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三顧茅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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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的餘威尚未散盡,秋意已悄然浸潤了鄴城的宮牆。庭前的梧桐,幾片早衰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無聲地歇在泛著濕氣的青石板上。魏公府邸的書房內,冰鑒裏散出的絲絲涼氣,勉強驅散著午後的沉悶,卻驅不散劉湛眉宇間那抹若有若無的期待。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寂靜的廊道裏顯得格外清晰。門被輕輕推開,帶著一身尚未洗盡的風塵與南國特有的潮潤氣息,荀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原本整潔的袍角沾著點點泥漬,俊雅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以及更深一層的愧色。半月有餘的奔波,似乎都凝結在他那深深一揖之中。
    “主公,衍……有負所托。”他的聲音帶著沙啞,頭埋得很低。
    劉湛擱下手中的筆,那是一隻用來批閱公文、偶爾也勾畫未來藍圖的狼毫。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目光溫和地撫過荀衍肩頭肉眼可見的塵土,仿佛能透過這些塵土,看到那條蜿蜒南下的、並不平坦的官道。
    “文若,辛苦了。”劉湛起身,繞過書案,親手將荀衍扶起。他的手掌溫暖而穩定,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看你這滿身風霜,此行不易。先坐下,慢慢說。”他親自斟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推到荀衍麵前。
    氤氳的水汽模糊了荀衍眼中的複雜情緒。他定了定神,雙手捧住茶杯,仿佛汲取著一點暖意,然後才開始敘述,語速緩慢,帶著回憶的斟酌。
    “臣依主公之令,一路南下,抵達南陽鄧縣隆中時,正是午後。那裏……確是一處幽僻所在。”荀衍的眼神飄向窗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山清水秀之地。“山巒疊翠,不甚高,卻自有秀逸之氣。一條清溪蜿蜒而過,水聲潺潺,清澈見底,可見遊魚細石。沿著溪邊小徑深入,鬆柏漸密,竹籬茅舍便隱於其間。環境清幽至極,唯聞鳥鳴猿啼,鬆濤竹韻,仿佛隔絕了外界一切紛擾,確有隱逸名士之風範。”
    他頓了頓,似乎在腦海中仔細勾勒那位年輕人的樣貌。“臣叩響柴門,童子引入。及至草堂,得見那位諸葛孔明。其人……身長八尺有餘,挺拔如鬆,麵容俊朗,真可謂‘麵如冠玉’,毫無尋常耕讀之士的黧黑。頭戴綸巾,身披一襲素白鶴氅,雖是布衣,行走間卻衣袂飄飄,恍若不在凡塵,有神仙之概。”
    荀衍的描述極其細致,劉湛聽得入神,仿佛自己也置身於那間草堂之中。郭嘉不知何時也溜達了進來,依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斜倚在門框上,嘴裏叼著一根新摘的草莖,耳朵卻分明豎著。
    “他待客之禮,謙和周到,無一絲倨傲,卻也並無受寵若驚之態。言辭清雅,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又深入淺出。對於主公您的親筆信和厚禮,他鄭重接過,言辭懇切地表達了感謝,言說‘魏公厚意,亮感激不盡’。”荀衍的語速更慢了,“然而,當臣轉達主公殷切期盼,尤其是那句‘君謂計將安出’的請教時……”
    書房裏安靜下來,隻有冰鑒融化滴下的水聲,嗒,嗒,如同敲在人心上。
