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涪城宴與鴻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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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萌關陷落的消息,並未像尋常戰報那樣沿著驛道快馬傳遞,它更像是一股無形無質、卻帶著刺骨寒意的凜冬朔風,沿著蜀中險峻的山穀與蜿蜒的水係,悄無聲息地滲透、蔓延。先是邊境潰散的敗兵帶來了語無倫次的驚恐描述,緊接著是往來商旅間愈發離奇的傳言,最後,連成都街巷裏弄的茶館酒肆中,都開始彌漫起一種壓抑的、令人不安的低語。
這股寒風的最終目的地,是那座矗立在涪水之畔,被譽為成都北方鎖鑰的堅城——涪城。
秋日的朝陽,試圖溫暖涪水河麵上升騰的薄霧,卻難以驅散彌漫在城中的寒意。這座因水運而興盛的城池,往日此時早已是人聲鼎沸,碼頭力夫的號子聲、商販的叫賣聲、車馬的轔轔聲交織成獨特的市井交響。但今日,一種異樣的沉寂籠罩著一切。
城門雖開,但守門的兵卒數量增加了一倍,他們緊握長戟,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盤問也變得格外嚴厲冗長。城牆上,巡守的隊伍往來頻率明顯加快,軍官嗬斥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焦躁。
“聽說了嗎?葭萌關……沒了!”一個賣柴的老漢壓低聲音,對相熟的茶攤老板說道,枯瘦的手指因恐懼微微顫抖,“魏公的兵,個個身高丈二,刀槍不入!嚴老將軍那樣的猛將,都……都降了!”
茶攤老板慌忙四下張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莫要亂講!小心被當成細作抓了去!”他嘴上雖這麽說,手下擦拭桌子的動作卻泄露了內心的慌亂,抹布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碼頭上,幾名剛從下遊來的船工被一群人圍住。“幾位大哥,北邊……到底怎麽樣了?”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急切地問。
一個滿臉風霜的老船工歎了口氣,渾濁的眼中滿是憂慮:“具體情形不知,但沿江往上走的貨船少了大半,下來的多是逃難的家眷和潰散的兵勇。都說……都說魏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鋪天蓋地,一眼望不到頭!”
恐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無聲卻迅速擴散的漣漪。糧店前排起了長隊,銅錢和布帛被瘋狂地拋向櫃台,換取能長期儲存的粟米和鹽巴。金銀鋪前,也有不少衣著體麵的人麵露倉皇,低聲詢問著將細軟兌換成輕便金葉子的匯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惶惑,連孩童似乎都感知到了不安,躲在母親身後,不敢像往日那般嬉鬧。
與涪城近乎明麵的恐慌相比,成都州牧府內的氣氛,則是一種精致的、被錦緞和熏香包裹著的壓抑。
益州牧劉璋,此刻正癱坐在他那張鋪著厚厚西域絨毯的紫檀木坐榻上。午後慵懶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他那張保養得宜、卻毫無血色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手中捏著一份邊報,那輕飄飄的絹帛,此刻卻重逾千斤,壓得他手指關節都已發白。
“葭萌關……嚴顏……”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仿佛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書房內彌漫著名貴龍涎香的甜膩氣息,但這香氣此刻卻讓他感到陣陣反胃。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困在精美牢籠裏的獸,在鋪著蜀錦的地毯上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他那身用金線繡著繁複雲紋的絳紫色錦袍,因他焦躁的動作而窸窣作響,袍角拂過一旁青銅仙鶴香爐嫋嫋升起的青煙,帶起一陣紊亂的氣流。
“完了……全完了……”劉璋的思緒如同亂麻。他想起了父親劉焉初入益州時的雄心勃勃,想起了自己繼位時也曾有過的、雖不宏大卻也安穩的治世夢想。可如今,北麵的張魯像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屢屢犯境;東邊的劉備,名義上是盟友,誰知他那雙藏在仁義麵具後的眼睛,是否也覬覦著這片富庶的土地?而現在,最可怕的敵人,已經用最粗暴的方式,砸碎了他北麵最堅固的盾牌,兵鋒直指心髒!
