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韓遂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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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水河畔的血腥氣,尚未被那幾場淅淅瀝瀝、猶帶寒意的春雨完全衝刷入土。倒伏的旌旗、斷裂的兵刃、以及那深褐色已然板結的土地,仍在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決定性的慘烈廝殺。然而,比春雨更快滌蕩這片戰場的,是馬超歸降魏公劉湛的消息。這消息如同插上了鷹隼的翅膀,又似高原上無所阻擋的烈風,瞬間便炸響在隴右高原的每一個角落,在每一個烽燧、每一座土堡、每一片羌人帳篷間瘋狂傳遞,激起的回響各異——有幸災樂禍,有兔死狐悲,更有蠢蠢欲動的投機與算計。
    而這消息,對於剛剛從內部火並與魏軍雷霆突襲中僥幸逃脫、正帶著殘兵敗將惶惶如喪家之犬向西狂奔的韓遂而言,不啻於一道追魂索命的符咒,精準地砸在他的頭頂,讓他本就冰涼的心,徹底沉入了萬丈寒淵。
    初春的隴西大地,遠未到草木萌發的時節,放眼望去,依舊是一派荒涼肅殺的景象。無邊無際的枯黃草甸,在凜冽如刀的寒風中伏倒、顫抖,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裸露的黃土坡塬連綿起伏,如同老人幹癟起皺的皮膚,飽經風霜,了無生機。縱橫交錯的溝壑深不見底,像是大地被撕裂的醜陋傷疤,吞噬著本就微弱的光線。天空是那種令人窒息的鉛灰色,雲層低垂厚重,仿佛隨時會垮塌下來,將這片貧瘠而苦難的土地徹底壓垮。
    就在這片天地不仁的畫卷裏,一支不足千人的隊伍,正沿著一條被往年商隊和兵馬車輪碾軋得坑窪不平、泥濘不堪的土路,向著他們認為尚且安全的西方——金城郡方向,進行著一場毫無尊嚴可言的亡命奔逃。這支隊伍,衣甲歪斜,沾滿泥漿,許多士卒連頭盔都已丟失,隻用肮髒的布巾裹頭,手中的兵器更像是累贅的拐杖。他們打著的幾麵認旗殘破不堪,勉強能辨認出“韓”字,卻也如同它們的主人一般,在風中無力地耷拉著。
    隊伍的核心,正是年過半百、此刻卻狼狽得如同驚弓之鳥老農的韓遂。昔日那個能與馬騰分庭抗禮、雄踞一方的涼州梟雄風采,早已蕩然無存。他那身原本鋥亮華麗的魚鱗鎧,此刻沾滿了幹涸的泥漿、發黑的血跡以及不知名的汙漬,好幾處甲葉甚至出現了凹痕和裂口。那頂象征權威的獅頭兜鍪不知遺落在哪個亂軍之中,花白夾雜、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如今淩亂如草芥般披散著,被汗水、塵土與油垢黏成一綹一綹,緊貼在額前和消瘦的臉頰上。臉上那溝壑般深刻的皺紋裏,似乎填滿了無法洗刷的驚恐、蝕骨的怨毒以及極度的、深入骨髓的疲憊。一雙原本以精明狡黠、洞察人心著稱的老眼,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神渙散,隻剩下野獸般逃命的倉惶和對身後無形追兵的刻骨恐懼。他幾乎是匍匐在馬背上,死死抓著韁繩,骨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隨著馬匹的顛簸而晃動,不時神經質地、猛地回頭張望,仿佛那灰蒙蒙的地平線後,隨時會冒出魏軍那令人膽寒的玄色浪潮,以及馬超那匹照夜玉獅子和那杆索命的虎頭湛金槍。
    “快!再快一點!都給我打起精神!到了金城!到了金城我們就安全了!那裏有糧草,有堅城!” 韓遂聲音嘶啞幹裂,如同破鑼般催促著,與其說是在激勵早已麻木的部下,不如說是在給自己瀕臨崩潰的神經注射一劑虛幻的強心針。然而,他胯下那匹原本神駿的西涼大馬,此刻早已口吐白沫,呼吸如同破舊的風箱,速度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身後的士卒們更是丟盔棄甲,許多人連靴子都跑丟了,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濘和碎石上,每跑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印,他們張著嘴,像離水的魚一樣拚命喘息,眼神空洞,隊伍拉得老長,斷斷續續,毫無陣型可言,更像是一群被驅趕的綿羊。