    “他隻是淡然一笑。”荀衍模仿著那種笑容,帶著些許疏離與超然,“那笑容溫和,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隨後,他便以‘亮年幼才疏,所學不過紙上談兵,恐有誤魏公重托’,以及‘山野閑人,疏懶成性,不堪驅策’等語,委婉而堅定地拒絕了。”
    荀衍抬起頭,看向劉湛,目光坦誠:“主公,臣仔細觀察其神色語氣,絕非故作姿態的矯情,也非待價而沽的試探。那更像是一種……一種深沉的審慎,一種冷靜的觀望。他似乎對如今天下大勢,有著自己獨到而清晰的見解,並未因主公您如今勢大權重而輕易動心。言語之間,他曾不經意提及‘荊州雖為四戰之地,劉景升雖看似暗弱,然其經營多年,基業尚算穩固,內外關係盤根錯節’,似乎……另有一番深遠的考量。”
    匯報完畢,荀衍再次垂首:“臣無能,未能說動諸葛孔明,請主公責罰。”
    劉湛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臉上並無太多意外或惱怒的神色,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他親自再次扶起荀衍,溫言道:“文若何罪之有?此事本就不易。若諸葛孔明這般人物,能因一使、一信、一份厚禮便輕易招攬,反倒顯得他徒有虛名了。他既選擇觀望,”劉湛的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我便讓他看到我的誠意,與我的格局。”
    這時,倚著門框的郭嘉終於把嘴裏的草莖拿下來,噗嗤一笑,含糊地插話道:“嘖嘖,看來這位‘臥龍’先生,架子不小嘛。文若兄這翩翩風度、三寸不爛之舌都沒能拿下。”他晃了晃腦袋,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不過嘛,也好,好東西都講究個火候,越是難請,才越顯得物有所值。主公,下一步,您是真要親自出馬,上演這‘三顧茅廬’的戲碼了?這要是傳出去,可是段佳話啊,就是有點費腿腳,嘿嘿。”
    劉湛的目光越過書房的門窗,投向南方那片廣袤而未知的土地,眼神堅定如鐵:“既然認定他是足以定鼎荊襄、乃至安定天下的王佐之才,莫說三顧,便是十顧,又有何妨?與天下蒼生相比,我這點麵子,算得了什麽?”他收回目光,語氣變得果斷,“傳令下去,秘密準備車駕,對外隻稱我欲巡視豫州,體察民情。奉孝,文若,你二人隨我同行。另,令周倉挑選三百精銳虎衛,換上常服,沿途護衛,不得聲張,務必隱匿行蹤。”
    ……
    建安五年夏末秋初,一支看似普通、實則戒備森嚴的車隊,悄然離開了鄴城,向南逶迤而行。隊伍的核心,正是微服出行的魏公劉湛,以及作為謀士與向導的郭嘉、荀衍。
    時值秋高氣爽,天空像一塊洗過的藍寶石,明淨透亮。官道兩旁的田野裏,粟米已經泛出誘人的金黃,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腰。農人們古銅色的脊背在陽光下閃爍著汗水的光澤,他們揮舞著鐮刀,臉上洋溢著即將收獲的喜悅。遠處村落炊煙嫋嫋,雞犬相聞,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
    馬車裏,劉湛透過紗簾望著這一切,眼神有些悠遠。這與他在另一個時空記憶碎片裏,初來此世時所見的潁川——那片被戰火蹂躪、餓殍遍野、民生凋敝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別。一股淡淡的成就感在他心中升起,如同這秋日暖陽,溫煦而充實。但旋即,這暖意便被對前路的思索、對那位臥龍先生的期待所取代,如同微涼的秋風,吹散了短暫的滿足。
    越往南行,地勢逐漸起伏,不再是一馬平川。水係也變得密集起來,河流縱橫,池塘星羅棋布。空氣中彌漫著南方特有的濕潤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郭嘉對此頗有些不適應,連連打著噴嚏,抱怨道:“這南邊的風都帶著水汽,黏糊糊的,不如咱們北地幹爽利落。主公,下次這種苦差事,能不能換公達(荀攸)來?”
    劉湛聞言失笑,打趣道:“奉孝啊奉孝,你這身子骨,是該多鍛煉鍛煉了。整日窩在鄴城飲酒作樂,豈是長久之計?我看這山水挺好,養人。”
    “養人?”郭嘉捏著鼻子,指著窗外一片水窪,“我看是養蚊子才對!您聽聽這嗡嗡聲,晚上還讓不讓人安生了?”