他走到牆邊,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柄玉如意冰涼的柄身,那溫潤的觸感絲毫無法平息他內心的焦灼。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的理智。他仿佛已經能看到魏軍黑色的旗幟在成都城下飄揚,聽到震耳欲聾的攻城呐喊,看到自己……和自己滿門老小的結局。
“來人!傳張別駕、王治中、李司馬!”他終於停下腳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對外麵高聲喊道,仿佛召集臣下能驅散一些獨自麵對噩耗的孤獨與恐懼。
不多時,幾位益州的核心重臣相繼步入書房。為首的別駕張鬆,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內斂,行走間步伐沉穩。他早已通過秘密渠道知曉了北方的劇變,甚至比劉璋更清楚細節。此刻,他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凝重與憂思,微微垂首,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一切盡在掌握的微光。
治中從事王累,則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樣。他麵容清臒,身形挺拔,眉頭緊鎖,一進門,那剛直不阿、憂心忡忡的氣息便撲麵而來。他甚至沒來得及完全行禮,便急切地開口:“主公!北邊消息確鑿否?嚴顏老將軍他……當真……”
帳下司馬李嚴,落在最後。他年富力強,麵容沉穩,目光在劉璋、張鬆、王累三人臉上迅速掃過,心中已是百轉千回。他既有軍事才能,亦通政務,更深諳權變之道。此刻,他沉默地行禮,選擇先觀察,再發言。
“確鑿了……都確鑿了……”劉璋揮動著手中的絹帛,聲音帶著絕望的顫音,“諸位,如今之勢,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他幾乎要癱坐回去,全靠雙手支撐著麵前的案幾。
王累聞言,胸膛劇烈起伏,猛地抱拳,聲音因激動而高昂:“主公!切莫驚慌!益州天府之國,山川險固,豈能因一關之失而動搖國本?當立即飛檄各郡,征調兵馬錢糧,火速增援涪城!涪城城堅池深,隻要上下用命,足以據守!同時,應速遣能言善辯之士,前往漢中,哪怕暫時向張魯那米賊許以重利,也要穩住北方,避免兩麵受敵!隻要我軍能在涪城挫敵銳氣,拖延時日,魏軍千裏饋糧,師老兵疲,必有可乘之機!”
他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充滿了與州土 共存亡的決絕。若是平日,劉璋或會被這份忠勇感染,但此刻,他隻覺得王累的聲音刺耳,那“據守”、“挫敵”的字眼,聽起來是如此遙遠而不切實際。
李嚴適時地開口了,他的聲音平穩,帶著審慎的權衡:“王從事忠勇可嘉,所言亦是正理。然……”他話鋒一轉,看向劉璋,“主公,魏公劉湛,攜中原大勝之餘威,麾下虎狼之師,謀臣如雨,猛將如雲。更兼……更兼其對我蜀中地理、兵力部署,似乎了如指掌。嚴顏老將軍,乃我蜀軍支柱,經驗豐富,尚且……唉,非戰之罪,實乃勢不可為。此時若傾力硬拚,勝算幾何?若涪城再失,則成都門戶洞開,屆時……恐悔之晚矣。”
他頓了頓,觀察著劉璋愈發蒼白的臉色,緩緩道:“或許……可嚐試遣一使者,前往魏營,探聽其真實意圖。若其條件……尚在可接受範圍之內,或可謀求一條……保全益州元氣,亦保全主公與麾下將士、百姓安危之路。”
“議和?”劉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但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籠罩,“那劉湛……他會接受議和嗎?他會提出何等苛刻的條件?”