    “將軍……歇……歇歇吧……弟兄們……實在……實在跑不動了……馬……馬也要不行了……” 一名跟了韓遂十幾年的親兵頭目,喘著粗氣,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幹裂出血口子,用盡力氣趕到韓遂馬旁,帶著哭腔哀求道。
    “不能歇!絕對不能歇!” 韓遂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厲聲嘶吼起來,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尖銳變形,“你們聽見消息了嗎?馬超!馬超那忘恩負義的狼崽子!他降了劉湛!他們現在是一夥的了!他們絕不會放過我們!停下就是死路一條!你想死在這裏嗎?!” 他揮舞著馬鞭,狀若瘋癲。腦海中不受控製地不斷回響著與馬超最後那場幾乎拔刀相向的爭吵,回響著營中那些如同毒蛇般鑽入人心的惡毒流言,回響著魏軍夜襲時那震耳欲聾、仿佛要掀翻天地的殺聲,以及營寨衝天而起的火光……一切的一切,此刻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張早已精心編織好的巨大羅網,而他,就是那隻自以為聰明、卻被一步步誘入網中、如今隻能絕望掙紮、等待宰割的老狐狸。他恨馬超的魯莽衝動、不識大體,更恨那素未謀麵、卻仿佛能洞察一切、將他這等老江湖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魏公劉湛,以及其麾下那個據說終日病懨懨、卻心腸比毒蛇還毒辣的謀士郭嘉!
    然而,命運的嘲弄與殘酷,遠未結束。就在他們途經一個名為“顯親”的荒僻小縣境內,人困馬乏到了極限,不得不稍作停頓,試圖從這座看起來幾乎空無一人、死氣沉沉的土城裏搜刮點聊以續命的食水時,真正的、如同冰錐般刺骨的噩耗,徹底擊穿了韓遂心中最後一絲可憐的僥幸。
    派出去探路和尋找補給的兩名斥候,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跑了回來,臉上不再是疲憊,而是比之前被魏軍追擊時更甚的、如同見到幽冥鬼使般的絕望與恐懼。其中一人衝到韓遂馬前,腳下一軟,直接癱倒在地,指著來的方向,語無倫次地哭嚎道:“將……將軍!不好了!金城……金城去不得了!太守麴演,他……他緊閉城門,拒……拒絕我們入城!城頭……城頭旌旗都換了!還……還讓人放箭,射傷了我們兩個弟兄!他……他讓人在城頭喊話,說……說已向魏公請降,要……要拿將軍您的人頭,做……做那歸順的進身之階啊!”
    “什麽?!麴演他……他怎敢?!他怎敢如此對我?!!” 韓遂如遭晴天霹靂,身體猛地劇烈一晃,眼前瞬間發黑,險些直接從馬背上栽落下去,幸虧旁邊的親兵手疾眼快扶住。麴演!那可是他一手提拔起來,跟隨他多年,被他視為心腹、經營涼州的重要臂助之一!金城更是他預想中最後的根據地、翻盤的希望所在!如今,竟然……竟然也在這關鍵時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一股眾叛親離、窮途末路的冰冷絕望,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呼吸艱難,幾乎要窒息過去。寒意,比隴右的春風更刺骨的寒意,從他每一個毛孔裏鑽進來。
    “完了……全完了……” 他癱坐在親兵搬來的、不知從哪個廢棄民宅裏找來的破舊馬紮上,眼神渙散無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隻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握著馬韁的手不住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連帶著花白的胡須也在微微抖動。金城去不了,後方魏軍和馬超的追兵隨時可能如同死神般降臨,這茫茫隴右,天地之大,哪裏還有他韓文約的立錐之地?哪裏還有他這頭失了巢穴、傷痕累累的老狼的容身之所?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還沒等韓遂和他這群殘兵敗將從金城背叛這致命一擊中稍稍緩過一口氣,側翼的山塬之後,突然煙塵大起,蹄聲如悶雷滾動!一支規模不大、約莫三四百騎的隊伍,如同戈壁灘上驟然刮起的旋風,呼嘯著殺到近前!看那些騎士的裝扮和旗號,並非魏軍主力,而是原本臣服於他、靠著他的施舍和威懾才能在涼州立足的幾個本地羌胡部落!這些往日裏唯唯諾諾、稱臣納貢的豺狼,此刻眼中閃爍著貪婪與凶殘的光芒,顯然是將他們這支潰軍當成了可以隨意撕咬的肥肉!
