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勸進表如雪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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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臘月,年關將至。凜冽的北風自太行山脈呼嘯而下,裹挾著黃河水汽與塞外寒流,將整個鄴城籠罩在一片砭人肌骨的濕冷寒意之中。天空總是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砸落下來,將這座北方新都徹底壓垮。街道兩側屋簷下,掛滿了長短不一的冰棱,如同無數柄倒懸的利劍,在稀薄的天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鋒芒。護城河早已結上了厚厚的冰層,堅硬如鐵。
然而,與這嚴酷自然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鄴城內部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跳動得更加熱烈、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沸騰的躁動與灼熱的脈搏。這種躁動,並非完全源自於市井街巷間為籌備年貨而逐漸升騰的喧囂——盡管因為北方初定,難得的太平年景使得今年的煙火氣格外紅火,賣門神、桃符、椒柏酒、五辛盤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更深層次、更洶湧的暗流,源於那座位於城北、巍峨壯麗、飛簷鬥拱如同巨獸匍匐的魏公府,以及與之血脈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整個北方官僚體係。
若說前些時日在隴西臨涇,郭嘉如同變戲法般從袖中摸出的那幾卷勸進表,還隻是山間冰雪初融、匯成的潺潺溪流,那麽此刻的鄴城,則已然是千溪萬河奔湧匯聚,最終形成了一片望不到邊際、深不可測的表章之海,其勢滔天,幾乎要將這座城池淹沒。
魏公府東側,原本用來存放典籍檔案、圖冊文書的三間高大庫房,如今已被徹底清空,門口增加了雙倍的精銳崗哨,披甲持戟的衛士目光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任何試圖靠近的可疑人影,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肅殺之氣。推開那沉重無比、需要兩人合力才能勉強挪動的包鐵木門,一股混合著新墨的澀香、陳舊帛卷的黴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紙堆特有的沉悶氣息,便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而映入眼簾的景象,則足以讓任何初見此景的人瞬間血液凝固,瞠目結舌,仿佛踏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由文字和野心構築的異度空間。
庫房內部極其寬敞,挑高近三丈,原本空曠的地麵上,如今密密麻麻、見縫插針地排列著一排排新趕製出來的、散發著新鮮桐油氣味的深褐色木架。這些木架如同等待檢閱的軍陣,層層疊疊,直抵那被塵埃模糊了的黝黑屋頂。而此刻,占據這些木架每一寸空間的,並非預想中的竹簡書卷,而是一卷卷、一遝遝、用上好蜀錦鑲邊、吳綃為襯,或是較為樸素的素白帛書精心書寫的表章!它們按照來源地被極其粗略地分類標識:冀州、青州、徐州、兗州、豫州、司隸、涼州、並州、幽州、乃至最新歸附的遼東……每一州區域的表章都堆積如山,色彩各異,綾錦的明黃、靛藍、緋紅與素帛的潔白相互交織,仿佛一片片不同顏色的、巨大的、沉默的積木,構成了一幅無聲卻比萬馬奔騰更震耳欲聾的奇異圖景。有些表章捆紮得極其華麗,甚至以金線玉軸裝飾,在從高窗透入的微弱光線下,反射出矜持而炫目的光暈。