這時,一直沉默的張鬆上前一步,他拱手的動作顯得格外鄭重:“主公,王從事欲戰,是為盡忠;李司馬欲和,是為務實。皆是為我益州考量。然,戰有戰的風險,和有和的難處。”
他將劉璋和另外兩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才不緊不慢地分析,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魏公遠來,號稱二十萬大軍,實則兵力必然有所折扣,更關鍵者,巴山蜀水,轉運艱難,其軍需補給必是巨大負擔。此其‘急’也。而我益州,雖有山川之險,然……,此我之‘危’也。”
“故,鬆以為,”張鬆圖窮匕見,拋出了他精心策劃的方案,“主公或可效法古之先賢,主動邀魏公於兩軍之間的涪城相會。此舉,一可彰顯我益州不願輕啟戰端、顧念蒼生之仁德;二可借此機會,當麵觀察魏公之氣度為人,探其虛實;三則,若會談有成,或可商定一個相對體麵的歸附條件。譬如,上表朝廷,保留主公爵位封號,善待劉氏宗族,量才錄用我益州文武官吏,保境安民……此乃以柔克剛,以退為進,最大限度保全益州根基之上策!名曰‘會盟’,實為‘止戈’。”
他特意避開了“投降”等刺耳字眼,用了“歸附”、“止戈”等溫和詞匯,並將這次會談包裝成一種主動的、富有智慧和氣度的戰略選擇。
“涪城……相會?”劉璋的眼睛徹底亮了。張鬆的分析,句句說到了他心坎裏。不用打仗,不用承擔戰敗的風險,還能爭取到一個“相對體麵”的結果?這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方案!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不用再夜不能寐,不用再擔驚受怕的美好未來。
“好!好!永年此言,老成謀國!深得吾心!”劉璋激動地幾乎要拍案叫絕,連日來的陰霾似乎都消散了大半,“就依永年之言!速速起草國書,遣派使者,不,要派重臣!前往魏營,邀魏公於涪城相會,共商……共商益州未來大計!”
王累臉色劇變,還想力爭:“主公!不可啊!此乃與虎謀皮……”
“夠了!”劉璋罕見地厲聲打斷了他,臉上因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我意已決!王從事不必再言!速去準備便是!”
王累看著劉璋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又瞥見張鬆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以及李嚴眼中深藏的複雜思緒,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涼湧上心頭,他踉蹌一步,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頹然垂下了頭。
劉璋的使者,帶著那份言辭謙卑、極盡恭維的國書,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已進抵涪城以北數十裏、正在安營紮寨的魏軍大營。
中軍大帳內,劉湛看完了國書,隨手將其遞給身旁的郭嘉,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對侍立兩側的主要文武道:“劉季玉邀孤於涪城相會,共商益州之事。諸位以為如何?”
帳內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剛剛被收入麾下、急於立功的嚴顏,以及性如烈火的周倉等人,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郭嘉接過絹帛,快速掃了一眼,便嗤笑一聲,將那國書像丟垃圾似的隨手拋在麵前的沙盤邊緣,拿起隨身攜帶的酒葫蘆抿了一口,才懶洋洋地道:“鴻門宴?嗬,劉季玉倒也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項王當年何等英雄氣概,他劉璋配嗎?再者,主公又豈是那需要樊噲闖帳、張良獻玉方能脫身的高祖?依嘉看,這哪是什麽‘鴻門宴’,分明是劉璋被嚇破了苦膽,想找個台階,體麵地把他劉家這艘破船鑿沉了事。”
他話語中的譏諷與不屑毫不掩飾,引得帳中幾位將領發出低低的哄笑。
諸葛亮輕搖羽扇,神色從容,接口道:“奉孝先生話雖戲謔,卻一語中的。此非楚漢相爭之局,實乃泰山壓卵之勢。劉璋怯懦,內部不和,張鬆想必已在其中鋪好道路。主公此去涪城,名為赴會,實則可視為和平接收益州之預演。正可借此機會,展示我大魏軍容之盛,主公氣度之宏,當麵懾服蜀中群僚,亦可觀察劉璋及其麾下重臣之心誌才具,為日後治理西川,甄別賢愚,減少阻力。”
他的分析條理清晰,將一次看似普通的會麵,提升到了戰略高度。
劉湛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帳中眾將,沉聲道:“孔明、奉孝之言,正合孤意。劉璋既伸頭這一刀,孤若退縮,反顯怯懦,亦讓蜀人以為孤無和平解決之意,徒增抵抗之心。”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西川地圖前,手指點向涪城位置:“既然要去,便要萬無一失,更要彰顯我大魏氣度!徐晃聽令!”
