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邂逅賈文和
字數:11068 加入書籤
西進的數萬大軍,如同一股無法阻擋的鋼鐵洪流,晝夜兼程,向著西北方向滾滾而去。馬蹄聲、腳步聲、車輪碾過路麵的吱呀聲,混合著兵器甲胄的碰撞聲,匯成一股低沉而持續不斷的轟鳴,驚醒了沉睡的山林與原野。隊伍行經之處,卷起的漫天黃色煙塵,經久不散,仿佛一條匍匐在大地上、不斷向前蠕動的巨大土龍。
離開了豫州與南陽那片經過休養生息、初現富庶跡象的平原,地勢開始變得起伏不定。隊伍進入了荊州與司隸校尉部交界的丘陵地帶。官道因連年戰亂、無人維護而嚴重失修,路麵坑窪不平,布滿了碎石與深深的車轍印。道路兩旁,時而可見被遺棄的村落廢墟,斷壁殘垣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如同大地裸露的傷疤。荒草萋萋,已長得半人高,在風中無力地搖曳,偶爾有皮毛肮髒、肋骨突出的野狗穿梭其間,警惕地抬起頭,口中叼著不知是人還是牲畜的、早已泛白的骨骸,用最直白的方式,無聲地訴說著這片土地曾經以及正在承受的深重創傷。更令人心頭發緊的是,開始有零星的流民身影出現在視野邊緣。他們衣衫襤褸,幾乎不能蔽體,麵黃肌瘦,眼神空洞,如同驚弓之鳥,遠遠看到這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大軍經過,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慌忙連滾帶爬地躲進更深的灌木叢或山坳裏,隻留下一雙雙在暗處窺視的眼睛,那裏麵除了極度的恐懼,便隻剩下被苦難磨礪得近乎麻木的絕望。
劉湛端坐於神駿的烏騅馬上,身姿依舊挺拔,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他目光沉凝地掃過這沿途的滿目瘡痍,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壓力。他治下的豫州與南陽,經過努力,雖已初見繁榮安穩的跡象,如同一座在暴風雨中勉強築起的避風港,但這廣袤天下的大部分地方,卻依舊如同眼前所見,浸泡在無邊的血淚、饑餓與死亡構成的苦難深淵之中。這殘酷的現實,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更堅定了他必須盡快結束這該死亂世、重塑人間秩序的信念。這條路,注定漫長而血腥,但他已無退路。
“主公,前方便是魯陽地界了。”郭嘉催動他那匹看似瘦弱、卻極有耐力的青驄馬,靠近劉湛,用馬鞭懶洋洋地指了指前方一座在夕陽慘淡餘暉中、顯得格外破敗不堪的土城輪廓。“此地乃荊州北境門戶,地勢緊要,昔日‘江東猛虎’孫文台曾在此地大破董卓的西涼鐵騎,聲威震天下,可惜啊……”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物是人非、英雄不再的感慨,隨手又從馬鞍旁那個仿佛永遠掏不空的皮囊裏,摸出那個小巧的錫製酒壺,拔開塞子,仰頭抿了一小口,隨即皺了皺眉,咂咂嘴,嫌棄地抱怨道,“嘖,這鬼地方,連帶著酒都透著一股子洗不掉的土腥氣和窮酸味,真是糟蹋了好東西。”
劉湛瞥了他一眼,看著他那副無論何時何地都改不了的憊懶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告誡:“奉孝,軍中明令禁酒,你身為軍師祭酒,更當以身作則,小心觸犯軍法,到時我也護不住你。”
郭嘉渾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酒壺,濺出幾滴酒液,笑嘻嘻道:“主公明鑒,嘉這非是尋常飲酒作樂,乃是‘激發靈思、洞察幽微之藥引’也。您想啊,這荒山野嶺,古道西風,殘陽如血,若無此物提神醒腦,滌蕩濁氣,如何能捕捉到那天地間稍縱即逝的、獨屬於某位奇人的‘文和’之氣?”他話裏有話,眼神意味深長地瞟向遠處一個被暮色籠罩的、寂靜的山坳。
劉湛心思何等敏銳,立刻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關鍵,心中不由一動:“文和?奉孝此言,可是另有所指?”