然而,這還僅僅是已經經過初步整理、歸檔上架的部分。在庫房中央那片勉強留出的空地上,還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十幾個半人高、用粗竹編成的巨大籮筐,裏麵如同傾倒垃圾般,塞滿了新近送達、尚未來得及分類處理的表章,許多卷軸甚至從筐沿滑落,散亂一地,幾乎要將這最後的立錐之地也徹底吞噬。四五名身著青色低階官服、麵容稚嫩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疲憊的書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表山章海”之間。他們動作機械而迅速,小心翼翼地將新送來的表章展開,快速瀏覽確認屬地,然後在手中的厚厚冊簿上登記造冊,最後再根據地域,費力地將其塞入對應木架那已然飽和的縫隙之中。他們的官袍下擺沾滿了灰塵,手指被墨跡和紙張邊緣劃出細小的傷口,臉上是一種長期重複勞作後近乎麻木的疲憊,眼神空洞,隻有在偶爾抬頭對視時,才會流露出一絲同病相憐的無奈。
“唉,李兄,搭把手,這筐並州的表章怎麽又和幽州的混在一起了?昨天不是剛分過嗎?照這個速度,怕是到元正也整理不完……”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年輕書佐,揉著因長期低頭而酸痛不堪的後頸,對著身旁年紀稍長的同伴低聲抱怨道,聲音在空曠而充滿壓迫感的庫房裏顯得格外微弱無力。
被稱作李兄的書佐歎了口氣,費力地將一捆沉重的、用明黃錦緞包裹的表章抱起,試圖塞進標著“司隸”的木架頂層,聞言頭也不回,壓低嗓音道:“王賢弟,少說兩句吧,認命幹活便是。你可知前天下午,荀令君親自來巡視,站在門口,看著這滿屋子的‘盛況’,愣是半晌沒挪步,也沒說話,那臉色……嘖嘖,最後隻輕輕歎了口氣,說了句‘知道了,辛苦諸位’,便轉身回去了。連總攬全局、素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令君大人都……”他後麵的話沒敢說出口,但那未盡之語中的震撼與無奈,卻比任何抱怨都更有力。連荀彧都感到棘手和震撼,他們這些底層小吏那點微不足道的辛苦,又算得了什麽?
這浩如煙海、幾乎要將庫房撐破的表章,其核心內容千篇一律,如同出自同一個模子刻印,但形式卻五花八門,極盡巧思。有各州郡太守、刺史、國相聯名上奏的,蓋滿了猩紅的官印,顯得正式而權威;有各地駐軍將領,從校尉到偏裨將佐,甚至夥長、隊率,集體簽名畫押呈遞的軍情急報式表章,帶著一股行伍的粗糲與直白;有以“某州某郡耆老”、“鄉紳代表”、“民意所向”名義編寫的、簽名密密麻麻、真偽難辨的“萬民書”,試圖營造出一種草根 的洶湧民意;更有如孔融、楊彪、郗慮等海內聞名的大名士,或單獨、或聯名寫就的文采飛揚、駢四儷六、引經據典的鴻篇巨製,試圖從道統和法理上占據製高點。然而,無論形式如何變幻,其最終指向的核心訴求隻有一個,如同萬川歸海,清晰而執拗:漢室氣數已盡,天命已然轉移至魏,懇請魏公劉湛順天應人,摒棄謙衝,早日登基稱帝,以安定社稷,撫慰萬民,開創太平新朝!
在新朝將立未立、舊朝名存實亡的微妙時刻,搶先表明態度,送上這份看似虛無卻分量極重的“擁立之功”,無疑是保住自身權位、乃至為家族在新朝格局中謀取更有利位置的最佳,甚至是唯一的途徑。
魏公府,核心書房。
與外間庫房那令人窒息的“盛況”以及街頭巷尾隱晦的躁動相比,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地上鋪著厚實的西域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巨大的黃銅炭盆中,上好的銀骨炭燒得正旺,釋放出穩定而令人舒適的熱浪,將凜冽的寒意徹底隔絕在外。角落裏,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銅博山爐內,名貴的瑞腦香靜靜燃燒,吐出嫋嫋青煙,散發出清雅寧神的淡香,試圖驅散那無形中滲透進來的、屬於權力博弈的緊張氣息。
劉湛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木蟠龍紋書案之後,身姿挺拔。他手中捧著的,並非任何一份辭藻華麗、用意明顯的勸進表,而是一卷紙張泛黃、邊角磨損的《孫子兵法》竹簡,似乎正看得入神,沉浸在古人的智慧之中。但若是有心人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那深邃的目光並未在竹簡的刻字上真正聚焦,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在光滑冰涼的案麵上,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那“篤、篤、篤”的細微聲響,在靜謐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暴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無波。
