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襄陽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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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城的行館,原本是前朝某位宗室的別院,雖曆經戰火修繕,仍保留著幾分舊時氣象。飛簷鬥拱,廊腰縵回,隻是如今駐蹕於此的,是雄踞北方的魏公劉湛。自諸葛亮入住後,這座原本威嚴有餘、靈動不足的建築群,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冽而深邃的山泉,更添了幾分智識流動的活力。
    連日來,劉湛與諸葛亮幾乎是形影不離。或在晨曦微露時的庭院中漫步,討論著星象與農時的關聯;或在午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的書房內對坐,麵前攤開著巨大的輿圖,手指劃過山川河流;甚至在夜深人靜時,行館核心處的燈光也常常亮至三更,那是他們在推演兵棋,探討古今戰例。諸葛亮那經天緯地之才、縝密如發的思慮,以及對荊州內部人事、地理、糧草儲備、兵力分布乃至各大家族之間盤根錯節關係洞若觀火的了解,讓劉湛及其核心幕僚郭嘉、荀衍都深感佩服,同時也像擦亮了一麵鏡子,更加清晰地照見了迅速、穩妥解決荊州問題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這一日,行館書房內,氣氛格外凝重。巨大的荊州沙盤占據了房間的中心位置,這沙盤是諸葛亮根據記憶、各方情報以及自身對地理的理解,連日來親手調整堆砌的。山川城郭,水陸要道,關隘津渡,乃至已知的兵力布防點,都用不同顏色的小旗精細標注,漢水以南,那座代表襄陽的模型城池,尤為醒目。
    “孔明,”劉湛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手指虛點沙盤上襄陽的位置,目光沉毅,“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依你之見,我等此刻應以何種名義,兵發襄陽,方能收雷霆之效,而又最大限度減少阻力,避免荊襄之地元氣大傷?”
    諸葛亮立於沙盤旁,身姿挺拔如鬆,手中那柄潔白的鶴羽扇並未因室內無風而停歇,依舊以一種獨特的韻律輕輕搖動,仿佛在扇動無形的智慧之火。他目光沉靜如水,落在襄陽城上,緩緩開口,聲音清越而穩定:“主公,亮此前於隆中所言‘其主不能守’,並非虛言或詛咒。近日各方探報匯總,劉景升病體沉屙,已漸入膏肓,多數時日昏聵不能理政。襄陽城內,如今暗流洶湧,其關鍵,不在於外敵,而在於內鬥——嗣子之位與兵權歸屬的角逐。”
    他手中的羽扇優雅地抬起,用玉質的扇柄在襄陽城模型上輕輕一點,仿佛點中了盤踞其上的毒蛇七寸。“劉表長子劉琦,性情溫厚仁弱,頗有其父之風,然不為繼室蔡氏所喜,且手中並無實權。劉表為平衡,亦或是受蔡氏一族影響,將其派駐江夏,名為防禦孫權,實為被排擠出權力核心,形同放逐。次子劉琮,年未弱冠,性情懦弱,因其娶蔡氏之女,故深得其舅蔡瑁、以及張允等荊州本土豪強支持,盤踞襄陽。目前,蔡瑁掌荊州水軍大都督之職,張允協防襄陽城務,文官體係中,蒯越、蒯良兄弟等荊州士族也多傾向於劉琮,以期保住自身家族利益。此親疏對立,權力失衡之局,乃荊州內患之根源,亦是其最脆弱之處。”
    郭嘉斜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嘴裏叼著一根不知從行館花園哪棵倒黴植物上新摘的草莖,聞言挑了挑眉,接口道,語氣帶著他特有的、玩世不恭的敏銳:“也就是說,我們大軍壓境,這名義嘛,可以是冠冕堂皇的‘尊奉天子,巡視州郡,安撫地方’,或者更懷舊一點,‘應劉荊州昔日之邀,共商抗曹大計’?實則,咱們是去給這本就左右傾斜、吱嘎作響的破船,加上最後一根,嗯,頗有分量的稻草?逼著它要麽散架,要麽就乖乖駛入咱們的港灣?”
