直撲城門內側的守軍駐地和控製絞盤的哨塔,確保退路暢通;另一隊由周倉親自率領,目標明確——縣衙和軍營,擒殺守將袁胤,打掉敵人的指揮大腦;最後一隊,也是人數最多、攜帶引火物最充足的一隊,由劉湛親自帶領,如同烈焰的風暴,徑直衝向城西那連成一片、垛積如山的糧草大營!
城內,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警報的鑼聲倉促響起,又戛然而止。許多袁軍守卒剛從營房或酒館裏跑出來,衣甲不整,睡眼惺忪,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麽事,隻見一群凶神惡煞的黑甲士兵如狼似虎地撲來,見人就砍,逢人便殺,抵抗微弱得可憐。街頭巷尾,驚呼聲、慘叫聲、兵刃碰撞聲、火焰燃起的劈啪聲響成一片。
與此同時,周倉已如旋風般衝至縣衙。
袁胤此刻果然正在府中與幾名僚屬飲酒作樂,絲竹之聲掩蓋了外麵的騷動。直到周倉一腳踹飛廳門,帶著一身血腥氣闖入,袁胤才驚得手中玉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你……你們是何人?!”他驚恐萬狀,肥胖的身軀向後縮去。
周倉根本不答,目光鎖定目標,大步上前,刀光再次一閃!
袁胤的人頭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滾落在地。
周倉順手抓起那顆頭顱,衝出府門外,奮力擲向聞訊趕來、卻不知所措的袁軍士兵人群中,聲如雷霆:“袁胤已死!降者不殺!”
主將被梟首,這一擊徹底粉碎了守軍殘存的組織和士氣。
另一邊,劉湛已率部衝至糧營。眼前的一幕讓他心跳加速——無數的糧垛,覆蓋著苦布,如同一個個小山包,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空氣中彌漫著穀物和草料特有的氣味。
這不僅僅是糧食,這是張勳大軍的命,是昆陽城下無數將士用鮮血換來的戰機!
“快!潑火油!散開鬆脂!”
劉湛厲聲下令,自己也抓起一個油罐,奮力潑向最近的糧垛。 士兵們動作迅捷,分工明確。
火油、鬆脂被迅速潑灑開,濃烈的氣味刺鼻。隨著劉湛將第一支火把扔出,落在浸透火油的苦布上,“轟”的一聲巨響,烈焰如同蘇醒的火龍,驟然騰空而起!
緊接著,第二處、第三處……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頃刻之間,整個城西糧營便化作一片熊熊火海!
衝天的火光將舞陰城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濃煙滾滾,直上雲霄,數十裏外恐怕都能看見這毀滅性的信號。
熱浪撲麵而來,灼烤著皮膚。
劉湛站在烈焰前,看著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與戰略達成的激動。
“任務完成!撤!按預定路線,交替掩護,迅速撤離!”劉湛毫不戀戰,果斷下令。
五百精銳,來時如風,去時如電。
在徹底攪亂舞陰,焚盡糧草,達成戰略目標後,他們如同潮水般退去,憑借著對撤離路線的熟悉和嚴格的紀律,從被牢牢控製的城門迅速撤出,再次隱入城外無邊的黑暗山林之中,隻留給舞陰城一片廢墟、無數驚恐和衝天的烈焰。
數日後,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隨著逃散的敗兵和衝天的狼煙,終於傳到了昆陽前線張勳的大營。
中軍大帳內,張勳正焦躁地催促著新一輪的攻城準備,當他聽到探馬連滾爬地稟報“舞陰被襲,糧草盡焚,袁胤將軍……殉國”時,他整個人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從帥座上彈起,又僵在原地,臉色瞬間由鐵青變為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從喉嚨裏擠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嘶吼:“不……不可能!!”隨即,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龐大的身軀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幸虧身旁親兵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有栽倒在地。
“糧草被斷了!老家被抄了!”這樣的消息如同瘟疫,在早已士氣低迷的袁軍中瘋狂蔓延。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吞噬了整座大營。
士兵們麵麵相覷,眼神中充滿了絕望,開始有人偷偷收拾細軟,有人竊竊私語著逃亡。
幾乎在同一時間,昆陽城頭上,一直密切關注著敵軍動向的徐晃,敏銳地捕捉到了對麵營壘中那不尋常的騷動、以及遠處天際那若有若無的、不同於往日戰火的煙塵方向。
他深邃的眼眸中,猛地爆發出耀眼的光彩!
他猛地拔出佩劍,指向城外混亂的敵營,聲音如同洪鍾,響徹整個城頭:“將士們!主公奇襲成功!敵糧已斷,軍心已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隨我——開城!破敵!”
養精蓄銳多日的豫州守軍,如同下山的猛虎,在徐晃的親自率領下,大開城門,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向已然士氣崩潰、亂作一團的張勳大營!
前有堅城難克,後路糧道被斷,軍心徹底瓦解,此刻又遭徐晃這支生力軍的猛烈反擊……
張勳大軍,兵敗如山倒!
士卒再無戰意,丟盔棄甲,相互踐踏,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漫山遍野地潰逃。
張勳在親兵的死命保護下,從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連帥印、儀仗都顧不得,如同喪家之犬,狼狽不堪地逃回南陽。
穎水兩岸的形勢,攻守易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