“末將在!”徐晃踏前一步,聲如洪鍾。
“命你精選五千虎衛精銳,皆披玄甲,配強弩利刃,由你親自統領,隨孤前往涪城。入城之時,軍容務必整肅,令行禁止,讓蜀人見識何為王者之師!”
“諾!”徐晃抱拳領命,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
“周倉、文聘、嚴顏聽令!”
“末將在!”三將齊聲應道。
“爾等統率大軍,於涪城以北二十裏處紮營,保持陣型,多布旌旗,廣派斥候,保持威懾!若涪城有變,即刻進軍,不得有誤!”
“諾!”
“郭嘉、諸葛亮隨孤同行,參讚機要。”
“遵命!”二人躬身領命。
劉湛最後看向地圖上的成都,目光深邃:“涪城之會,便是益州易幟之始。傳令下去,好生準備,明日,兵發涪城!”
劉璋的使者帶著魏公應允會盟的回信,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趕回了成都。消息傳開,益州權力核心內部,最後一絲主戰的希望也徹底破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屈辱、忐忑與一絲僥幸的複雜情緒。整個州牧府,乃至整個成都的上層,都圍繞著即將到來的涪城之會,高速而紊亂地運轉起來。
決定是做出了,但劉璋內心的波瀾卻未曾平息。入夜,他躺在錦帳之內,身下是柔軟的絲褥,卻感覺如同臥於針氈。白日裏強裝出的鎮定早已瓦解,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惶恐。
“他會不會……在宴會上就翻臉?”劉璋翻了個身,盯著帳頂模糊的刺繡紋樣,冷汗浸濕了中衣,“張魯當年就曾背信棄義……這劉湛,據說用兵狡詐,萬一……”
他又想起王累那悲憤的眼神,仿佛在無聲地譴責他的懦弱。“孤……孤也是為了益州百姓免遭兵燹之禍啊!”他在心中為自己辯解,但這聲音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另一個聲音卻在尖嘯:“你是為了你自己!你怕死!你舍不得這榮華富貴!”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著氣,窗外值夜侍衛規律的腳步聲,此刻聽來也如同催命的鼓點。“李嚴……黃權……他們可靠嗎?萬一他們早已暗中投靠……” 各種猜忌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神。他起身下床,赤著腳在冰冷的地板上踱步,一遍遍設想著會麵時的各種情形,該如何措辭,該如何行禮,該如何在保全顏麵的前提下,滿足魏公的要求……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依舊兩眼圓睜,疲憊欲死,卻毫無睡意。
最終,對戰爭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召來心腹,反複叮囑籌備事宜,尤其強調“禮儀務必周到,供應務必豐盛,絕不能給魏公留下任何怠慢的口實!” 那架勢,不像是去會盟,倒像是去朝貢。
與此同時,涪城太守府更是忙得人仰馬翻。太守本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既要按照成都傳來的嚴令,將迎接儀式辦得風光體麵,張燈結彩,準備最上等的酒食,又要暗中加強府內府外的戒備,調集最“可靠”的衛隊,其內心的矛盾與掙紮,寫滿了他那憔悴的臉。
城北的亭驛被重新粉飾,鋪上了嶄新的紅氈。鼓樂班子排練了一遍又一遍,樂師們臉上卻不見喜色,隻有麻木的緊張。城中的蜀軍接到了嚴令:魏公入城時,必須軍容整齊,肅立致敬,但眼神中不得有任何挑釁!這道荒謬的命令讓基層軍官們無所適從,隻能反複強調:“都給我打起精神!低著頭,但背要挺直!別亂看!”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著整座涪城。
翌日,辰時。