    荀衍在一旁無奈搖頭,遞給郭嘉一個驅蚊的香囊:“奉孝,少說兩句,保存體力。前路尚遠。”
    數日後,車隊進入了荊州南陽郡地界。劉湛下令在宛城稍作休整,同時派出精細哨探,前往隆中一帶,一方麵確認諸葛亮行蹤,另一方麵,也嚴密監視新野劉備的動向,如同布下一張無形的網。
    探馬很快回報:諸葛亮確實仍在隆中草廬,每日裏或於窗前讀書,或於庭中抱膝長吟,或與好友崔州平、石廣元等人往來酬唱,言談間似乎並無出仕之意。而新野的劉備,近來也頗為活躍,頻繁接見各地士人,似乎在積極尋訪賢才,但尚未有確切消息表明他與諸葛亮有過接觸。
    “看來,我們和那位劉皇叔,都在同一起跑線上。”劉湛對郭嘉、荀衍笑道,語氣輕鬆,眼神卻銳利,“就看誰的動作更快,誠意更足,更能打動這位身在茅廬、心觀天下的奇才了。”
    第一次拜訪,劉湛選擇了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他換下諸侯的冠服,身著普通的青色文士服,僅帶著郭嘉、荀衍以及數名身手矯健的貼身護衛,騎著馬,沿著探明的小徑,前往隆中。
    秋日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在林間小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但見“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鬆柏蒼翠,修竹依依,幾隻仙鶴悠閑地在水邊踱步,猿猴在樹梢間靈活地跳躍鳴叫,發出悠長的啼聲,與鬆濤竹韻相應和,果然是一處遠離塵囂、隱居養性的佳所。就連一路抱怨的郭嘉,也暫時閉上了嘴,略帶欣賞地看著這片清幽天地。
    一行人來到莊前,但見柴扉微掩,籬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劉湛率先下馬,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袍,親自上前,輕叩柴門。那叩門聲在寂靜的山穀裏顯得格外清晰,甚至驚起了不遠處樹上的一隻鳥兒。
    片刻,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童探出頭來,眨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門外這群氣度不凡的陌生人。
    荀衍上前一步,溫言道:“敢問童兒,漢司隸校尉、魏公、錄尚書事,劉湛劉公明,特來拜見孔明先生。”他一口氣報出劉湛那一長串顯赫的頭銜,試圖引起重視。
    那童子果然眨了眨眼睛,小臉上滿是茫然,似乎對這些冗長而威嚴的官銜毫無概念,隻是歪著頭,用稚嫩的聲音回道:“先生今早出門了,尚未歸來。”
    劉湛心中一沉,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追問道:“可知先生往何處去了?何時能歸?”
    童子搖了搖頭,表情天真無邪:“先生行蹤不定哩,或訪友,或出遊,尋仙問道,歸期亦是不定。有時三兩日,有時十天半月也說不準。”
    荀衍與郭嘉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那一絲無奈。郭嘉甚至無聲地做了個“看吧”的口型。
    劉湛卻神色不變,眼中的失望一閃即逝,很快恢複了平靜。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早已備好的、用料考究的名帖,遞給童子,語氣依舊和藹可親:“無妨。待先生歸來,煩請童兒將此帖轉交,便說潁川劉湛,曾來拜訪。”他的態度如此謙遜,仿佛麵對的並非一個懵懂童子,而是諸葛亮本人。
    留下名帖後,劉湛並未立刻離去,而是在草廬周圍信步走了走,看似欣賞風景,實則在仔細觀察此間環境。但見草廬雖簡樸,茅草覆頂,土坯為牆,卻收拾得極為整潔幹淨,簷下無塵,階前無苔。門前有一小片菜畦,種著時令蔬菜,長勢喜人;屋後是一片茂密的修竹,隨風搖曳,沙沙作響。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藥草香氣,混合著若有若無的墨香與書香,顯示出主人並非純粹的農夫。
    劉湛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籬笆旁一架改進過的龍骨水車上,其設計精巧,結構合理,遠超當下民間普遍使用的笨重式樣。他蹲下身,仔細看了看水車的齒輪連接處,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觀其居,知其誌,察其微,明其心。”劉湛對跟在身後的郭嘉低聲道,語氣肯定,“此子絕非尋常耕讀之徒,於匠作器械、實務經濟,亦有所究。胸中必有丘壑。”
    郭嘉也收起了幾分玩笑之色,點頭附和:“確有不凡之氣。居所雖陋,然井然有序,暗合法度。隻是這第一次便吃了閉門羹,撲了個空,怕是機緣未至,或者……”他拖長了語調,眼中精光一閃,“他早已洞悉主公身份,故意避而不見,以此試探?”