    諸葛亮轉向郭嘉,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對同道中人的欣賞:“奉孝先生所言,雖比喻詼諧,卻直指核心。大軍臨境,其勢自生,無需攻城,壓力已至。蔡瑁、張允等人,外懼主公兵威之盛,內恐江夏劉琦借勢聯絡舊部、甚至引我為其奧援,反撲襄陽,更擔心荊州其他郡縣,如南郡、零陵、桂陽等地,見勢不妙,望風而降,使其徹底孤立。在此三重壓力之下,其內部主戰、主和、乃至主降之爭必起。而我們要做的,便是精準利用此爭,因勢利導,迫使其在恐慌與權衡中,做出最符合我們利益的選擇——獻城歸降,和平接收。”
    荀衍撫著修剪整齊的胡須,眉頭微蹙,顯露出他一貫的謹慎:“孔明之論,洞悉人心。然蔡瑁等人,久據荊州,樹大根深,手握重兵,尤其是那數萬熟悉水戰的荊州水師,是其最大倚仗。彼輩皆利祿之徒,豈會甘心將經營多年的權柄拱手相讓?若其負隅頑抗,依托漢水天險與襄陽堅城,雖以我北軍之銳,最終必可攻克,但難免遷延時日,生靈塗炭,更恐給江東孫權或新野劉備可乘之機,延誤主公整合荊州、進而圖謀天下的大計。”
    諸葛亮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羽扇輕移,指向沙盤上蜿蜒的漢水上下遊,動作流暢而自信:“故,欲成此事,需雙管齊下,文武並用,剛柔相濟。文者,遣能言善辯、熟知荊州情勢之士,秘密潛入襄陽,聯絡對蔡氏專權不滿、或心向朝廷、或單純尋求更穩固靠山的官吏士人,如伊籍、韓嵩等人,許以承諾,陳說利害,從內部瓦解其抵抗意誌,分化其勢力聯盟。武者,大軍壓境之時,需展示雷霆之威,軍容鼎盛,卻又引而不發,保持戰略耐心與威懾。同時,”他的扇柄在漢水幾個關鍵渡口和水寨點了點,“可派一偏師,多置旗鼓,佯動於漢水之上,做出欲切斷襄陽與南部江陵、以及各處水寨聯係之態勢,進一步動搖其軍心,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另,可令文聘將軍率一部精銳水軍,自豫州沿淮水南下,進入長江,巡弋江夏水域,做出威脅江夏、牽製劉琦之勢,令蔡瑁等人感到徹底孤立,外無必救之援,內無可守之信心。”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劉湛,眼神湛然,如同映照著全盤計劃的明鏡:“而最關鍵的一步,在於主公需親臨城下。主公乃天子欽封魏公,持節錄尚書事,名正言順,代表朝廷大義。主公親至,對襄陽守軍及城內士民而言,既是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亦是展現誠意、給予台階的最好招攬。屆時,是戰是降,玉石俱焚還是保全富貴,襄陽城內,必見分曉。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之上策,力求以最小代價,定鼎荊襄。”
    劉湛聽得目光炯炯,心領神會,仿佛眼前迷霧被一層層撥開,一條清晰而可行的路徑呈現出來。他忍不住撫掌讚歎,聲音洪亮:“善!大善!孔明之策,環環相扣,洞察人心,可謂算無遺策!既有泰山壓頂之勢,又有庖丁解牛之巧!就依此計行事!”
    他當即轉身,目光掃過麾下核心,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斷地發出:“文若!”
    荀衍立刻踏前一步,肅然躬身:“衍在!”
    “你精於辭令,心思縝密,且與荊州蒯、蔡等大族素有往來或知其根底,這潛入襄陽、聯絡內應、分化瓦解之事,便交由你全權負責!所需精銳細作、金銀財物、聯絡信物,一應滿足,務必謹慎機密,尋隙而動!”
    “衍,領命!必不負主公所托!”荀衍聲音沉穩,眼中閃爍著使命感的光芒。
    “奉孝!”劉湛看向窗邊。
    郭嘉吐出嘴裏的草莖,拍了拍衣袍,雖然姿態依舊隨意,但眼神已然銳利起來:“嘉在。”
    “你統籌‘聽風’、‘觀樓’所有細作網絡,嚴密監控襄陽城內一舉一動、新野劉備任何異動,乃至江東孫權對此事的反應!尤其是劉備,此人堅韌,最善抓住時機,絕不能讓他在此時攪局,渾水摸魚!”