魏軍大營,轅門洞開。
五千虎衛精銳,已然列陣完畢。清一色的玄色鐵甲,在秋日陽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紅色的盔纓如同跳動的火焰,連成一片肅殺的海洋。刀槍如林,盾牌如牆,每一名士兵都如同鋼澆鐵鑄般挺立,目光平視,除了戰馬偶爾的響鼻和旗幟被風吹動的獵獵聲,竟無一絲雜音。一股經曆過無數次血火淬煉、百戰餘生的剽悍之氣,凝聚成無形的力場,讓周遭的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
劉湛在徐晃、郭嘉、諸葛亮、張鬆以及一眾彪悍親衛的簇擁下,策馬立於陣前。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身玄色金紋的王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頭戴遠遊冠,腰佩一柄裝飾古雅的長劍,麵容沉靜,目光掃過眼前的雄師,微微頷首。
“出發。”沒有激昂的動員,隻有簡單的兩個字,卻帶著金石之音。
“嗚——嗚——嗚——” 低沉的號角聲破空而起。
大軍開拔。沉重的步伐踏在地麵上,發出整齊劃一、撼人心魄的“咚咚”聲,如同巨人的心跳。隊伍如同一股黑色的鐵流,沿著官道,沉穩而堅定地向南推進。沿途的村莊、田野,早已聞風避讓,百姓躲在家中,從門縫窗隙中驚恐地窺視著這支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陌生軍隊。
徐晃統軍在前,郭嘉、諸葛亮與張鬆的車駕隨行中軍,劉湛位於核心位置。張鬆透過車簾,看著窗外肅殺的軍容,再想起成都那些羸弱的守軍,心中更是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同時也不由得對劉湛更添幾分敬畏。
郭嘉則依舊是一副懶散模樣,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小口抿著酒,對諸葛亮笑道:“孔明,你看這陣勢,像是去喝酒吃飯的嗎?我打賭,劉季玉現在腿肚子都在轉筋。”
諸葛亮羽扇輕搖,微笑道:“兵者,詭道也。然有時,堂堂正正之師,其威懾猶在奇謀之上。主公此乃陽謀,以勢壓人,劉璋除屈服外,別無他路。”
巳時正點,涪城那高聳的城牆已然在望。
城北亭驛處,以劉璋為首的益州文武官員,早已按照品級排列等候。他們穿著最隆重的朝服,在秋風中站得筆直,但許多人額角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北方那逐漸逼近的玄色洪流。
當魏軍那沉默而威嚴的陣列在百步之外戛然而止,如同一尊尊玄鐵雕像般肅立時,那股撲麵而來的壓迫感,讓迎接的隊伍出現了一陣細微的騷動。一些膽小的官員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呼吸都為之屏住。
劉璋站在最前麵,隻覺得喉嚨發幹,心跳如擂鼓。他努力想擠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卻發現麵部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
這時,魏軍陣中,劉湛在徐晃及十八名鐵甲親衛的護衛下,策馬緩緩而出。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迎接的隊伍,最終落在為首的劉璋身上。
劉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幾乎是踉蹌著搶步上前,隔著好幾步遠便深深躬下身去,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幾乎語無倫次:“益……益州牧臣……劉璋,恭迎魏公殿下大駕!殿下……遠來辛苦,鞍馬勞頓,璋……璋等不勝惶恐!”