荀彧坐在下首左側的錦墩上,他麵前一張較小的紫檀木幾案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寥寥數份他精心篩選出來的、最具代表性和風向標意義的表章。他神色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從容與平靜,如同波瀾不驚的古井,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他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角,似乎比往日又多添了幾縷不易察覺的銀絲,清澈的眼眸深處也隱藏著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倦色。處理日常那已經堆積如山的軍政要務,協調各方關係,本就極為繁重,如今再加上這如同雪崩般洶湧而來、幾乎無窮無盡的勸進表章,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或明或暗的人際請托、拐彎抹角的打聽、乃至赤裸裸的利益許諾,即便是被譽為“王佐之才”的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嶽壓頂般的巨大壓力。
“主公,”荀彧的聲音依舊溫和醇厚,如同暖玉,但仔細聽來,卻能分辨出那底下隱藏的一絲因過度勞累而生的沙啞,“這是北海孔文舉親筆所書、並聯合了禰衡、邊讓等十七位清流名士共同署名的表文。文中大量引據《春秋公羊傳》‘大一統’之義,以及《孝經援神契》等讖緯之說,反複論證……漢德已衰,魏德當興,禪代更迭乃天命所歸之理。”他將一份用深青色綾錦裝裱、顯得格外莊重的表章輕輕推向劉湛的方向。
頓了頓,他又拿起另一份用料更為考究、以暗紅色縑帛為底的表章:“這是前太尉、弘農楊氏楊文先公,聯合了趙溫、張喜、周忠等共計二十七位德高望重的故漢老臣,共同呈上的聯名表。言辭……頗為懇切迂回,多是追憶漢室四百年恩德,感念主公掃平北疆、安定社稷之不世功勳,然後筆鋒婉轉,提及‘神器更易,非人力所能阻,當擇有德者居之’,‘為天下蒼生免於塗炭計’,懇請主公‘勉徇群情,以安兆民之望’。” 荀彧的轉述客觀平實,但其中蘊含的政治意味,卻再明顯不過——連這些象征漢室最後體麵的老臣,都已經在準備改換門庭了。
他最後指了指剩下的幾份,以及放在最邊上、一份看起來格外厚重、簽名密密麻麻如蟻群的帛書:“這是冀州安平國、渤海郡等地,一百三十七位自稱‘鄉紳耆老’者聯名所上的‘萬民書’,內容……大抵相同。” 他甚至沒有再去詳細描述那千篇一律的頌聖詞藻。
劉湛終於將目光從手中的《孫子兵法》上移開,放下了那卷沉重的竹簡,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幾卷做工精致、代表著不同勢力派別心意的表章,卻沒有伸手去拿任何一份,隻是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淡淡道:“文若,辛苦你了。這些東西,其意自明,你看著處理便是,不必事事呈報於我。” 他試圖將這股巨大的政治壓力輕描淡寫地推開。
荀彧微微欠身,姿態依舊恭敬,但語氣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堅持:“主公明鑒,此非尋常政務,乃關乎國體根本之大事,彧豈敢擅專?如今輿情洶湧,非止於廟堂,已漸及江湖,群情激昂,眾口一詞,皆雲……天命在魏,歸於明公。此誠然乃眾望所歸。然,主公若一直不置可否,懸而不決,恐寒了前線將士與朝堂百官拳拳之心,亦使天下那些尚在觀望、心思不定者,心生疑慮,徒增變數。”他措辭依舊謹慎典雅,但意思已經表達得無比明確:火候已到,到了必須明確表態、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的時候了,一直“三思”下去,故作謙衝,反而會引發不必要的猜測、焦慮甚至內部動蕩。
