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鄴城定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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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四年的初冬,來得格外凜冽。第一場細雪在某個寂靜的深夜悄然降臨,如同九天仙女漫不經心篩落的玉屑,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鄴城內外。次日清晨,當人們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已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積雪柔軟地依附在宮闕簇新的飛簷鬥拱上,將那尚未完全幹透的彩繪與朱漆暫時掩藏,仿佛天公作美,有意用這純淨的潔白,洗刷去不久前的烽火狼煙與浸透泥土的血色,為這座即將成為北方新政治心髒的古城,披上一襲莊重而略帶神秘的外袍。雪光澄澈,映照得原本就規模宏大的鄴城更顯肅穆恢弘。尤其是那緊鄰原州牧府、正在日夜趕工營建的宮城區域,巨木為骨,青石為基,成千上萬的民夫和工匠如同蟻群般在雪中忙碌,雖未完全竣工,但那已然拔地而起的巍峨輪廓、高聳的宮牆和森嚴的氣象,已足以令任何過往行人屏息仰視,心生敬畏。
大將軍府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地龍燒得暖融,熱氣透過打磨光滑的青磚地麵均勻散發開來,驅散了所有寒意。銅製獸首熏籠裏嫋嫋升起名貴蘇合的淡雅香氣,與窗外那個嗬氣成冰的嚴寒世界恍若兩個天地。劉湛並未安坐於那張鋪著白虎皮的主位,而是負手靜立於一麵占據了整堵牆壁的巨大北疆地圖前。他的目光深邃,越過了已用朱筆明確標注、納入版圖的冀、青、並、幽四州,投向了更北方那片廣袤而模糊的幽州邊塞,以及西麵那連綿起伏、易於藏奸納叛的並州群山。他的身形比之當年在潁川起兵時,更顯挺拔厚重,寬闊的肩背似乎承擔了更為沉甸甸的分量。眉宇間少了些許當年的銳利逼人,仿佛寶劍收入了古樸的鞘中,卻多了幾分深不見底的沉靜與不怒自威的儀態。那是一種長期居於權力頂峰、執掌生殺予奪、決斷億兆生靈命運所自然蘊養出的氣度,無需言語,便已令人心折。
輕盈而規律的腳步聲在鋪著厚絨地毯的廊下響起,由遠及近。隨後,郭嘉和賈詡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郭嘉一進門,立刻被室內的暖意包裹,他誇張地舒了口氣,一邊搓著有些凍僵的手,一邊徑直湊到那個巨大的青銅炭盆邊,嘴裏不忘嘟囔著:“這北地的冬天,真真是名不虛傳!風刮起來跟刀子割肉似的,可比長安和咱們潁川老家厲害多了!我這把骨頭,都快被凍酥了。”他雖嘴上抱怨,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懶散笑意的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名為“終於走到了這一步”的興奮與成就感。賈詡則與他形成鮮明對比,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默默地走到離炭盆稍遠的一張紫檀木圈椅旁,緩緩坐下,雙手習慣性地攏在寬大的袖袍之中,目光低垂,平靜無波,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寒冷或是即將發生的重大決策,都與他無關,又或者,早已在他心中演算過無數次。
“奉孝,文和,你們來了。”劉湛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膠著在地圖上那縱橫交錯的山川河流與城邑關隘之上,他的聲音在溫暖而靜謐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沉穩,“都過來看看這地圖。河北雖大體已定,然北疆遠未靖寧。公孫度盤踞遼東,名義上遣使歸附,實則形同自立,政令不出襄平;塞外的烏桓、鮮卑諸部,更是時叛時降,如同牆頭之草,難以信賴;西麵的韓遂、馬騰,雖遣子為質,亦需時時羈縻,以防生變。而反觀我等之根基,在潁川,在豫州,在長安……如今,我們坐鎮這鄴城,意圖總攬北方,虎視天下。你們覺得,下一步,這盤棋的關鍵落子之處,該當如何?重心又應置於何方?”