他身後的官員們也紛紛跟著躬身行禮,動作參差不齊,顯得頗為狼狽。
劉湛從容地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與劉璋的倉皇形成鮮明對比。他上前幾步,虛扶一下,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清晰地傳遍全場:“季玉兄不必多禮。孤奉詔巡狩,撫慰四方。今至益州,得蒙季玉兄盛情相邀,共商國是,亦是緣分。”
他稱劉璋為“兄”,看似親切,實則將雙方置於平等的宗親地位,而非君臣,這既給了劉璋一點麵子,也暗示了接下來的“商談”基礎。但兩人站在一起,一個氣度沉凝,不怒自威;一個謙卑惶恐,形色倉皇,高下之別,一目了然。
劉璋感受到劉湛手上傳來的、穩定而有力的虛扶之意,心中稍安,連忙側身引路:“魏公請!宴席已備於府中,聊盡地主之誼。”
劉湛微微頷首,在劉璋的引導下,並肩向城內走去。徐晃一揮手,魏軍虎衛立刻分出數隊,動作迅捷而默契地接管了太守府外圍的各處要害警戒點,與原本部署的蜀軍形成了涇渭分明、相互警惕的對峙局麵。蜀軍士兵看著這些眼神銳利、裝備精良的魏軍,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卻又不敢有任何異動。
道路兩旁,被勒令“觀禮”的百姓們鴉雀無聲,隻有目光追隨著那位玄色王服的年輕魏公,好奇、恐懼、敬畏……種種情緒,在沉默中交織。
涪城太守府的正廳,已被布置得極盡奢華。鎏金的青銅燈樹點燃了上百支牛油巨燭,將大廳照得亮如白晝。四壁懸掛著珍貴的蜀錦,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地毯。一張張紫檀木案幾上,擺放著鎏金鑲玉的餐具,盛放著蜀中最負盛名的佳肴美饌:岷江的鱸魚膾切得薄如蟬翼,成都的窖酒香氣醇厚,還有各種山珍野味,琳琅滿目。身著彩衣的樂伎在角落演奏著舒緩的雅樂,舞姬們長袖曼舞,試圖營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這所有的奢華與刻意,都無法掩蓋彌漫在空氣中的那根無形的、緊繃的弦。
劉璋作為東道主,坐在主位,劉湛則被奉於最尊貴的客位,兩人相距不遠。益州文武依品級坐於左側,魏國隨行人員則坐於右側。徐晃按劍立於劉湛身後不遠處,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那凜冽的殺氣,讓試圖上前斟酒的侍女都手腳發軟。
宴會伊始,劉璋便頻頻舉杯,說著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無非是“久仰魏公威德”、“願兩家永結盟好”之類,言辭謙卑,甚至帶著幾分諂媚。他努力想讓氣氛活躍起來,但笑容僵硬,舉杯的手微微顫抖。
劉湛從容應對,舉杯示意,卻並不多飲。他言語不多,但每一句都沉穩有力,偶爾談及北方風物、天下大勢,眼界開闊,氣度恢弘,聽得在座一些尚有見識的蜀官暗自心折,愈發覺得己方主公氣短。
郭嘉斜倚在案幾上,看似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酒杯,眼神卻時不時掠過對麵蜀官們的臉,將他們的緊張、不安、強自鎮定或若有所思盡收眼底,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諸葛亮則正襟危坐,羽扇輕搖,與身旁一位年長的蜀中名士低聲交談,言辭溫和,引經據典,既展示了學識,也在不經意間瓦解著對方的敵意。
張鬆則活躍其間,時而與同僚說笑,時而向劉湛敬酒,扮演著合格的中間人角色。但有心人卻能發現,他的眼神與劉湛、郭嘉等人有過幾次極其短暫的、心照不宣的交流。
酒過三巡,氣氛在虛偽的和諧中似乎稍有“升溫”。劉璋剛鬆了一口氣,以為最難的一關即將過去。
就在這時!
“哐當!”一聲清脆的響聲,打破了表麵的平靜。
治中從事王累,猛地將手中的玉笏重重頓在案幾之上,霍然起身!他麵色因激動和酒意而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劉湛,目光中充滿了悲憤與決絕!
廳內的樂聲、笑語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王累身上。舞姬們驚慌地停下動作,不知所措。劉璋嚇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液都灑了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想嗬斥卻又發不出聲音。
“魏公!”王累的聲音如同撕裂的帛布,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淒厲,在寂靜的大廳中回蕩,“今日之宴,鍾鳴鼎食,歌舞升平,看似賓主盡歡!然,王累愚鈍,有一事不明,敢請魏公解惑!”
他不等劉湛回應,便繼續慷慨陳詞,聲調越來越高:“我主劉益州,乃漢室宗親,孝景皇帝玄孫!自先君劉焉入蜀以來,鎮守西川,保境安民,雖無開疆拓土之功,亦有使百姓免於戰亂之苦之德!益州士民,安居樂業,何曾負於朝廷?何曾負於天下?”