劉湛自然深刻明白這個道理。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過案幾,踱步到那扇鑲嵌著透明琉璃的雕花長窗前,負手而立,望著窗外庭院中幾株在嚴寒中依舊挺直了軀幹、針葉蒼翠欲滴的古鬆,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欣賞其傲雪風骨,又仿佛在與內心的某個聲音對話。書房內隻剩下炭火的輕微劈啪和瑞腦香燃燒時幾不可聞的細響。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刻意表現的凝重:“文若,孤非是貪戀漢室虛名,亦非故作謙遜、沽名釣譽之徒。隻是……稱帝之名號易得,安天下之實質艱難。如今之勢,南方孫氏據江東之險,劉氏踞荊益之固,皆未賓服,刀兵之禍,猶在眼前。 北方初定,百廢待興,亟需與民休息,恢複元氣。倉廩未實,府庫未充,此時若急急正位,是否時機最佳?是否會授人口實,謂孤‘急不可耐’,‘視神器如私物’,反倒失了人心?此孤所以夙夜憂歎,躊躇難決者也。” 這是他內心真實考量的冰山一角,也是作為一個成熟政治家、一個即將邁出那最後一步的領導者,必須在外人麵前表現的“清醒”與“遠慮”,是權力遊戲中最頂級的表演。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甚至有些淩亂的腳步聲,以及近衛低聲勸阻的模糊話語。緊接著,郭嘉那獨特的、帶著幾分宿醉未醒般的憊懶和永遠揮之不去的戲謔腔調,清晰地穿透了門簾,打破了書房內凝重的氣氛:
“文若兄!荀令君!你可讓我好找!躲清靜也不是這麽個躲法!主公也在?正好正好!再不找個人說說話,排解排解,我郭奉孝怕是真要被我那府上堆滿的‘表章’和‘心意’給活埋了!”
話音未落,厚重的錦緞門簾被“嘩啦”一聲掀開,一股寒氣趁機湧入,讓炭火都為之搖曳了一下。郭嘉像一條滑溜的泥鰍般鑽了進來。他今日罕見地穿了一件厚實臃腫的青色粗布棉袍,領口一圈灰撲撲的狐毛被嗬出的熱氣和沾染的雪沫打濕,糾結在一起,顯得有些狼狽。臉頰被外麵的寒風凍得通紅,鼻尖更是紅得發亮,但他那雙標誌性的、總是帶著幾分朦朧醉意卻又無比清醒透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令人啞然失笑的是,他手裏沒拿任何表章文書,反而拎著一個不大的、看起來頗為沉手的粗陶酒壇,壇口用紅布塞著,與他此刻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
他先是對著劉湛的方向,極其隨意地、笑嘻嘻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禮,然後便轉向荀彧,誇張地長歎一口氣,語氣充滿了“悲憤”:“我的荀令君啊!你是坐鎮中樞,穩如泰山,可知小弟我那小小的、破落的軍師祭酒府,如今成了什麽光景?那門檻都快被各色人等給踏平了!今天這個刺史派心腹送來表章,請我‘務必代為轉呈,美言幾句’;明天那個將軍的親兵頭子,拐了十八道彎打聽主公對此事到底是個什麽章程、什麽心意……這還算是正經路子!”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找了個離炭盆最近的空錦墩,毫不客氣地坐下,將那隻粗陶酒壇“咚”地一聲放在腳邊的地毯上,濺出幾點酒漬。
“最離譜的是,”郭嘉拍著自己的大腿,表情痛心疾首,“連我府上看門的那個耳背眼花、走路都打晃的老蒼頭,就這兩天!都神神秘秘地跑來跟我說,他收了好幾份沉甸甸的‘潤筆費’!都是求他在我麵前,多多美言,勸主公早日順天應人,登基稱帝!還說什麽‘郭祭酒最是念舊,定會體恤下情’!文若兄,你說說,你說說!這都叫什麽事兒?啊?我郭奉孝在你們眼裏,就是那麽眼皮子淺的人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士可殺不可辱”的滑稽表情。
荀彧看著郭嘉這副活寶模樣,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忍不住向上彎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眼中也閃過了一絲真切的笑意。他知道郭嘉多半是在添油加醋,但這番插科打諢,確實像一陣穿堂風,瞬間衝淡了書房內那過於沉重、幾乎要凝固的氣氛。