郭嘉見劉湛領會,臉上露出一抹神秘而得意的微笑,壓低聲音,幾乎是在耳語:“主公可還記得,那李傕、郭汜二人麾下,除了驕兵悍將,還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謀士,名喚賈詡,賈文和?”
劉湛瞳孔微微一縮,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關於此人的信息,語氣也凝重起來:“自然記得。此人智計深遠,算無遺策,尤其擅於洞察人心,借力打力,手段……堪稱狠辣決絕,故有‘毒士’之名。董卓伏誅後,長安大亂,正是他獻策李傕、郭汜,以‘為董公報仇’之名,收攏西涼潰兵,反攻長安,致使王允殉國,呂布敗走,朝廷再次落入豺狼之手,天下崩亂之局,由此愈演愈烈,直至今日。”他對賈詡的印象極為複雜,既深深忌憚其謀略之詭譎狠辣,每每思之背脊發涼,又不由驚歎其總能於亂局中精準把握關鍵、保全自身乃至扶搖直上的驚人能力。
“正是此人。”郭嘉眼中閃著如同發現獵物的精光,聲音壓得更低,“據嘉通過各種渠道所得之零星消息,李傕、郭汜這兩個蠢貨徹底撕破臉、在長安城內殺得血流成河之時,這位賈文和先生,似乎並未深陷其中,作那愚忠陪葬之輩。以他明哲保身、趨利避害的本事,十有八九早已尋得良機,金蟬脫殼,離開了那個是非漩渦中心。如今關中大亂,已成糜爛之勢,他若想離開那片絕地,無論是南下依附荊襄劉表,還是東往中原另尋明主,這魯陽附近的古道,乃是其南下的必經之路之一。”
劉湛頓時完全明白了郭嘉的意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你是說,我們極有可能在此地,‘邂逅’這位賈文和先生?”
“非但有可能,”郭嘉得意地再次晃了晃他的寶貝酒壺,一副盡在掌握的神情,“嘉早已未雨綢繆,派出了手下幾名最是機靈狡黠、善於偽裝的斥候,扮作逃難的流民或是行腳的小商販,在前方數十裏範圍內哨探,重點關注那些形單影隻、或小隊而行,且氣質獨特、迥異於尋常百姓或潰兵之人。若能得天眷顧,得此‘毒士’傾力相助,主公此番西進之路,無異於猛虎添翼,蛟龍入海,許多棘手難題,或可迎刃而解。”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鄭重,“當然,此人心思之深沉,性情之謹慎,遠超常人,如何說動他,讓他心甘情願地登船,還得看主公您的手段與誠意了。強扭的瓜不甜,對這老狐狸,尤其如此。”
劉湛沉吟不語,目光投向遠方暮色漸濃的山巒。賈詡此人,確是一把絕世利器,若能握在手中,指向敵人,自然無往不利;但若駕馭不當,或是心意不誠,則極有可能反噬其身,後果不堪設想。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尤其是麵對關中錯綜複雜、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局麵,以及那位用兵如神、絕不會坐視自己順利勤王的曹操,若能得賈詡這等深諳人性、精於算計的謀士在旁籌劃,無疑將大大增加勝算。這其中的風險與機遇,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麵,緊密相連。
就在這時,“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騎快馬從前隊方向飛馳而來,馬蹄踏起一溜煙塵。來者正是徐晃麾下的一名親兵,臉上帶著急切與肅然。那親兵奔至劉湛馬前,利落地勒住戰馬,翻身落地,單膝跪地,抱拳高聲稟報:
“稟主公!徐將軍命小人來報!先鋒部隊在前方約十裏處,一座廢棄的驛站附近,發現一小隊形跡可疑之人,約十餘騎,護衛著一名文士打扮的老者。對方見到我軍前哨,並未像尋常流民或潰兵那般驚慌逃竄,反而主動停下,就地等候,為首老者聲稱……欲求見主公!徐將軍見其氣度不凡,不敢擅專,特派小人火速來報,請主公定奪!”