    “都有可能。”劉湛望著那扇緊閉的柴門,以及門後靜謐的草廬,語氣平和,“既是誠心相邀,便不能因一次不見而氣餒。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改日再來。”
    ……
    數日後,劉湛一行第二次前往隆中。這一次,天公似乎有意作對。出發時尚是陰天,行至半路,忽然秋雨綿綿,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雨絲雖不猛烈,卻極其綿密,帶著深秋的寒意,很快便將山路澆得泥濘不堪。
    馬蹄踏在泥漿裏,發出“噗呲噗呲”的聲音,不時打滑。侍衛首領上前,低聲請示是否要備轎,或者等雨停了再走。劉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沒有絲毫放晴的跡象,他拒絕了提議,緊了緊蓑衣的帶子,堅持騎馬而行。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襟和下擺,冰涼的濕意滲透進來,讓他顯得有些狼狽,但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郭嘉在一旁可就慘了。他本就體弱,不耐風寒,此刻裹在厚重的蓑衣裏,依然凍得嘴唇有些發紫,連連叫苦:“主公啊主公,我這身子骨,您是知道的,可經不起這般風雨折騰。這諸葛孔明也真是,早不出門晚不出門,偏挑這種天氣……哎喲,這路,我的老腰……早知道該在宛城等個豔陽高照的黃道吉日再來。”
    劉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回頭看著他這副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朗聲笑道:“奉孝,豈不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若連這點風雨便心生退縮,望而卻步,何以顯示我邀請大賢的誠意?放心,回去我讓廚子給你熬碗滾燙的薑湯,多放紅糖,給你驅驅寒,暖暖身子。”
    荀衍則在一旁默默無言,他同樣衣衫濕透,卻渾不在意,隻是看著劉湛在雨中堅定前行的背影,看著他那被泥水玷汙的袍角,眼中流露出愈發濃重的敬佩之色。主公此舉,已遠超尋常禮賢下士的範疇,近乎於一種執著的“求道”之心了。
    再次來到那熟悉的草廬前,眾人的心情與第一次已有所不同,多了幾分凝重。劉湛再次親自上前,叩響柴門。這一次,出來的不再是小童,而是一位年紀稍輕、眉目間與諸葛亮有幾分相似、卻少了幾分仙氣、多了幾分樸拙的青年文士。
    那青年文士拱手道:“在下諸葛均,孔明乃家兄。不知諸位尊客何人?尋家兄何事?”