    郭嘉咧嘴一笑,那笑容裏帶著幾分狐狸般的狡黠和絕對的自信:“主公放心,劉玄德和他那關張二位兄弟,還有那位神出鬼沒的簡雍先生,都在咱們眼皮子底下。保管他那邊營地裏多添幾口鍋灶,咱們都能知道他們是打算煮粥還是蒸饃,絕對誤不了事!”
    這番話說得連一向嚴肅的諸葛亮嘴角都微微牽動了一下。劉湛笑罵一句:“就你貧嘴!此事關乎大局,不可懈怠!”
    “周倉、徐晃!”劉湛聲音轉厲。
    “末將在!”侍立一旁的周倉和剛剛奉命從城外大營趕來的徐晃踏前一步,甲胄鏗鏘,聲如洪鍾,如同兩隻蓄勢待發的猛虎。
    “命你二人為先鋒,各領精兵一萬,多打旌旗,廣布斥候,大張旗鼓,兵發襄陽,務必要造成我軍主力已傾巢而出的聲勢!抵達漢水北岸後,於襄陽城北依山傍水處紮下硬寨,沒有我的將令,不許擅自攻城,但需日日操練,金鼓號角不絕,向城中展示我軍威武雄壯之師!”
    “末將得令!”兩人抱拳,聲震屋瓦,眼中充滿了戰鬥的渴望。
    “文聘!”劉湛看向水軍統領。
    “末將在!”文聘抱拳應諾,他本是荊州降將,此刻更顯忠誠踴躍。
    “命你率水軍主力,自汝南出發,沿淮水南下,入長江,巡弋江夏水域!若遇劉琦,可嚐試以故舊之情、大勢之理勸降,若其不從,則嚴密監視,勿使其一兵一卒與襄陽互通聲息,亦不可使其與江東孫氏聯合!江夏方向,就交給你了!”
    “聘,明白!必竭盡全力,為主公穩住東線!”文聘話語簡潔,卻充滿決心。
    一道道命令發出,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層層漣漪。整個宛城行館乃至背後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高效而隱秘地運轉起來。信使快馬馳出城門,軍隊調動帶起煙塵,庫府物資清點裝車,一股無形的、越來越濃重的肅殺之氣,開始在南陽盆地凝聚,並如同南下的冷空氣一般,迅速向漢水兩岸蔓延。
    數日後,魏公劉湛“奉旨巡邊,安撫荊襄,大會州郡官吏,共商國是”的正式檄文,便已通過官方驛道和秘密渠道,傳遍荊州各郡縣。檄文措辭堂皇,卻又暗藏機鋒,既點明了朝廷威嚴,又留下了足夠的轉圜空間。與此同時,周倉、徐晃率領的先鋒部隊,浩浩蕩蕩開出宛城,旌旗蔽日,塵土飛揚,鐵甲鏗鏘之聲與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動了整個大地,滾滾洪流,直撲漢水北岸的襄陽城下。
    ……
    消息比魏軍先鋒更早一步傳到襄陽時,這座雄踞漢水之南、素有“鐵打的襄陽”之稱的荊州治所,正籠罩在一片山雨欲來的壓抑恐慌和濃烈得化不開的藥石氣息之中。
    荊州牧府邸深處,昔日那位容貌瑰偉、曾名列“江夏八俊”、坐鎮荊襄近二十載的劉表劉景升,此刻已是形銷骨立,麵色蠟黃中透著一股死灰,躺在錦緞鋪就的病榻之上,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劇烈的咳嗽不時打斷他本就艱難如拉風箱般的呼吸,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盡他最後的生命力,旁邊侍立的醫官和侍女皆麵帶憂懼,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外麵……為何如此喧嘩?人聲……馬蹄聲……”劉表勉強睜開渾濁無神的雙眼,瞳孔渙散,努力聚焦看向床邊的幾人,聲音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門軸轉動。
    侍立床邊的次子劉琮,年未弱冠,身形單薄,麵色蒼白如紙,眼神閃爍不定,聞言更是身體一顫,手中捧著的藥碗差點失手滑落,支支吾吾,目光求助似的瞥向身後。倒是站在他身旁的蔡瑁,上前一步。蔡瑁身著紫色錦袍,腰纏玉帶,雖然一副文官打扮,但眉宇間仍帶著久掌兵權者的彪悍與決斷之氣,此刻卻也難掩眉宇間的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姐夫,”蔡瑁沉聲道,聲音刻意壓低了,卻依然能聽出其中的緊繃,“是北邊……魏公劉湛,以天子之名,巡邊為號,率大軍南下!其先鋒周倉、徐晃,已至漢水北岸,正在安營紮寨,旌旗漫山遍野,望之不盡!”他省略了更多探馬回報的細節,諸如軍容如何雄壯,士氣如何高昂,以免更加刺激病榻上的人。