郭嘉此時已烤暖了手和身子,臉上恢複了血色,他走到巨大的地圖前,先是伸出食指,用力點了點鄴城的位置,仿佛要確認其堅實存在,然後手指向西劃過,虛點長安,隨即又迅速收回,堅定地按在鄴城之上,臉上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卻又洞悉世情的笑容:“主公,這還有什麽可猶豫的?長安嘛,固然是好的,前朝舊都,名正言順。但它偏居西陲,關山阻隔,交通往來實在不便。更要緊的是,那裏舊漢的氣息太重了,那些個三公九卿、遺老遺少,整天在耳邊嗡嗡嗡,不是念叨著‘祖宗成法’,就是嘀咕著‘禮不可廢’,煩也煩死了!束手束腳,如何能施展拳腳?”他話鋒一轉,手指在鄴城周圍畫了一個圈,語氣變得熱切:“鄴城則不然!您看,地處河北腹心,控扼河朔,輻射幽並,水陸通達,四通八達!正是經營北方、進而虎視天下的絕佳之地!當年袁本初選這裏做老巢,別的不說,這眼光還是有點的。可惜啊,他德不配位,壓不住這裏的王氣。咱們既然打下了這裏,自然要以此為中心,以此為基業騰飛之起點!遷都,必須遷都!把咱們的根,從長安挪到這鄴城來!”
賈詡直到郭嘉慷慨陳詞完畢,室內重歸寂靜片刻後,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地圖,最後落在劉湛的背影上。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一錘定音的力量:“奉孝所言,乃大勢所趨,亦是現實所需。政治中心北移,方能有效震懾新附之河北、經略未靖之幽並,並能更迅速地應對未來可能來自遼東或塞外胡族的威脅。長安,可作為西京,留重臣鎮守,維係與涼州、益州之聯係,保西方門戶無憂即可。遷都鄴城,雖有短期勞頓,然於長遠而言,利遠大於弊。此乃……時勢使然。”
劉湛緩緩轉過身,臉上並無意外之色。他心中對此早已有清晰的決斷,詢問兩位最重要的謀士,與其說是尋求建議,不如說是最後的印證、完善與統一核心圈層的意誌。“既然如此,遷都之事,便就此定下了。”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荀衍那邊,相關的籌備工作,進行得如何了?”
仿佛早已等候在門外,荀衍適時地從外間走入,他顯然已在廊下站了片刻,肩頭還帶著未曾拂淨的、細微的雪粒。他先是躬身向劉湛行了一禮,神態恭敬嚴謹,然後才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厚厚的、以上好宣紙書寫的文書,雙手呈上:“主公,遷都的各項細則章程,經尚書台連日審議,已初步擬定。其中包括朝廷各部、司、台的遷移次序與時限,隨行官員及其家眷宅邸的分配原則與區域劃定,長安舊都的留守人員架構與職權範圍,遷徙沿途各關鍵節點的糧草補給、安全保障方案,以及鄴城新宮室、各衙署官廳的最終營建規製與完工期限,皆已詳細羅列其中,請主公過目。”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聲音略微壓低,“隻是……長安那邊,以楊彪楊司徒為首的一些漢室老臣,對此舉頗有微詞,私下裏……甚至公開場合,皆有所非議。言稱‘祖宗陵寢在西,不可輕棄’,‘鄴城乃袁逆舊巢,煞氣未消,恐非吉兆’,更有甚者,言及‘恐非人臣之道’……”
郭嘉聞言,立刻不屑地撇了撇嘴,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若非在劉湛麵前,恐怕更難聽的話都要脫口而出:“迂腐之見!墨守成規!打天下的時候,沒見他們出多少力,流多少血,如今大局已定,需要他們順應時勢了,指手畫腳、倚老賣老倒是一套一套的!祖宗陵寢?派得力人手守著,香火祭祀不絕便是!難道遷個都,祖宗就不認我們了?至於吉兆凶兆?”他嘿嘿一笑,帶著幾分戲謔和不容置疑的自信,“主公在哪兒,哪兒就是最大的吉兆!王氣所鍾,百無禁忌!袁本初壓不住這裏的風水,那是他德不配位,福緣淺薄!咱們主公乃天命所歸,真龍在世,還怕這個?我看呐,是這裏的王氣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正主了!”