    荀衍再次上前通報身份。
    諸葛均聞言,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遺憾,告知:“真是不巧。家兄與友人相約,於前日外出遊學訪道去了,探尋名山大川,訪求隱士高人,歸期渺茫,不知何時能回。實在抱歉,讓魏公與諸位白跑一趟。”
    又一次撲空。
    劉湛心中不免湧起一股更深的失望,像這秋雨一般,涼意絲絲滲透。但他仍保持著風度和儀態,臉上不見半分慍色。他反而溫和地向諸葛均詢問起諸葛亮平日的誌趣愛好,讀何書,喜何物,與哪些友人交往密切。諸葛均一一作答,雖言辭樸實,倒也清晰。
    最後,劉湛再次從懷中取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書信,信紙用油布包得嚴實,未曾被雨水打濕。他鄭重地交給諸葛均:“此信之中,除表達孤對令兄的仰慕之情外,還就如今天下大勢、民生經濟、治國安邦之策,提出了幾個具體問題,懇請先生不吝賜教。待令兄歸來,煩請轉交。”
    回程的路上,雨漸漸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氣氛比來時更加沉悶。連最是跳脫、慣於活躍氣氛的郭嘉,也皺著眉頭,抿著嘴,似乎在思考著什麽極其嚴肅的問題,連濕透的衣服帶來的不適都暫時忘記了。
    “奉孝,一路沉默,有何發現?”劉湛打破沉寂,問道。馬蹄踏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
    郭嘉摸著光滑的下巴,沉吟道:“主公,此事頗有蹊蹺。第一次,童子說‘先生一早出門’;這次,其弟諸葛均說‘前日外出遊學,歸期渺茫’。這說辭,時間上銜接得如此‘恰好’,未免太過巧合,像是……像是早就準備好的推脫之詞。”他眼中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嘉懷疑,諸葛亮或許根本就在廬中,並未遠行。隻是……他仍在觀察,或者在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又或者,在等待什麽別的變數。”
    劉湛目光一閃,如同暗夜中的星火:“你是說,他在等我第三次來訪?抑或……他在等新野的劉備,看誰更有耐心,誰的誠意更足?”
    “都有可能。”郭嘉點頭,語氣肯定了幾分,“大才之心,深如淵海,難以揣度。不過,他既兩次都留下了推脫之詞,而非直接、強硬地拒之門外,甚至將名帖、書信都收下了,說明事情尚有轉圜的餘地,他也在權衡,在考量。主公,這第三次,恐怕才是真正的關鍵,是決定成敗的最後一叩。”
    劉湛深吸了一口雨後清冷潮濕的空氣,那涼意直透肺腑,卻讓他更加清醒。他斬釘截鐵道:“那就等!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來這第三次!傳令,我們在宛城住下,對外依舊宣稱巡視豫州。我要讓他看到,我劉湛,絕非淺嚐輒止、遇難即退之輩!我有的是耐心和誠意!”
    ……
    這一等,便是近月。秋意漸深,隆中的山色染上了更多斑斕的色彩,楓葉紅似火,銀杏黃如金,鬆柏愈發蒼翠。期間,劉湛並未閑著,他借著“巡視”的名義,實地考察了南陽郡的民情、水利、倉儲,甚至秘密接見了幾位對劉表統治不滿、或對現狀感到憂慮的荊州中層官吏與地方豪族,從他們口中,初步摸清了荊州內部錯綜複雜的權力結構和潛在矛盾。同時,對劉備動向的監視也從未放鬆,確保沒有任何人搶先他一步,接觸到那位隱居的臥龍。
    時機,終於在耐心等待中成熟。探馬回報,諸葛亮已確定在草廬中,且近日並未有任何遠行的計劃。劉湛聞訊,於宛城行在所齋戒三日,沐浴更衣,不近酒肉,澄澈心神,選擇了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吉日,第三次前往隆中。
    這一次,氣氛與前兩次截然不同。距離草廬還有半裏之遙,劉湛便下令所有人下馬,包括他自己,將馬匹交給護衛看守,然後整理衣冠,步行前進,以示最大的尊重。山路清幽,腳步踏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郭嘉看著劉湛那小心翼翼、如同朝聖一般鄭重其事的樣子,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荀衍,壓低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嘀咕道:“文若,你看主公這架勢,這表情,比當年在許都迎娶那位荀家女公子時,還要鄭重、還要緊張幾分哩。這諸葛孔明若再借故不見,或者又拿出什麽新花樣,”他促狹地擠擠眼,“我郭奉孝第一個不答應,非得想個法子,比如放把小火燒了這草廬後麵的柴垛,看他還能不能穩坐釣魚台,出不出來救火!”