    “劉……劉湛?”劉表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對強敵環伺的本能警惕,有對自己無力回天的深深無奈,甚至,在最深處,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即將從這內外交困的爛攤子中解脫的釋然,“他……他終究是來了。比我想的……還要快些。咳咳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枯瘦的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襟,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蠟黃的臉上湧起一陣病態的潮紅。
    “父親!您保重身體啊!”劉琮連忙上前攙扶,聲音帶著哭腔,顯得六神無主。
    蔡瑁眉頭緊鎖,如同打了一個死結:“姐夫,如今局勢危殆!劉湛來者不善,其麾下兵精將勇,皆是百戰餘生之輩,橫掃北方群雄,絕非善與之輩。我軍……我軍雖有水陸之眾十萬,然北軍凶悍,野戰難敵,且劉湛挾天子以令諸侯,名分上……我們實在被動。”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抵抗,名不正言不順,且勝算渺茫。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而謹慎的通報聲,別駕蒯越、從事中郎韓嵩等人聯袂求見,顯然也是為這驚天動地的消息而來。
    劉表無力地揮了揮手,手臂抬起都顯得異常艱難。侍女連忙示意讓外麵的人進來。
    蒯越、韓嵩,以及幾位荊州重臣,魚貫而入。他們麵色皆是一片沉重,如同窗外陰鬱的天空。行禮之後,蒯越率先開口,語氣急促而不安:“主公,魏公大軍壓境,檄文已至州府,言明乃奉旨巡邊,欲與主公共商國是,安撫地方。然其軍容鼎盛,先鋒已臨漢水,距我襄陽僅一水之隔,其真實意圖,昭然若揭!城內如今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言投降者,有言死戰者,市井百姓已開始囤積糧米,富戶則暗中收拾細軟!軍心亦有浮動,還請主公早作決斷,以安民心士氣!”
    韓嵩也緊接著補充,他語氣更為懇切,甚至帶著一絲悲憫:“主公,明公!魏公勢大,已據中原,且名正言順,代表朝廷。我荊州雖富庶,錢糧充足,然北有強敵兵臨城下,東有孫權一直虎視眈眈,覬覦江夏!內部……內部亦因嗣位之事,非鐵板一塊,各有打算。若此時與北軍交鋒,勝算能有幾何?一旦戰端開啟,襄陽首當其衝,荊襄八郡,恐皆遭兵燹之禍,百姓流離失所,我等亦將成為千古罪人啊!”他話語中,已隱隱將勸和的意向表露無遺。
    蔡瑁聞言,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如同鍋底。他冷哼一聲,打斷韓嵩:“韓從事此言,未免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簡直是危言聳聽!我荊州帶甲十餘萬,水師戰船千艘,縱橫江漢未逢敵手!襄陽城高池深,糧草充足,足以支撐數年!那劉湛遠來,人馬疲憊,後勤漫長,我軍以逸待勞,依托漢水天險,水陸協同,未必不能一戰!豈能未見敵軍,便聞風喪膽,欲獻城以降?若如此輕易將先主與吾等經營多年的基業拱手讓人,我等身家性命,榮華富貴,乃至荊州百萬軍民,豈不盡付他人之手?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悔之晚矣!”他身後跟著的幾位軍將,如張允等人,也紛紛出聲附和,主戰之意甚堅,言語間對主和派頗多指責。