劉湛與郭嘉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訝與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沒想到,郭嘉的預感,竟然應驗得如此之快!
“可知那文士姓名?”劉湛強壓下心中的波瀾,沉聲問道。
“回主公,對方並未直言名諱,隻言自己姓賈……。”親兵如實回稟。
“賈!”郭嘉聞言,忍不住撫掌輕笑,聲音中帶著幾分興奮,“果然是他!主公,您看,這天地間的‘文和’之氣,並非需要刻意捕捉,乃是自行來投矣!機緣已至,速去相見,切莫錯過這上天送來的厚禮!”
劉湛當即不再猶豫,下令中軍加快行進速度,同時命那名親兵立刻返回,通知徐晃,將那一行人引至驛站旁相對完整、便於談話的一處院落等候,並再三叮囑,務必以禮相待,不可有絲毫怠慢,更不得無禮搜查或威逼。
小半個時辰後,夕陽已幾乎完全隱沒在山脊之後,隻在天邊留下一道暗紅色的血線。劉湛率領郭嘉及數十名精銳親衛,抵達了那座廢棄已久的驛站。驛站早已破敗不堪,荒草蔓生,隻剩下幾間牆體歪斜、屋頂塌陷大半的土屋,和一個早已倒塌、隻剩下幾根焦黑木料的馬棚。
夕陽最後那點可憐的光線,透過沒有窗紙、如同黑洞般的窗欞,勉強照亮了院落中央站著的一小群人。
隻見十餘名騎士,雖人人麵帶疲憊,衣甲沾滿塵土,甚至帶著些許幹涸的血跡,但個個眼神精悍,身形挺拔,如同釘子般牢牢護衛在四周。他們並未擺出明顯的攻擊姿態,但那股久經沙場、見慣了生死的剽悍之氣,以及那種看似隨意、實則將中間老者所有可能受到威脅的角度都隱隱封死的標準警戒姿態,顯非尋常護衛,而是百戰餘生的精銳老兵。
而被他們如同眾星拱月般護衛在中間的,是一位年約五旬、身著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異常的青色深衣的老者。老者麵容清臒,皮膚因常年案牘勞形而顯得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明,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水,不起絲毫波瀾,甚至帶著幾分看透世事滄桑、洞悉人心鬼蜮的淡漠與疏離。他頜下留著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三縷長須,手中拄著一根看似普通、卻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竹杖,靜靜地站在那裏,任憑晚風吹動他寬大的衣袖,自有一股不同於周圍肅殺氣氛的、淵渟嶽峙般的沉靜氣度,仿佛周遭的一切紛擾、數千大軍的肅殺,都與他全然無關。
劉湛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將馬韁扔給身旁親兵,整理了一下因疾馳而略顯淩亂的衣袍,快步上前,在距離老者數步遠處站定,鄭重地拱手行禮,語氣誠懇:
“敢問,可是文和先生當麵?豫州劉湛,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隻恨無緣得見!不想今日竟在此荒僻之地,得遇先生仙蹤,實乃三生有幸!”