    “是韓遂!殺韓遂!搶他們的馬!搶他們的鎧甲兵器!” “財物誰搶到就是誰的!” 那些羌騎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聲,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根本不管什麽昔日的情分盟約,揮舞著雪亮的彎刀和沉重的骨朵,毫不減速,徑直衝入早已失去鬥誌、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韓遂殘軍之中,肆意砍殺搶掠!
    “保護將軍!結陣!快結陣!” 殘存的、尚有幾分血性的韓遂親兵聲嘶力竭地呼喊,試圖組織起脆弱的防線進行抵抗。但在絕對的饑疲交加、士氣和體力都已降至穀底的情況下,這微弱的抵抗在如狼似虎的羌騎衝擊下,瞬間便被衝得七零八落,如同沸湯潑雪。淒厲的慘叫聲、兵刃刺入身體的沉悶噗嗤聲、骨骼碎裂的脆響、羌人得手後興奮的怪笑聲、以及戰馬驚恐的嘶鳴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將這荒涼破敗的顯親縣城外,變成了韓遂軍團最後的屠宰場,上演著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韓遂在幾名最忠心的衛士用血肉之軀拚死護衛下,如同沒頭蒼蠅般,奮力揮動長劍,勉強殺出重圍。當他再一次回頭望去時,目眥欲裂地看到,那些跟隨他多年、從金城帶出來的老部下,要麽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要麽正被羌人從背後砍倒,發出臨死前的哀嚎;要麽則成了羌人的俘虜,被繩索捆綁,如同牲畜般被驅趕,他們身上僅存的、還算完好的衣甲和武器被粗暴地剝下、搶走……一種英雄末路、天地不應的巨大悲愴與蒼涼,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淹沒了他。他曾縱橫涼州數十載,與董卓舊部周旋,與馬騰分合不定,稱霸一方,何等威風?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被自己昔日瞧不上的豺狼撕咬,何其諷刺!何其可悲!
    他不再催促,也不再回頭張望,隻是麻木地、機械地催動著胯下那匹同樣傷痕累累、氣喘籲籲的戰馬,向著更西方,那更加荒涼、更加未知、傳說中羌胡混雜的地域,漫無目的地逃去。目標?已經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了。或許是天水?但天水會不會是另一個金城?或許是更西的隴西郡?或者,直接逃入羌地,憑借往日的威名和隨身攜帶的一些金銀細軟,苟延殘喘?他自己也不知道,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著身體向前、向前……
    然而,這位窮途末路的老梟雄並不知道,一張針對他的、更加精準無情、覆蓋範圍更廣的大網,早已在他可能的逃亡路線的數個關鍵節點悄然張開。下達這道最終獵殺命令的,正是此刻已進駐安定郡臨涇城,正與麾下核心文武——包括那位“功不可沒”的謀士郭嘉、新近歸附急於證明自己的“神威天將軍”馬超、以及沉穩持重的大將徐晃等人——商議如何徹底肅清涼州殘餘抵抗勢力、並著手穩定地方、推行新政的魏公劉湛。
    臨涇城官署之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努力驅散著北地春日裏依舊頑固的濕寒之氣。劉湛站在一張幾乎鋪滿整個牆壁的、繪製精細的涼州山川地理圖前,目光銳利如鷹,掃過上麵標注的城池、關隘、河流與羌胡部落大致分布。他伸手指點著幾條蜿蜒向西的路線,對站在身側、臉色依舊因連日奔波和心緒激蕩而略顯蒼白,但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複雜火焰的馬超說道:“孟起,韓遂老奸巨猾,雖經此慘敗,已成喪家之犬,然其在涼州經營多年,樹大根深,恐有餘孽或暗樁接應,若讓其西竄入羌地,憑借其三寸不爛之舌與往日積威,煽動羌胡,恐遺禍將來,使我涼州邊境永無寧日。”