劉湛抬了抬手,用一個簡單的手勢製止了郭嘉可能更進一步的、帶有攻擊性的嘲諷。他理解那些老臣的心理,那是一種對舊有秩序、習慣和榮耀的深深依戀,也是一種對權力中心徹底遠離他們經營多年、熟悉無比的環境的潛在恐懼與失落。但他更清楚,曆史的車輪必須向前,沉溺於過去,隻會被時代拋棄。“不必與他們過多爭論,亦不必苛責。”劉湛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遷都之意已決,此乃既定國策。著尚書台即刻明發詔令,以朝廷名義,公告天下,使四海鹹知。願意隨遷者,朝廷妥善安排行程、住所,保障其權益;不願者,亦不強求,可留任長安相關職位,或準其致仕榮養,務必給予足夠的體麵和優待。至於楊司徒等人……”他略一沉吟,“他們是漢室老臣,聲望素著,多加撫慰,可授予太傅、太保等高位虛銜,厚其俸祿賞賜,示以尊崇,使其安心即可。”
“主公英明,思慮周詳。”荀衍心中暗歎,眼前這位年輕的主公,手段是越來越圓融老練了。既堅持了原則和方向,不容動搖,又在具體操作上極富彈性,照顧了各方的麵子和情緒,讓人即便心中不願,也挑不出太大的錯處,隻能順勢而為。這份政治智慧,遠比單純的軍事才能更為可貴。
遷都的決策,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萬鈞巨石,激起的漣漪和浪潮迅速向四麵八方擴散。龐大的國家機器開始轟鳴著,艱難而又堅定地轉向。無數的文書、檔案、典籍、圖冊從長安各個衙署中被清點出來,被打包裝入釘著銅釘的結實木箱,由精銳軍隊沿途護衛,源源不斷地通過崤函古道,運往東方的新都鄴城。各級官員攜家帶口,仆從如雲,踏上了漫長而充滿不確定性的東遷旅途,從潼關到洛陽,再從洛陽北渡黃河至鄴城,漫長的官道上車馬絡繹不絕,轔轔蕭蕭,上演著一幕時代變遷、權力轉移的宏大場景。而鄴城,則如同一個被注入無限活力與希望的巨大工地,無數工匠民夫在嚴寒中日夜趕工,營建宮室、修築官署、擴建館驛、平整道路,以迎接它新的主人和即將到來的整個帝國中樞機構。空氣中彌漫著木料的清香、石粉的嗆味,以及一種蓬勃的、屬於新時代的躁動氣息。
在這一片繁忙與喧囂、百廢待興卻又充滿希望的氛圍中,另一件更為敏感、也更具象征意義的事情,如同水到渠成般,被正式提上了日程。
這一日,雪後初霽,陽光透過高窗,在鋪著深色地毯的書房內投下明亮的光斑。劉湛在鄴城臨時辟出的、陳設尚顯簡樸卻已初具威嚴的書房內,接見了幾位最為核心和重量級的文武心腹。除了形影不離的郭嘉、賈詡,總攬政務的荀衍,還有徐晃、張遼、於禁等功勳卓著的核心將領。書房內炭火依然溫暖,但氣氛卻比往日更加凝重。
荀衍率先開口,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語氣格外鄭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主公,如今天下格局已然明朗,河北四州已平,主公威加海內,功蓋寰宇,四海豪傑,望風歸附。然大將軍之位,雖極人臣,權傾朝野,終非……非人臣之極頂,**之用,有時而窮。古者,周公有東征之勞,安定社稷,故受胙土、開國封公;漢初,蕭何有轉餉之功,輔佐高帝,故位冠列侯,讚拜不名,入朝不趨。今主公之功,拯黎民於水火,扶社稷於將傾,遠邁周、蕭!若爵號不顯,位不稱功,則無以彰顯天眷眷顧,亦無以安追隨左右、浴血奮戰之功臣將士之心啊。”他話說得極其委婉含蓄,引經據典,但核心意思明確無誤——勸進,請劉湛更進一步,封公建國,確立名分。
荀衍話音剛落,性情剛直猛烈的徐晃便緊接著抱拳,他聲如洪鍾,在安靜的書房內顯得格外震耳,帶著武人特有的坦誠與熾熱:“主公!末將等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但末將和兄弟們追隨主公,從潁川起兵,轉戰南北,浴血沙場,九死一生!我們所求者,非僅個人之功名利祿,富貴榮華!更是欲見明主開創不世之基業,建立千秋之功勳,使我等亦能青史留名,不負此生!如今河北已定,霸業初成,時機已至!若主公仍謙退自守,固守臣節,恐……恐寒了天下無數翹首以盼之豪傑誌士之心啊!”他話語直接,情感真摯,甚至因為激動,臉頰都有些泛紅。
張遼、於禁等將領也紛紛躬身抱拳,雖然話語不如徐晃激烈,但眼神中的期盼與堅定,卻是如出一轍,齊聲道:“吾等懇請主公,順天應人,更進尊位!”聲音在書房內回蕩,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量。