賈詡目光微動,在劉湛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在快速打量著這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年輕諸侯。他並未因劉湛的身份而顯得惶恐,隻是微微欠身,從容還了一禮,聲音平和舒緩,不帶絲毫緊張或諂媚的波瀾:“敗軍之虜,落魄之人,賈詡,見過劉豫州。豫州掃平逆袁,威震中原之名,賈某在關中亦有耳聞,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顏,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確是賈某三生有幸。”他的目光在劉湛年輕卻沉穩的臉上停留片刻,又似不經意地掃過一旁正饒有興趣打量著他的郭嘉,眼中閃過一絲極快、卻未能完全掩飾的探究與衡量之色。
郭嘉笑嘻嘻地插話道,語氣依舊帶著他那標誌性的玩世不恭:“文和先生何必如此過謙?先生之才,鬼神莫測,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董卓暴虐,先生能於虎狼窩中保全身家;李郭昏亂悖逆,先生又能於血海滔天中從容脫身。這‘敗軍之虜’、‘落魄之人’八字,可是無論如何也安不到先生頭上的。”這話看似恭維,實則綿裏藏針,既點出了賈詡過往那段不算光彩的經曆,也暗含了對其趨利避害本能的試探。
賈詡聞言,淡淡地看了郭嘉一眼,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了一個笑容:“這位想必便是那位算無遺策、助劉豫州定鼎豫州的郭奉孝,郭祭酒了?果然聞名不如見麵,少年英傑,氣度不凡。賈某不過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碌碌無為,何談才能?比不得奉孝兄年紀輕輕,便得遇明主,縱橫捭闔,立下這不世功業,前途不可限量。”
劉湛見二人言語之間機鋒隱現,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火花在碰撞,便適時抬手,溫和地製止了這試探性的交鋒,對賈詡再次誠懇地說道:“先生一路勞頓,想必辛苦了。此地荒僻,非是談話之所,風沙甚大。如先生不棄,請移步屋內暫歇,容劉湛備些隨身攜帶的薄酒粗食,你我慢慢敘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他態度謙和,禮數周到,全然沒有一方諸侯常見的倨傲與架子,顯得真誠而尊重。
賈詡略一沉吟,渾濁卻清明的目光再次快速掃過劉湛真誠的臉龐,以及他身後那些雖精銳卻紀律嚴明、並未流露出任何敵意的親衛,便緩緩點頭,語氣依舊平淡:“劉豫州盛情相邀,賈某卻之不恭。如此,便叨擾了。”
眾人遂進入驛站內那間唯一還算完整、起碼能遮擋些夜風的土屋。親兵早已手腳麻利地簡單清掃了一下屋內的積塵與蛛網,在屋子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橘紅色的火焰跳躍升騰,驅散了初夏夜晚的些許寒意與屋內的潮濕黴氣,也帶來了幾分光亮與暖意。劉湛堅持請賈詡在唯一一張還算穩當的木凳上落座,自己與郭嘉則搬了塊平整的石頭,坐在對麵。親兵送上隨身攜帶的幹糧、肉脯和清水。
跳躍的篝火光芒,在三人神色各異的臉龐上明明滅滅地舞動著。屋外,是數千西進大軍宿營時隱隱傳來的刁鬥之聲、戰馬偶爾的嘶鳴,以及那無孔不入的肅殺之氣;屋內,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靜,隻有木柴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輕響,以及三人輕微的呼吸聲。一場可能深刻影響未來天下走向的、微妙而關鍵的會談,在這荒山野嶺的破敗驛站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劉湛知道與賈詡這等智者交談,拐彎抹角徒惹人笑,不如開門見山,他捧著水碗,目光坦誠地看向賈詡:“先生此次能從那長安修羅場中安然脫身,實乃大幸。不知先生此番脫困,接下來意欲何往?可有明確去處?”