他伸手指向北方,聲音帶著哭腔:“而魏公!你口稱奉天子明詔,實則挾北方勝勢,興此無名之師,犯我疆界,奪我關隘!致使葭萌關血流成河,忠良蒙塵!此等行徑,與董卓、李傕郭汜等亂臣賊子何異?!豈不怕天下人恥笑,青史留下罵名嗎?!今日這涪水之宴,非是‘澠池之會’,實乃‘鴻門’之局!魏公欲效仿項羽,將我益州文武,盡皆視為砧板之魚肉乎?!”
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宴會廳上空!將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客套,徹底撕得粉碎!將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了所有人麵前!
劉璋已經嚇得癱軟在座位上,渾身抖如篩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些蜀官麵露激憤,顯然被王累說中了心事;另一些則臉色煞白,生怕王累的衝動會引來魏公的雷霆之怒,殃及池魚。李嚴眉頭緊鎖,手在案下悄然握緊,心中暗罵王累迂腐,卻也不得不佩服其膽色。
徐晃的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目光銳利如刀,隻要劉湛一個眼神,他便會立刻將王累斬殺當場。魏國一眾隨員,也皆麵露怒色。
全場死寂!唯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王累那激動而粗重的喘息聲。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劉湛卻緩緩地、從容不迫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沒有動怒,臉上甚至看不到一絲波瀾。他的目光平靜地迎向王累那悲憤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站起身。玄色王服在燭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他並未提高聲調,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沉穩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王從事。”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躁動,“你言劉益州保境安民,使百姓免於戰亂。孤,且問你。”
他目光掃過全場,最終回到王累臉上:“自黃巾亂起,董卓造逆,天下紛爭,諸侯割據,至今已有幾十載?中原大地,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江淮之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等慘狀,王從事遠在蜀中,可曾親眼見過?可曾親耳聞過?”
他不需要王累回答,繼續道:“益州偏安,看似太平。然,北有張魯,屢屢犯境,漢中之地,戰火連綿,此乃‘安’乎?益州內部,豪強林立,兼並土地,百姓困苦,政令難出成都百裏,此乃‘治’乎?更遑論,天下洶洶,益州真能獨善其身?今日無劉湛,明日豈無張湛、李湛覬覦這天府之國?!”
他的聲音漸漸提高,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與不容置疑的決斷:“孤起於微末,聚義兵,討董卓,平袁紹,定中原,非為一家一姓之私利,實為結束這煌煌亂世,重振漢室聲威,使四海歸一,天下黎民,皆能安居樂業,不再受這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之苦!此乃孤之誌,亦是大勢所趨,天命所歸!”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視王累:“掃除割據,使政令一統,結束戰亂,使天下太平,此乃堂堂正正之師,煌煌昭昭之義!何謂‘無名’?!至於青史如何書寫……”
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傲然的笑意:“孤相信,史筆如鐵,自有公論!青史,會記住那些為一己私利,負隅頑抗,致使生靈塗炭之徒!更會記住那些順應天命,廓清寰宇,為萬世開太平之人!絕不會因一人一族之私欲,而掩天下蒼生求安之公願!”
一番話,如黃鍾大呂,振聾發聵!他沒有糾纏於具體戰術得失,而是直接將格局提升到了天下大勢、黎民福祉的高度。以王道壓小道,以公義斥私利!
王累張了張嘴,還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在對方那磅礴的氣勢和無可辯駁的邏輯麵前,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辭!他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頭頂,又迅速褪去,隻剩下無盡的冰涼和無力。他那慷慨激昂的質問,在對方這煌煌大義麵前,顯得是如此蒼白、狹隘,甚至……可笑。
他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身體晃了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身前的案幾和衣襟,隨即眼前一黑,向後便倒!
“王從事!”
“快!扶住他!”
蜀官席上一陣混亂,有人驚呼,有人上前攙扶。劉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叫道:“醫者!快傳醫者!”