    荀衍聞言,嚇得趕緊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奉孝!慎言!此乃主公一片至誠之心所致,豈可如此兒戲!若壞了主公大事,你擔當得起嗎?”他緊張地看了看走在前麵的劉湛,生怕他聽見。
    劉湛耳尖,其實早已聽到,他回過頭,臉上並無責怪之意,反而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接口道:“奉孝若真敢放火燒我未來賢才的草廬,壞我興漢大計,我便不罰你軍棍,隻罰你去潁川書院,給那些學子們掃地、磨墨、整理書卷三年,好好磨磨你這跳脫的性子。”
    郭嘉立刻做出一個苦瓜臉,拱手討饒:“別別別,主公,嘉知錯了!那些小祖宗我可伺候不來,還是讓嘉在您身邊出出餿主意……啊不,是出謀劃策比較好。”一番說笑,將第三次拜訪前那點殘餘的緊張氣氛衝淡了不少。
    一行人終於再次來到那熟悉的莊前。劉湛深吸一口氣,再次整了整其實早已一絲不苟的衣冠,上前,用指節輕輕叩響柴門。那叩門聲,帶著一種命運的沉重與期待。
    這次開門的,仍是那個小童。他似乎已經認得劉湛了,烏溜溜的眼睛裏少了幾分陌生,多了幾分好奇。
    “童兒,今日先生可在莊上?”劉湛和顏悅色,語氣平和地問道。
    小童點了點頭,聲音清脆地答道:“先生今日未出,正在堂上讀書哩。”
    一瞬間,劉湛隻覺得心中那塊懸了數月的大石,終於“咚”地一聲落了地,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如同暖流般湧遍全身。他強壓下激動的心情,麵上依舊保持著沉靜從容,道:“勞煩童兒通稟,潁川劉湛,特來拜見先生。”
    小童應了一聲,轉身跑進院內。等待的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清晰可辨。劉湛能聽到自己沉穩的心跳聲,也能聽到身後郭嘉略顯急促的呼吸。片刻,小童複出,恭敬地引手道:“先生有請,諸位請隨我來。”
    穿過一片清幽的庭院,但見階下綠苔茵茵,幾株秋菊開得正盛,傲霜獨立。來到草堂之上,但見一人,背對著門口,端坐於席上,身姿挺拔。他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持一卷書簡,正讀得入神。午後的陽光從窗欞斜射 進來,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暈,仿佛真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放下書卷,轉過身來。正是諸葛亮!麵如冠玉,目似朗星,眉宇間既有讀書人的儒雅,又隱含著一絲洞察世事的睿智與淡然。
    劉湛快步上前,不顧身份,深深一揖,幾乎及地,聲音懇切而真摯:“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前番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留書信於先生座前,不知可曾閱覽?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天下,然智術短淺,遂用猖蹶,至於今日。然誌猶未已,君謂計將安出?”他將之前讓荀衍帶過、自己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話,又親口、麵對麵地說了一遍,神情更為專注,目光更加灼熱。
    諸葛亮放下書卷,起身,從容還禮,聲音清越如玉磬交鳴,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亮乃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將軍手書,亮已拜讀,字字珠璣,發人深省。將軍之誌,亮亦已知之。隻是亮才疏學淺,恐有失將軍厚望,延誤大事。”
    劉湛再拜,姿態放得更低:“司馬徽德操、徐庶元直之言,豈虛語哉?大賢之學,豈同俗流?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湛,洗耳恭聽。”他的態度,幾乎是在“求”了。
    諸葛亮見劉湛意誠至此,神色微微動容,那層淡然的屏障似乎消融了些許。他伸手虛扶,道:“將軍既蒙不棄,願聞將軍之誌。”——關鍵的考驗,終於來了。
    劉湛知道,這是決定成敗的時刻。他沉聲道,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砸在草堂寂靜的空氣裏:“漢室不幸,皇綱失統。奸雄董卓、李傕郭汜之輩,相繼肆虐,致使天下崩亂,生靈塗炭。孤起於潁川,賴將士用命,文武效勞,掃清北疆,迎奉天子,暫安社稷於許都。然曹操雖平,袁紹雖滅,天下諸侯,猶懷異心。荊襄劉表,坐守之輩,暗弱無能;江東孫權,承繼父兄之業,坐擁險固;益州劉璋,闇弱昏聵,民殷國富而不知恤;漢中張魯,假鬼道以惑民,自守之賊;西涼餘孽,韓遂馬騰之輩,貌合神離,不時寇邊。孤每念及天下未定,百姓未安,蒼生困苦,未嚐不中夜撫枕,歎息痛心!敢問先生,天下之計,該當如何?孤又該如何自處,方能克成業,興漢室,安黎庶?”