賈詡伸出枯瘦但穩定的手,捧著粗糙的水碗,似乎是想借此汲取一點暖意,他目光低垂,看著碗中晃動的清水倒映的火光,平靜無波地回答道:“關中已非久留之地,龍蛇混雜,殺機四伏。詡本欲南下荊襄,聽聞劉景升治下尚算安穩,或可尋一山水僻靜之處,結廬而居,讀書耕田,了此殘生,倒也清淨。”這番話,說得雲淡風輕,仿佛真的看破紅塵,隻求安穩度日。
一旁的郭嘉聞言,忍不住嗤笑一聲,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荊襄?文和先生,您就別拿這話搪塞我等了。劉景升?嗬嗬,垂垂老矣,色厲內荏,不過一守戶之犬耳!且其麾下,蔡瑁、蒯越等大族把持權柄,排斥異己,內部傾軋得厲害,豈是先生這等經天緯地之大才的安身立命之所?隻怕先生人還未到襄陽城下,就會被那蔡瑁‘請’去府中‘做客’,到時候是座上賓還是階下囚,可就難說得很嘍。”他這話說得尖刻,卻一針見血,點破了荊州的現狀。
賈詡對郭嘉的尖銳言辭並不動怒,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隻是將目光從水碗上移開,平靜地看向對麵主導這場談話的劉湛,反問道:“那麽,依劉豫州之高見,當今天下洶洶,何處才是賈詡這等無用老朽的安身之所?”
劉湛迎上賈詡那看似平靜、實則深邃如海的目光,坦然道,聲音在篝火的劈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下洶洶,烽煙四起,黎民倒懸,正是誌士仁人挺身而出,匡扶社稷之時。先生身負經天緯地之才,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豈能空老於林泉之下,坐視蒼生受苦,山河破碎?”他先定了基調,表明了自己招攬賢才、匡扶天下的立場。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誠懇,甚至帶著幾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劉湛不才,蒙陛下信重,添為豫州牧,牧守一方。今聞長安驚變,李郭二賊倒行逆施,竟致天子蒙塵,聖駕不安,我心如刀絞,五內俱焚!故不量力,親提大軍,欲西進勤王,掃除奸凶,迎還聖駕,重整這破碎河山!然……”他話鋒一轉,坦然承認困難,“關中路險,李郭餘孽猶存,其部皆百戰悍卒,困獸猶鬥;更兼四方豺狼環伺,皆欲染指這‘勤王’之功,或另有圖謀。湛自知年少德薄,才疏學淺,深感獨木難支,力不從心。久聞先生深通謀略,明達時務,洞察人心,有安邦定國之策。若能得先生不棄劉湛愚鈍,屈尊指點迷津,助我一臂之力,則湛幸甚,三軍幸甚,漢室幸甚!”這番話,既表明了誌向,又坦承了困難與自身的不足,更直接而懇切地表達了招攬之意,態度可謂放得極低,誠意十足。
賈詡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如同古井無波,看不出是喜是怒,是認同還是鄙夷。他隻是用手指,無意識地、緩慢地摩挲著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竹杖,仿佛那竹杖能給他帶來答案。火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使得他的表情更顯高深莫測。半晌,就在郭嘉都覺得有些壓抑不住那份寂靜時,賈詡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拋出了兩個極其尖銳、直指核心的問題:
“劉豫州誌存高遠,心係漢室,欲行此壯舉,詡深感敬佩。”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隨即“但是”緊隨而至,“隻是……詡乃戴罪之身,名聲狼藉。昔日曾委身於國賊董卓,後又為李傕、郭汜出謀劃策,雖為自保,然於天下士人眼中,已是汙點斑斑,難以洗刷。豫州若收留詡,待之以上賓,恐為清流所不容,為天下士人所非議,於豫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清譽賢名有損。此其一也,關乎名望根基,豫州可曾細思?”