    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看向馬超:“除惡務盡,斬草須除根。追剿韓遂殘部、取其首級以定涼州人心之事,關係重大,孤思慮再三,便交由你全權負責,徐晃將軍率本部精銳為你壓陣助戰,並協調糧草補給。你可能為孤,取下韓遂首級,永絕此患?” 這番話,既是委以重任,也是考驗,更是給馬超一個親手了結恩怨、用仇敵之血洗刷自身“降將”身份、真正融入魏公集團的機會。
    馬超聞言,胸膛劇烈起伏一下,那雙曾因憤怒、絕望和不甘而赤紅的虎目,此刻燃燒起的是冰冷刺骨的殺意和無比堅定的、洗刷前恥的決心。他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甲胄葉片碰撞發出鏗鏘之聲,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官署內回蕩:“主公放心!超與此老賊,既有背棄盟約、陷我於不義之仇,更有挑撥離間、壞我聯軍大事之恨!此恨滔天,不共戴天!超必親提虎賁,踏遍隴右,擒殺此獠,親提其頭,來獻於主公麾下!若不能成,超甘當軍令!” 話語中的決絕與恨意,讓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一直裹著厚厚裘毯,縮在炭火盆旁仿佛睡著的郭嘉,此時才慢悠悠地抬起頭,揉了揉依舊帶著病態嫣紅的臉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接口道:“馬將軍勇烈,自是無人能擋。不過,韓遂這老狐狸,別的不行,逃命和保命的本事,在涼州他若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此刻他已是驚弓之鳥,強弩之末,惶惶如喪家之犬,心思必定全在如何溜之大吉上。” 他語氣帶著幾分戲謔,仿佛在談論一隻有趣的獵物,而非曾經叱吒風雲的梟雄。
    “將軍追擊時,除了依仗神速,不妨多派伶俐哨探,廣布眼線,尤其要注意那些他曾經經營過的、關係盤根錯節的私人堡寨,以及通往羌胡地界、必經的水源之地。這老家夥,惜命得緊,肯定會往他認為安全、有熟人或者能喝上水的地方鑽。” 郭嘉狡黠地眨了眨他那雙似乎永遠帶著朦朧醉意、卻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繼續道,“另外嘛……嘉竊以為,攻心為上。可以放出風去,就說是魏公仁德,胸懷四海,此番用兵,隻誅首惡韓遂一人,其餘脅從將領、士卒,乃至地方豪強,隻要不與韓遂勾結,過往一概不究,若能獻上韓遂首級者,無論出身,皆賞千金,授官爵!讓這老賊也好好嚐嚐,被身邊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刀子的滋味。想必……那滋味定然是‘美妙’得很。” 他說到最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笑意。這計策,可謂是將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毒辣至極,卻又精準地打在韓遂如今最脆弱的七寸上。
    馬超眼中寒光爆閃,如同雪原上反射的日光,他重重頷首,將郭嘉的每一句話都刻在心裏:“奉孝先生之言,句句珠璣,超必謹記於心!定叫那老賊無所遁形,眾叛親離!”