劉湛也轉過身,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看著郭嘉的表演,挑眉道:“哦?看來奉孝如今是行情看漲,奇貨可居啊。這‘從龍之功’的引路人,怕是非你莫屬了?是不是還得提前恭喜你,日後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郭嘉聞言,連忙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雙手擺得如同風中荷葉:“哎喲我的主公!您可千萬別拿嘉開這等玩笑!折煞我也!嘉這點微末功勞,全賴主公提攜指點,能跟著主公混口安穩飯吃,偶爾出點餿……呃,是出點不上台麵的小主意,已是僥天之幸,哪敢癡心妄想,惦記什麽從龍之功、三公之位?那是文若兄、公達兄他們考慮的,嘉可擔待不起,擔待不起!”他一邊說,一邊做出擦拭冷汗的誇張動作。
玩笑開過,郭嘉臉色一正,雖然坐姿依舊懶散,但眼神卻變得清亮而銳利起來,他看向劉湛,語氣認真了幾分:“不過主公,方才文若兄所言,確是老成謀國之言,句句在理。眼下這勸進之風,其勢已成,絕非一二人之力所能阻擋,更非故作謙遜所能平息。所謂‘眾意難違’,‘大勢所趨’,便是如此。主公若再繼續推辭下去,下麵那些人,從驕兵悍將到地方官吏,心裏可真要開始打鼓,胡思亂想了。”他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語氣,“別的不說,就昨天,夏侯元讓(夏侯惇)將軍硬是把我拉去他府上喝酒,幾碗黃湯下肚,就開始拍著桌子嚷嚷,‘主公什麽都好,就是這點不爽利!這皇帝位子,除了主公,誰坐俺老夏侯都不服!主公再不當皇帝,俺……俺就自己帶兵去許都,把那個小皇帝請下來,直接把玉璽塞主公懷裏!’當然,這純屬醉後狂言,當不得真。”他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看著劉湛,“但,軍中不少將領,尤其是早期追隨主公從潁川出來的那批老兄弟,心裏或多或少,恐怕都有類似的想法,隻是沒元讓將軍那麽直白罷了。他們提著腦袋跟著主公廝殺半生,求的,不就是這從龍開國、封妻蔭子的最後一哆嗦嗎?”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既點明了軍方那簡單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擁立態度,又巧妙地用夏侯惇這個莽夫的形象,將其中可能蘊含的威脅性化解於無形,同時再次強調了“眾意”的不可違逆。
劉湛緩緩踱回書案之後,卻沒有立刻坐下,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案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深邃的目光低垂,仿佛在權衡著利弊得失,又像是在進行最後的心理建設。荀彧和郭嘉都不再說話,屏息凝神,安靜地等待著,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沉寂,隻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燒著,將那暖意一絲絲滲透到房間的每個角落。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陰沉了一些。良久,劉湛終於抬起頭,那雙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猶豫與權衡似乎都已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深邃。他目光掃過荀彧,又掠過郭嘉,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曆史的重量:
“既然天意如此,民心如此,將士百官之心亦如此,孤若再固執己見,逆勢而為,非但顯得矯情虛偽,恐亦非國家社稷之福,更辜負了諸公與天下萬民之厚望。”他最終,給出了眾人期待已久的明確信號。
荀彧心中那塊一直懸著的巨石,隨著這句話,終於“咚”地一聲落了下來,雖然激起波瀾,卻也有了方向。他神色一肅,立刻躬身道:“主公英明!此乃順天應人之舉!”他知道,最關鍵的一步,已經邁出。
劉湛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荀彧,詢問道:“文若,以你之見,既已決意,下一步,具體當如何行止?章程禮儀,不可廢弛。”