他稍稍停頓,給劉湛消化的時間,然後抬起眼皮,那雙看似渾濁、實則銳利無比的目光,如同兩把小小的錐子,深深刺入劉湛的眼底:“其二,”他的語氣加重了些,“即便豫州不顧清議,執意西進,勤王之路,亦是千難萬險,步步殺機。退一萬步言,即便天佑豫州,僥幸成功,擊潰李郭,迎回天子……然則,然後呢?”他微微前傾身體,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袁本初,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虎踞河北,帶甲數十萬,鷹視狼顧;曹孟德,世之梟雄,機變無雙,善於權謀,如今鷹揚兗州,其誌不小。豫州雖據有豫州、南陽,錢糧漸豐,然地處中原腹心,實乃四戰之地,無險可守。屆時手握天子,看似占據大義名分,然懷璧其罪,是福是禍,猶未可知!豫州屆時是效仿周公,還政於朝?還是……如董卓、李郭故事?這其中的分寸、火候,以及如何應對袁、曹必然的反彈與覬覦,豫州……可曾真正想得清楚,看得明白?這可關乎生死存亡,乃至天下最終之歸屬。”
這兩個問題,一個關乎眼前的名聲與現實阻力,一個關乎長遠的戰略與政治格局,如同兩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抵在了劉湛,以及他這份新興事業的要害之上。尤其是第二個問題,幾乎是在逼問劉湛對未來的終極構想——如何對待天子?如何處理與袁紹、曹操這兩位巨頭的潛在衝突?
郭嘉聞言,麵色一肅,收起了一直掛著的嬉笑之色,正襟危坐,正要開口用他犀利的言辭進行反駁與解釋,劉湛卻再次抬手,溫和而堅定地製止了他。劉湛深知,回答這兩個關乎格局、野心與政治智慧的問題,必須由他自己來,這直接關係到賈詡是否認可他這位潛在主公的器量、眼光與能力,任何他人的代勞,都會顯得誠意不足。
劉湛迎著賈詡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坦然回答道:“先生所慮,確是老成謀國之言,句句在理。然而,劉湛亦有淺見,望先生垂聽。”他語氣沉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從容。
“首先,關於先生所謂‘名聲’之事。”劉湛目光誠懇,“先生昔日所為,董卓勢大時暫且依附,李郭亂政時委曲求全,在湛看來,更多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智者順時而動,賢者量力而行,豈可以一時之跡,便論定英雄一生之功過?昔日管仲曾射齊桓公中帶鉤,然桓公不計前嫌,委以國政,終成霸業。至於天下士人非議……”說到這裏,劉湛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自信與隱隱顯露的霸氣,“若因畏懼人言,顧忌虛名,而不敢任用真正有才幹、能安邦定國之士,此乃目光短淺之庸主所為,非英雄之器!劉湛行事,但求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中對得起本心,外有益於黎民百姓,何懼那些不明就裏、隻知空談的流言蜚語?先生之才,若因這些虛妄之名而埋沒於草莽,不得施展,這才是天下最大的損失,是劉湛之過,亦是漢室之不幸!”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將對賈詡過往的“理解”與對世俗非議的“不屑”表達得淋漓盡致,展現出了用人不疑的魄力。
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回答第二個,也是更為關鍵、更觸及核心的問題:“至於先生所問,‘迎回天子,然後如何?’”劉湛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後的堅定,“迎回天子,掃除奸凶,此乃為人臣子不可推卸之本分,亦是凝聚天下人心、號令四方最為堂皇正大之旗號!然後……自當秉持臣節,還政於朝,尊天子以令不臣,討伐不庭,掃平群雄,最終目的,乃是再造一統,重開太平盛世!”
他話鋒微轉,談及袁紹與曹操,語氣中帶著清醒的認識與不畏挑戰的決心:“袁本初,確係名門之後,實力雄厚,然其外寬內忌,好謀而無斷,色厲而膽薄,賞罰不明,非是真正能廓清寰宇、安定天下之主。曹孟德,世之梟雄,機變權謀,用兵如神,麾下人才濟濟,確是一代豪傑。然其性多疑,手段有時過於酷烈,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此等心性,豈是真正能收服天下民心、行仁政王道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能者,心懷蒼生者居之,方能長久。”
最後,他總結道,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湛雖不才,亦知任重道遠,前途多艱。但我願與先生,與奉孝,與麾下眾文武將士一道,戮力同心,砥礪前行!不為一家一姓之私利,隻為這飽經戰火、滿目瘡痍的天下,殺出一條血路,蕩平所有奸邪與不臣!還這朗朗乾坤一個太平,給這億萬黎庶一個能夠安居樂業的希望!此誌,天地可鑒,雖九死其猶未悔!”