郭嘉晃著腦袋,手裏不知何時又摸出了那個小酒囊,但沒有打開,隻是用手指輕輕敲打著皮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他慢悠悠地說,語氣帶著他特有的、將嚴肅事情輕鬆化的能力:“公明將軍這話,話糙理不糙。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咱們現在地盤這麽大,兵馬這麽多,治理的百姓數以百萬計,還頂著個‘大將軍’的名頭去發號施令,總覺得有點……嗯,名不副實,像是穿著小孩子的衣服去幹大人的活計,處處掣肘,憋得慌。封個公,建個國,名正言順地開府設官,建立一套咱們自己的規矩,論功行賞,獎勵功臣,凝聚人心,多好!也省得那些躲在暗處的宵小之輩,還有南邊、西邊那些家夥,總是在背後嚼舌頭,散布什麽‘權臣’、‘跋扈’之類的酸腐言論,聽著就煩。”
劉湛沉默著,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每一張熟悉而堅定的麵孔,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麵輕輕敲擊,發出極有韻律的“篤篤”聲。他當然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一步的深遠意義。封公建國,不僅僅是名號、禮儀上的提升,更是政治上的一個決定性裏程碑。這意味著他將徹底告別“漢臣”的單一身份,從一個強大的、依附於舊帝國框架內的軍閥,向一個即將誕生的新王朝的奠基人與最高統治者邁出了最關鍵、最實質性的一步。這會極大地凝聚內部人心,明確上下尊卑,也會更清晰、更徹底地與南方的孫權、西涼的馬騰韓遂,乃至那個依舊心懷叵測、難以馴服的曹操劃清界限,形成新的天下秩序。但同樣,這也意味著他將徹底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承擔起前所未有的巨大責任和風險,也將不可避免地引來更多、更激烈的“僭越”、“不臣”的指責與潛在的反對力量。這是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路的抉擇。
賈詡一直如同枯木般靜坐,直到所有人都表達了意見,劉湛陷入沉思之時,他才緩緩抬起眼簾,那雙看透世情、洞悉人心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劉湛,聲音低沉而平穩,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真理:“明公,水到渠成,勢所必至。今日之議,非為明公一人之榮辱得失,實為安定天下、凝聚人心、開創格局之必需。更進一步,則名正言順,上下歸心,綱紀重整,霸業可期;逡巡不前,則**不顯,人心浮動,徒生猜疑與事端。此非爭,乃順也;非進取,乃守成也。守已成之業,需立非常之名。”
賈詡的話,言簡意賅,卻如同最後一根恰到好處的稻草,精準地壓在了劉湛權衡利弊的天平上,也落在了他的心坎之上。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眼前這些追隨他出生入死、毫無保留地奉獻忠誠與才華的文武股肱,從他們眼中,他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期盼、無比的堅定,以及一種對開創未來的強烈渴望。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也不能再退。這不僅是他個人的野望,更是這個集體、這個時代推著他必須向前走的一步。
“既然眾意如此,天意亦似乎有所昭示……”劉湛終於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打破了書房內幾乎凝固的寂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便依諸位之議。文若,可即令尚書台、禦史台及太常等有司,共同籌備儀典,勘察吉日,製定輿服、儀仗,擬訂冊文,擇吉日,行封國之禮!”