    劉琮看著眼前這些平日裏對他恭敬有加、此刻卻爭論得麵紅耳赤的文武重臣,又回頭看看病榻上奄奄一息、連話都說不完整的父親,更加手足無措,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隻會抓著父親的被角,喃喃道:“這……這……戰也不是,降也不是……究竟該如何是好……舅父,蒯別駕,你們……你們拿個主意啊……”他幾乎要哭出來,全然沒有一絲一州之主繼承人的氣度。
    病榻上的劉表,渾濁的目光掃過爭論不休的眾人,看著蔡瑁的激動,蒯越的憂慮,韓嵩的悲憤,還有兒子那不成器的惶恐,他眼中最後一點屬於雄主的光彩也徹底黯淡下去,隻剩下無盡的疲憊與悲涼。他何嚐不知荊州已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何嚐不知蔡瑁、張允等人力主抗戰,多半是為了保住他們自身的權位和家族利益?又何嚐不知與如日中天的劉湛抗衡,是何等艱難,甚至可以說是以卵擊石?他隻是無力,也不願在自己生命最後時刻,親眼看到荊州陷入戰火,生靈塗炭,或者,看到這半生心血,如此輕易地改旗易幟。
    “夠了……都……安靜……”他虛弱地吐出幾個字,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坐起來。劉琮和一名侍女連忙上前,費力地將他扶起,在他身後墊上厚厚的軟枕。他環視眾人,目光最後落在相對持重的蒯越和態度明確的韓嵩身上,聲音斷斷續續,帶著血沫的嘶啞:“子柔……韓……韓從事……你二人……代表我……出城……渡河……去見魏公……探其……虛實……若其……果有安定天下之心……非徒恃兵威……便……便……”
    他的話未能說完,胸腔內一陣更猛烈的氣血翻湧,讓他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暗紅色的鮮血猛地自嘴角溢出,染紅了胸前素色的寢衣,觸目驚心。
    “父親!”
    “主公!”
    “姐夫!”
    室內頓時一片混亂。劉琮嚇得尖叫。蔡瑁等人也麵露驚容。醫官急忙上前,推開眾人,施針的施針,喂藥的喂藥,試圖穩住劉表急劇衰敗的生機。
    劉表的手,枯瘦如柴,卻異常用力地緊緊抓住劉琮的手腕,抓得他生疼。他的眼睛死死瞪著,目光掃過蔡瑁,又掃過蒯越,用盡最後殘存的一絲氣力,斷斷續續,吐出彌留之際的囑托,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斤重量:“荊……州……托付……爾等……慎之……重之……莫使……百姓……遭……殃……”
    言罷,手臂猛地垂下,雙眼緩緩閉上,頭歪向一側,氣息愈發微弱遊絲,徹底陷入了昏迷,已是彌留之際,回光返照的最後一刻也已過去。
    劉表的病危與這未竟的遺命,如同一聲驚天動雷,在本就暗流洶湧、恐慌彌漫的襄陽城內炸響。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爭論更加激烈,幾乎到了公開對峙的地步。而失去了最後主心骨、完全被蔡瑁、張允等人掌控的劉琮,除了哭泣和聽從“舅父”的安排,已無任何主見可言。
    帶著劉表那“探其虛實”的模糊指令,以及各自內心對家族、對前程、對荊州未來的沉重權衡,蒯越和韓嵩,懷著複雜難言的心情,登上了前往漢水北岸的小船。船槳劃破渾濁的江水,駛向那片籠罩在戰爭陰雲下、卻又秩序井然、殺氣森然的魏軍大營。
    襄陽城,依舊巍峨矗立在漸沉的暮色之中,城牆上的火把依次點燃,跳動的火光映照著守軍士兵緊張而不安的臉龐,如同一條纏繞在巨獸脖頸上、不安躁動的火龍。而城下,漢水嗚咽東流,對岸魏軍營寨中傳來的陣陣操練號子、金鼓之聲與巡夜刁鬥的清晰回響,混合著戰馬的嘶鳴,穿透夜色,一聲聲,一下下,敲打在每一個襄陽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