賈詡聽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低下頭,目光似乎完全被地上跳躍不定的篝火火焰所吸引,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竹杖,仿佛要從那變幻不定、明滅交織的火光中,窺見未來命運的軌跡,看清眼前這位年輕諸侯話語中的真意與那份雄心背後,究竟有多少堅實的根基與可行的路徑。屋內一時間寂靜得可怕,隻有木柴燃燒時發出的、單調而持續的劈啪聲,以及三人輕重不一的呼吸聲。
郭嘉此刻也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他看看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賈詡,又看看麵色平靜卻目光堅定的劉湛,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水。他知道,賈詡接下來的反應,將直接決定這位頂尖謀士的最終去向,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主公此番西進勤王的難度與最終結局。
時間,在寂靜中仿佛被拉長。良久,賈詡終於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火光映照下,他那張一向古井無波的清臒臉龐上,竟然露出了一絲極淡的、近乎難以察覺的、細微的笑意。那笑容中,似乎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釋然,幾分對眼前年輕人膽識與氣魄的由衷讚賞,甚至……還有幾分沉寂已久、被重新點燃的、對於參與塑造曆史的隱隱期待?
“好!好一個‘為天下殺出一條血路,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賈詡輕輕地將手中的竹杖在地上頓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叩擊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劉豫州年紀雖輕,卻有如此直麵難題之勇氣,廓清天下之胸襟氣魄,不矯飾,不空談,能見人所未見,言人所不敢言……詡,佩服。”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潔的衣袍,對著劉湛,不再是之前那種禮節性的欠身,而是鄭重地、一絲不苟地長揖到地,聲音清晰而沉穩:“蒙明公不棄賈詡卑賤,諄諄相邀,推心置腹,坦誠相待。詡……漂泊半生,今日得遇明主,如撥雲見日!願效犬馬之勞,以供驅策,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隻是詡才疏學淺,智術短拙,恐日後有負明公今日之厚望。”
劉湛心中大喜過望,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振奮湧上心頭,他連忙起身,搶上前兩步,雙手穩穩扶住賈詡的雙臂,將他托起,語氣中充滿了真摯的喜悅:“先生何必多禮!快快請起!能得先生不棄,屈尊相助,實乃天助劉湛,天佑漢室!得先生一人,勝得十萬雄兵!自此,湛之後顧無憂矣!”
郭嘉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重新露出了那種混合著狡黠與輕鬆的笑容,湊過來打趣道:“文和先生,您這‘才疏學淺’可太過自謙了,您要是才疏,我等豈不是成了目不識丁的村野莽夫?好了好了,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也無需客套。正好,眼前就有一樁迫在眉睫的難題,欲請教先生。我軍欲速取潼關,打通入陝通道,然潼關天險,守軍雖人心惶惶,但畢竟易守難攻,強攻損失必大,不知先生可有不動刀兵、或少動刀兵的妙計?”
賈詡順勢起身,捋了捋頜下梳理整齊的長須,那雙平靜的眼眸中,此刻終於閃爍起屬於頂尖謀士的、冷靜而睿智的光芒,他看向郭嘉,又看向劉湛,緩緩道:“奉孝兄所慮極是。潼關天險,強攻實乃下策,縱能攻克,亦必傷我元氣,於後續勤王大為不利。然李郭內訌,消息必然早已傳至關隘,守關將領如今必然人心惶惶,各懷異誌,彼此猜忌,難以同心。或可……暫緩刀兵,先行用間?擇其薄弱處,分化瓦解,或誘之以利,或懾之以威,或動之以情,或曉之以理……或許,可收奇效。”
三人遂圍攏在篝火旁,就著地上粗略繪製的簡易地圖,壓低聲音,仔細地商議起來。跳躍的篝火光芒,將三人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時而拉長,時而縮短,仿佛在演繹著未來變幻莫測的天下局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