    領受軍令之後,馬超與徐晃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點起一萬精騎,如同離弦之箭,攜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沿著韓遂逃亡的西方路線,展開了風馳電掣般、不留餘地的追擊。馬超報仇心切,自請為先鋒,更是將速度和壓迫感提到了極致。他所親自率領的三千西涼輕騎,皆是一人雙馬,換乘不休,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日夜兼程,隻在絕對必要時才做短暫休整。這支純白的騎兵洪流,如同來自東方的死亡旋風,帶著馬超那壓抑不住的衝天殺意,狂暴地刮過隴右高原的每一個角落,沿途打聽韓遂潰軍的蹤跡,不放過任何一絲線索。
    而此刻逃亡路上的韓遂,在接連經曆了金城背叛、羌胡劫掠之後,身心都已瀕臨崩潰的邊緣。連續的驚嚇、背叛、廝殺和饑寒交迫,耗盡了他這位老梟雄最後的氣力與心智。他和他那支已經縮減到不足二十人的、形容枯槁如同乞丐的隊伍,如同幽魂般,躲藏在一個位於荒僻山穀、早已廢棄不知多少年、牆體斑駁坍塌過半的烽燧堡裏,暫避那似乎永無止境的寒風和仿佛無處不在的追兵馬蹄聲。
    堡外,是隴右高原永不停歇的、鬼哭狼嚎般的風聲,以及偶爾傳來的、不知道是真實存在還是因過度恐懼而產生的幻覺的馬蹄聲和喊殺聲,每一次都讓堡內殘存的人們心驚肉跳,緊縮成一團。韓遂蜷縮在烽燧底層一個最黑暗、最避風的角落裏,身下隻墊了些枯草,昔日保養得宜的臉上如今隻剩下灰敗的死氣。他嘴唇幹裂出血,泛起白皮,神智已經開始模糊,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在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死去的馬騰,那個曾與他稱兄道弟、又最終反目成仇的對手,正站在陰影裏,用那種熟悉的、帶著幾分憨直又隱含銳利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他,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嘲諷的冷笑;他又看到了馬超,那個勇猛無比卻又衝動易怒的“侄兒”,正挺著那杆染血的虎頭湛金槍,如同索命修羅般向他一步步逼近,槍尖的寒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還看到了端坐於臨涇城中的劉湛,那雙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看穿一切虛妄的眼睛,正平靜無波地注視著他這狼狽的末路,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卻比任何嘲諷都更讓他感到絕望和心悸……
    “水……給我水……冷……好冷……” 韓遂無意識地**著,身體在單薄的衣袍下瑟瑟發抖,往日的梟雄氣概,此刻已被打回原形,隻剩下一個脆弱、恐懼、渴望生存的普通老人模樣。
    然而,現實比幻覺更加殘酷。就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堡外原本零星的風聲和幻覺般的蹄聲,驟然變得清晰、密集、並且充滿了實實在在的殺意!
    “就在裏麵!圍起來!一個都不許放走!” “馬超將軍有令!取韓遂首級者,賞千金,連升三級!” 高昂而充滿殺氣的呼喊聲,伴隨著紛亂沉重的馬蹄聲和兵甲碰撞聲,如同死神的喪鍾,清晰地傳入了烽燧內每一個人的耳中,瞬間將所有人從麻木和昏沉中驚醒!是馬超的追兵!他們竟然如同鬼魅般,如此精準、如此迅速地找到了這個隱蔽的藏身之所!
    最後的十幾名親衛,臉上露出了絕望卻又不甘束手就擒的猙獰,他們拔出腰間殘破的環首刀,嘶吼著,試圖依托殘破的烽燧入口和牆壁進行最後的、徒勞的抵抗。但在如狼似虎、養精蓄銳已久的西涼鐵騎麵前,這點抵抗無異於螳臂當車。戰鬥很快便結束了。烽燧外,利刃砍入骨肉的悶響、垂死前的慘嚎、以及西涼兵興奮的吼叫聲,交織成一片,旋即又迅速歸於沉寂,隻剩下戰馬不安的噴鼻聲和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當馬超提著那杆陪伴他征戰多年、飲血無數、在火把光芒下流動著幽冷寒光的虎頭湛金槍,一步步踏過烽燧門口倒伏的屍體,走進這充滿黴味和血腥氣的狹小空間時,看到的便是韓遂癱坐在那個陰暗的牆角,目光徹底呆滯渙散,身下一片汙穢濕漉——這位昔日的涼州梟雄,竟是在極致的恐懼下,失禁了。往日的精明、算計、威嚴、乃至那點僅存的老派武人的體麵,在此刻,蕩然無存,隻剩下最原始、最不堪的求生醜態。