決定既下,如同給整個鄴城乃至整個統治體係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籌備工作立刻以最高的優先級和效率緊鑼密鼓地展開。龐大的官僚機器全力開動,禮官爭論著典禮的每一個細節,工匠日夜趕製新的輿服、儀仗,文士們絞盡腦汁炮製辭藻華麗、引經據典的冊文……整個鄴城都沉浸在一種忙碌、興奮而又莊嚴肅穆的氛圍中。
選定的吉日很快到來。在鄴城初步建成、雖然部分細節尚待完善,但整體氣勢已恢宏磅礴的正殿前,舉行了盛大的、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儀式。
當日,天公似乎也格外眷顧。連日來的陰霾和風雪徹底散去,天空湛藍如洗,冬日難得的暖陽毫無保留地照耀著銀裝素裹的鄴城,宮闕殿宇頂上尚未融化的積雪反射著璀璨奪目的金光,與朱紅的宮牆、玄色的旌旗交相輝映,更添幾分神聖與莊嚴。殿前巨大的廣場上,早已清掃幹淨,旌旗招展,色彩斑斕。頂盔貫甲的武士手持長戟,如同銅澆鐵鑄的雕像,從殿門一直延伸到宮門之外,森嚴肅穆。文武百官按品階穿著嶄新的朝服,肅立無聲,空氣中隻能聽到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來自各地歸附勢力的代表、周邊表示臣服的部族使者,皆屏息凝神,帶著複雜的心情,見證著這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曆史性一刻。
吉時已到,莊嚴肅穆的禮樂轟然奏響,編鍾悠揚,石磬清越,鼓聲沉穩。劉湛身著特製的玄色袞服,在萬眾矚目下,緩步走出。這身袞服雖未及帝王十二章紋之極致繁複,但已遠遠超出了人臣的規製,上麵用金線精心繡著象征安定四方的山巒、照耀寰宇的星辰日月,寓意承天啟運,統禦萬方。他頭戴七旒冕冠,以白玉為珠,垂落的旒珠微微晃動,恰到好處地遮蔽了部分麵容,使得他的神情更顯威嚴莫測,如同神祇臨凡。在禮官的高聲唱引和無數道目光的聚焦下,他步履沉穩,一步一步,踏著鋪著紅氈的漢白玉階,向上攀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時間的節點上,沉穩而堅定,走向那權力的巔峰。
終於,他立於高高的殿階之上,轉身,麵向廣場上如同潮水般的臣民。讚禮官手持以金漆飾邊的玉版冊文,運足中氣,開始高聲宣讀。那冊文由荀衍、楊修等當世大才精心炮製,辭藻華麗鋪陳,引經據典,先是盛讚劉湛“拯社稷於傾覆,解生民於倒懸”,“掃清六合,席卷八荒”的不世之功,繼而論述其“功高震主,德配天地”,已非尋常人臣之位所能酬答,故順天應人,特此冊封為“魏公”!授予象征最高榮寵的九錫殊榮!以鄴城為魏國都城!統禦冀、並、幽、青等州郡!準其建立宗廟社稷,祭祀天地祖先!置丞相以下百官,一依漢初諸侯王製度!