    這一番話,既總結了過往掃平群雄的功業,點明了當前四方諸侯並立的困境,又拋出了一個宏大的、關乎天下走向的戰略性問題,格局宏大,切中要害,顯示出發問者絕非碌碌之輩,而是胸有溝壑的雄主。
    諸葛亮聞言,平靜的眼眸中,終於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異彩,如同流星劃破夜空。他請劉湛坐下,自己也歸於主位,取過一張早已備好、繪製精細的輿圖,鋪在案上。那圖上山川河流、州郡城池標注得密密麻麻,正是西川五十四州之詳圖!
    “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並起。”諸葛亮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與磅礴的力量,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推演過無數次的劇本。“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平,餘眾歸附,將軍挾天子而令諸侯,北疆已定,此誠不可與爭鋒之勢已成,當穩守根基,深根固本。”他首先肯定了劉湛已取得的巨大優勢和戰略地位。
    接著,他的手指優雅地移向江東:“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根基已固。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清晰地點明了江東的穩固性和作為盟友的價值,而非敵人。
    然後,他那修長有力的手指,精準地點在了荊州之上:“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乃用武之國,兵家必爭之地!而其主劉表,年老多病,嗣子孱弱,內外不寧,不能守此基業,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直接點明了荊州極其重要的戰略位置,以及劉表集團無法長期守住的現實,幾乎是將奪取荊州作為劉湛下一步必然的、也是上天授予的戰略目標,和盤托出。
    他的手指隨即穩健地滑向了益州:“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闇弱,雖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撫育,智能之士,皆思得明君。”將益州定為第二個戰略目標,並指出了其奪取的合法性與民心基礎。
    最後,他抬起眼簾,目光清澈而深邃,看向劉湛,描繪出了那幅足以流傳千古、奠定三分天下格局的宏偉藍圖:“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富民強兵;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軍,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則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若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為將軍謀者也,唯將軍圖之。”
    這便是雖時空變幻、主角更易,卻依然閃耀著不朽智慧光芒的《隆中對》!其核心戰略思想——跨有荊益、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待機北伐——如同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劉湛心中某些尚顯模糊的區域。
    劉湛聽得心潮澎湃,氣血翻湧,仿佛一幅清晰無比、路徑明確的戰略地圖在眼前徐徐展開,直至囊括整個天下。他雖知曉曆史的大致走向,但此刻親耳從諸葛亮口中聽到這縝密的分析、這環環相扣的步驟,結合當下具體而微的局勢,更覺震撼無比,如同醍醐灌頂。他離席而起,再次深深一揖,幾乎以弟子禮相見:“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孤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與孤同姓,孤若攻之,恐天下人議論,失卻人心,奈何?”