    韓遂似乎感受到了那迫人的殺氣和無形的壓力,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看到了如同複仇天神般降臨、渾身散發著冰冷殺意的馬超。他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極致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恐懼,那恐懼幾乎要衝破眼眶,隨即,這恐懼便化為了徹底的、死灰般的絕望與認命。他知道,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梟雄路,終於走到了無可挽回的盡頭。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算計,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徒勞。
    馬超靜靜地站在那裏,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口,火把的光在他身後跳躍,將他的麵孔映照得半明半暗,看不真切表情。他看著這個曾與他父親馬騰把臂言歡、共掌涼州,又與他反目成仇、相互猜忌,最終導致聯軍慘敗、他自己也幾乎身死名裂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有徹骨的恨意,有被背叛的憤怒,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大仇即將得報前的、難以言喻的空寂與釋然,仿佛一個壓在心口許久的巨石,終於要被搬開。他沒有多餘的廢話,也不想聽韓遂任何可能的辯解或求饒,隻是用冰冷得如同隴右寒風的聲音,清晰地吐出幾個字,為這場延續了兩代人的恩怨,畫上**: “韓文約,你的路,走到頭了。”
    話音未落,寒光乍起,如同暗室裏劃過的一道冷電!虎頭湛金槍如同擁有了生命毒龍,帶著馬超積鬱已久的恨意與決絕,精準無比、毫不留情地疾刺而出,瞬間便洞穿了韓遂那已無任何防護的咽喉!
    “呃……” 韓遂身體猛地劇烈一僵,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幾乎要凸出眼眶,似乎還想掙紮著說出什麽詛咒或者遺言,但喉嚨被刺穿,隻有大股大股帶著氣泡的濃稠血沫,不受控製地從他被撕裂的嘴角和鼻孔中湧出,發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隨即,馬超手腕一擰一挑,鋒銳無比的槍刃便幹脆利落地將那顆兀自帶著無盡驚懼與難以置信表情的頭顱,從脖頸上斬落下來!鮮血如同噴泉般噴 射而出,濺濕了斑駁的牆壁和幹燥的地麵。
    馬超麵無表情,用槍尖穩穩挑起韓遂那須發淩亂、血跡斑斑、表情凝固在生命最後一刻那極致恐懼狀態的首級,轉身,大步走出了這座埋葬了一位梟雄的廢棄烽燧。外麵,等候的西涼鐵騎們看到馬超手中那顆頭顱,先是瞬間的寂靜,隨即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充滿狂熱與興奮的歡呼聲,聲浪直衝隴右那剛剛泛起魚肚白的黎明天空。
    曾經縱橫涼州數十載,與馬騰並稱“西涼雙雄”,攪動過天下風雲,一生充滿了背叛、投機與掙紮的梟雄韓遂,最終以這樣一種極其狼狽、眾叛親離、尊嚴喪盡的方式,結束了他那複雜而可悲的一生。他的覆滅,也正式宣告了涼州地區主要割據勢力的徹底終結,一個舊時代,隨著這顆頭顱的落下,徹底拉上了帷幕。
    當韓遂那經過簡單處理、盛放在木匣之中的首級,被快馬加鞭、一路疾馳送至臨涇城時,劉湛正在官署中與郭嘉、賈詡等人商議安置流民、劃分郡縣之事。他打開木匣,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裏麵那顆熟悉而又陌生的頭顱,臉上無喜無悲,仿佛隻是確認了一件早已預料到的物品。隨即,他便平靜地下令,將韓遂的首級傳示涼州各郡縣,尤其是那些尚未完全歸附、或是曾與韓遂關係密切的豪強部族,以此昭示魏軍之威,徹底斷絕某些人不安分的念頭,以儆效尤。
    同時,他頒布了早已擬好的安民告示,宣布減免涼州本年度及未來三年的賦稅,招募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回鄉耕種,整頓吏治,選拔人才,並正式頒布任命:以馬超為涼州牧,總督涼州一切軍政事務,封斄鄉侯;以徐晃為鎮西將軍,涼州都督,輔佐馬超穩定局勢,清剿境內零星殘餘抵抗勢力及不安分的羌胡部落。
    隴右高原的天空,似乎也隨著韓遂這顆梟雄之首的落地,而變得格外清澈、高遠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