每宣讀一項厚重的恩賞與權柄,階下肅立的群臣便如同經過演練般,整齊劃一地躬身,山呼“魏公千歲”!聲浪如同陣陣驚雷,一波高過一波,洶湧澎湃,震動著巍峨的殿宇,震動著腳下的大地,也仿佛震動著整個北中國的山河。當劉湛從天子使者手中,鄭重接過那方沉甸甸、象征著至高權柄與嶄新身份的魏公金印,以及代表九錫殊榮的車馬、衣服、樂則、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等物時,恰巧一道格外明亮的冬日陽光,穿透雲層,正好照射在他挺拔的身軀之上。玄色袞服上的金線紋飾瞬間熠熠生輝,流光溢彩,使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圈神聖的光暈之中,宛如天神下凡,令人不敢直視。
這一刻,他不再僅僅是漢大將軍劉湛。他是魏公劉湛。一個新的、充滿生機與力量的政治實體,在舊帝國的龐大軀殼內,正式宣告誕生。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盛大而繁瑣的儀式終於結束,接下來便是規模空前的宮廷宴會。昭明殿內,早已布置妥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珍饈美饌如流水般呈上,精心編排的歌舞曼妙上演。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激動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相互敬酒,笑語喧嘩,氣氛熱烈至極。
郭嘉不知何時端著酒杯,湊到了暫時離席、在殿側稍作休息的劉湛身邊,他臉上帶著酒意微醺的紅暈,壓低聲音,帶著他那特有的、仿佛永遠改不了的調侃語氣:“主公,感覺如何?這魏公的袞袍,穿著可比大將軍的鎧甲舒服多了吧?至少不用風吹日曬,也不用擔心被冷箭招呼。”
劉湛瞥了他一眼,目光隨即投向下方喧鬧歡騰、沉浸在喜悅中的群臣,手中輕輕晃動著那隻溫潤如玉的酒杯,裏麵琥珀色的美酒隨之蕩漾出誘人的光澤。“奉孝,你說,坐在這萬眾矚目的位置上,手握這看似無邊的權柄,是感覺更自在了,還是……更沉重了?”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郭嘉聞言,臉上的嬉笑之色收斂了幾分,他順著劉湛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正與同僚豪邁對飲的徐晃,看到了沉穩持重、與人交談的張遼,看到了那些新近歸附、此刻正努力融入這場合的河北士人……他正色道,語氣罕見地認真:“自然是更沉重。這身袍服,這方金印,重若千鈞。但主公,您看他們,”他微微示意下方,“徐公明、張文遠、於文則,還有文若、文和,以及那些將身家性命、前途富貴都押在您身上的河北俊傑……他們的期望,他們的忠誠,乃至這天下未來數十年的氣運走向,現在都係於您一身了。這份沉重,是責任,也是動力。這位置,您不坐,誰還有資格、有能力坐?誰又能坐得穩?”
劉湛默然,將杯中那辛辣而醇厚的美酒一飲而盡。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絲灼熱的暖意,卻也帶來更深的清醒與冷靜。他知道,封公建國,不是終點,甚至不是中點,而僅僅是一個全新的、更加複雜、更加艱難的起點。內部的整合與消化,新附勢力的安撫與駕馭,南方未平的廣袤土地,隱藏在各處的敵人與潛在的危險……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每一步都可能布滿荊棘。
他放下酒杯,緩步走出喧鬧的大殿,來到殿外那可以俯瞰大半鄴城的高階之上。凜冽的寒風立刻撲麵而來,吹動他玄色袞服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仿佛欲乘風而去。他俯瞰著腳下這座因他而煥發新生、日益繁華、象征著權力巔峰的城池,以及遠方那白雪覆蓋、遼闊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際線的河北平原。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雄心壯誌,以及對未來挑戰的清醒認知,在他胸中激蕩、交織,最終沉澱為一種更加堅定的決心。
“曹操在兗州,想必也早已收到這裏的消息了吧。”他像是在對悄然跟出來的郭嘉說,又像是在這凜冽的寒風中,自言自語。
郭嘉站在他身側,緊了緊衣袍以抵禦寒風,聞言嘿嘿一笑,臉上又恢複了那種算計的精明:“肯定收到了。估計這會兒,正氣得在自己府裏跳腳,又得心疼地摔幾個他珍藏的玉杯了。不過主公放心,”他語氣轉為篤定,“他現在啊,內有呂布舊部需要消化,外有青州黃巾殘餘和徐州勢力需要應付,咱們又剛剛給了他一點‘甜頭’穩住他,他就算氣得吐血,也隻能關起門來摔摔杯子,發泄一下了。短時間內,翻不起大浪。”
鄴城定鼎,魏公初立。北中國廣袤的土地與千萬生民,已然在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