    諸葛亮羽扇輕搖,神情淡然,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於人世,其子非能守業之主;劉璋亦非立業之君,益州俊傑,久後必屬將軍。此乃天意民心所向,不可逆也。將軍順天應人,取之,名正言順,何慮之有?且將軍取其地,非為私利,乃為興複漢室,安撫百姓,此大義也,何懼小嫌?”
    劉湛心中最後一絲顧慮也被這強大的邏輯和自信徹底打消。他凝視著諸葛亮,如同凝視著未來霸業的基石,發出了最誠摯、也最鄭重的邀請:“孤雖不才,名微德薄,願請先生出山相助,匡扶漢室,拯救黎民於水火。必當虛席以待,言聽計從,軍政大事,盡付托於先生!此生此誌,絕不相負!”
    這一次,諸葛亮沒有再推辭。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神情肅穆,向著劉湛,鄭重下拜,清越的聲音在草堂中回蕩,如同立下誓言:“亮本一介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魏公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谘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知遇之恩,雖肝腦塗地,難以報效。遂許魏公以驅馳,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劉湛大喜過望,激動之情,再難抑製。他連忙上前,雙手緊緊扶起諸葛亮,握住他那修長而溫暖的手,用力搖了搖,聲音因激動而略顯哽咽:“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此乃漢室之幸,天下蒼生之幸!今日,方知‘如魚得水’四字,是何等滋味!”
    當下,劉湛便請諸葛亮同歸宛城暫駐之所。諸葛亮亦不拖泥帶水,吩咐弟弟諸葛均看好田園,言說自己將隨魏公去做一番事業,稍作收拾,帶了幾卷最珍愛的書簡和日常用品,便與劉湛等人一同,坦然離開了這座隱居多年的隆中草廬。
    回程的馬車上,劉湛堅持與諸葛亮同乘一車。車廂內,兩人繼續探討天下大事,從荊襄人事到江東近況,從屯田之策到律法修訂,越談越是投機,相見恨晚之感溢於言表。劉湛發現,諸葛亮不僅有大戰略,於具體政務、經濟、律法、乃至器械工巧,竟皆有涉獵,且見解深刻,令他屢有茅塞頓開之感。
    郭嘉和荀衍跟在後麵另一輛馬車上。
    郭嘉看著前方那輛不時傳出爽朗笑聲或低沉討論聲的車廂,摸了摸鼻子,對荀衍笑道,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幾分調侃,更多的卻是釋然與期待:“文若,看來我們這幕府之中,從今日起,要多一位不得了的新同僚了。而且看主公這‘如魚得水’、恨不能抵足而眠的架勢,這位諸葛孔明的地位,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淩駕於你我之上了嘍。嘖嘖,我這‘鬼才’的名頭,以後怕是沒那麽響亮了,壓力山大啊。”
    荀衍撫須微笑,眼中卻是一片澄澈坦然,毫無妒色:“孔明之才,經天緯地,有鬼神不測之機。觀其策論,清晰宏遠,非我等所能及。有他輔佐主公,規劃方略,乃我等之福,更是天下之福。奉孝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各展其長,共扶明主,方是正理。”
    郭嘉哈哈一笑,拍了拍荀衍的肩膀:“說得對,說得對!是我小家子氣了。不過這‘臥龍’既已出山,風雲際會,那‘鳳雛’龐士元,還有荊州這盤錯綜複雜的大棋,下一步該怎麽落子,可真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讓他諸葛孔明一人專美於前啊。”他眼中重新燃起鬥誌與興奮的光芒,“看來,這南方的天,很快就要風起雲湧,大變模樣嘍!”
    車隊在蒼茫的暮色中,向著宛城方向疾馳而去,車輪滾滾,碾過塵土,也仿佛碾過了舊時代的門檻。車簾晃動間,隱約可見劉湛與諸葛亮並肩而坐、促膝長談的身影,一個手指輿圖,侃侃而談,一個凝神靜聽,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