劉湛看著被扶下去的王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他緩緩坐回座位,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
經此一鬧,宴會的氣氛徹底改變。原有的那層虛偽麵紗被徹底撕破,但另一種更加現實的、基於強弱之勢的“秩序”,也隨之建立。
劉璋再也不敢有任何幻想,在接下來的“商議”中,幾乎對劉湛提出的所有條件全盤接受:上表朝廷,尊劉湛為魏公,益州歸附;劉璋保留“振威將軍”、“益州牧”的虛銜,移居他處榮養;劉氏宗族性命財產得以保全;益州文武官吏,量才錄用,願意留下者歡迎,願意離去者發放路費……
李嚴全程沉默,但心中已是波濤洶湧。他親眼見證了劉湛的氣度、格局與手段,深知益州易主已是不可逆轉。他開始暗自盤算,如何在新的權力格局中,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位置。
張鬆適時地出來活躍氣氛,引導著話題轉向一些相對輕鬆的內容。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場宴會的核心議題,已經塵埃落定。
宴會,在一種微妙而複雜的氣氛中,接近尾聲。
劉璋強撐著最後的力氣,親自將劉湛送出太守府大門,姿態謙卑得如同送別主人的仆從。他臉上堆著笑,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魏公……一路……慢行。”他聲音幹澀地說道。
劉湛翻身上馬,在玄甲虎衛的簇擁下,回頭看了劉璋一眼,目光深邃:“季玉兄,保重。不日,成都再見。”
簡單一句話,卻讓劉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成都再見……”這意味著,對方很快就會兵不血刃地進入成都,正式接管他經營了多年的州牧府。他望著劉湛那在精銳護衛下,沉穩如山、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長街盡頭,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侍從慌忙扶住。
他回到已然冷清、杯盤狼藉的宴會大廳,看著那空蕩蕩的主位,聞著空氣中殘留的酒肉氣息和王累嘔出的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和悲涼瞬間將他淹沒。他沒有感到解脫,反而像是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益州,從他父親開始,傳到他手中,如今,就在這一場宴會之中,悄無聲息地,換了主人。
與此同時,返回營地的路上。
郭嘉驅馬靠近劉湛,臉上帶著他那標誌性的、略帶戲謔的笑容,低聲道:“主公今日這番‘煌煌大義’,真是擲地有聲啊。我看那王累,差點被主公氣得當場涅槃。經此一役,蜀中那些還存著些迂腐念想的人,也該徹底認清現實了。”
劉湛目光看著前方暮色漸起的原野,淡淡道:“孤所言,並非全是虛言。天下思定,是大勢所趨。隻是……”他頓了頓,“過程,總需要一些……必要的手段。”
諸葛亮在一旁接口,語氣中帶著一絲讚許:“主公以王道臨之,以實力懾之,剛柔並濟,張弛有度。涪城一會,抵得上十萬雄兵。接下來接收成都,阻力已去大半。”
回到魏軍大營,中軍帳內。
劉湛立刻召集眾將。
“涪城之事已了。”他言簡意賅,“劉璋歸附,益州易幟,已成定局。徐晃、周倉、文聘、嚴顏聽令!”
“末將在!”眾將肅然應命。
“整頓兵馬,明日拂曉,拔營起寨,兵發成都!傳檄各郡縣,令其順應天命,不得抵抗!若有負隅頑抗者——”劉湛眼中寒光一閃,“嚴懲不貸!”
“諾!”
帳外,秋夜已深,星鬥滿天。而魏軍大營中,卻充滿了大戰將息、新征途即將開始的躁動與活力。
在沒人注意的角落,周倉撓了撓頭,對身旁的副將小聲嘀咕:“這就……完事了?俺老周還以為能跟著主公,在宴席上摔杯為號,砍他個人頭滾滾呢!沒想到,光是動動嘴皮子,就把事兒給辦了……這酒席吃得,忒不痛快!”
副將忍著笑,低聲道:“將軍,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策也。”
周倉撇撇嘴:“俺還是覺得真刀真槍幹一場來得痛快!” 話雖如此,他看著遠處中軍帳內透出的燈火,眼中卻充滿了對那位年輕主公的敬佩。能這樣輕鬆拿下益州,總是天大的好事。
葭萌關的烽火,涪城宴的博弈,最終都指向了同一個終點——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