荀彧早已胸有成竹,沉聲答道:“回主公,按照古禮禪代慣例,為示謙衝之德,避免‘強取’之譏,主公需‘三辭三讓’,方顯天命所歸,眾望難卻。臣建議,主公可先將這第一批、乃至後續送來的勸進表章,明確下詔,或由臣等代為傳達,表示推辭之意,言辭需懇切,態度要堅決,言明功微德薄,不敢僭越。待第二輪、第三輪表章更洶湧而至,天下勸進之聲勢更隆,達到頂峰,屆時,主公方可……順應天命,勉徇群情。” 這是一套完整的、充滿象征意義的政治儀式,每一步都蘊含著深意。
“正是此理!文若兄深諳此道!”郭嘉立刻接口道,臉上又恢複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分析利害、言辭懇切的是另一個人,“這第一輪嘛,咱們就得學學古之聖賢,做足姿態,堅決推辭!痛哭流涕……呃,這個倒也不必,但一定要讓全天下人都看清楚,聽明白,主公之德,謙衝自牧,非是那等戀棧權位、急不可耐的鄙夫!順便嘛……”他狡黠地眨眨眼,壓低了聲音,像是一隻算計得逞的狐狸,“也讓那些還在騎牆觀望、或者心思不那麽純粹、想待價而沽的家夥,再跳得高一點,表演得更賣力一點,咱們正好看得清楚些,記在心裏。這登基之後,論功行賞,也好有個依據,不是嗎?” 他將這莊重的政治儀式,瞬間解構得帶上了幾分市儈和算計的色彩,卻又無比真實。
劉湛頷首,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了然於胸、掌控全局的微笑:“善。慮事周詳,正該如此。那便依文若、奉孝之言。文若,”他看向荀彧,語氣鄭重,“起草回複諸表之詔令,以及後續一應文書往來、輿論引導之事,就全權勞你費心主持了。言辭務必懇切謙卑,推辭之意,要表達得淋漓盡致,態度則需堅決,不容置疑。”
“彧,領命!”荀彧深深一揖,接下了這個至關重要且極其繁瑣的任務。
“至於奉孝你……”劉湛的目光轉向正偷偷用腳尖撥弄酒壇的郭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你心思活絡,消息靈通。替孤去……嗯,多走走,多看看。探探幾位老將軍,他們的真實口風和軍中普遍情緒。另外,也留意一下……許都那邊,”他話語中的“許都”,自然指的是那位形同虛設、卻依然代表著漢室最後法統的漢獻帝劉協以及其身邊的殘餘勢力,“看看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動靜,或者……‘表示’。”
郭嘉心領神會,立刻站起身,臉上掛著“我懂,我都懂”的笑容,順手拎起腳邊的酒壇,笑道:“主公放心,嘉明白!這差事嘉最是拿手。正好,元讓將軍昨日輸了我一壇他珍藏的‘英雄血’,說是一起‘解解千愁’,我這就去他府上叨擾一番,與他好好‘愁’上幾杯!保證把他肚子裏那點實話都套出來!”說著,他便對著劉湛和荀彧隨意地拱了拱手,哼著不知從哪個勾欄瓦舍學來的、不成調的小曲,晃晃悠悠、旁若無人地掀簾出去了,來時一陣風,去時亦如風。
書房內,再次隻剩下劉湛與荀彧二人。炭火依舊,檀香嫋嫋,但氣氛已然不同。劉湛走到書案前,目光落在荀彧帶來的那幾份代表不同勢力聲音的表章上,更仿佛穿透了它們,看到了外間庫房裏那堆積如山的、象征著權力與野心的紙山帛海。
“文若,”他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飄忽,像是在問荀彧,又像是在自問,“你說,千百年後,史家秉筆直書,會如何記載今日?是著重描繪這庫房中滿坑滿穀、如同雪片的勸進表章,以此證明孤乃眾望所歸?還是……會更著墨於孤此刻的再三推辭,以此彰顯孤之‘謙德’?”
荀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跨越時空的問題。隨後,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肯定,恭敬地答道:“回主公,史書工筆,當會記載,主公順天應人,承繼大統,革故鼎新,開啟新朝盛世。此乃主流,亦是定論。至於過程……三辭三讓,不過是上古流傳之禮,必經之程序,如同祭祀前之齋戒,必不可少,卻非核心。後世明眼之人,自會透過表象,看到天命人心之所向,以及主公戡亂定鼎之實績。”
劉湛聞言,笑了笑,未再言語。隻是那笑容裏,包含了太多複雜難言的情緒——有對權力的洞悉,有對曆史的淡漠,也有對身後名的些許在意,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融入了這溫暖而壓抑的書房空氣之中。
窗外,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厚重的雲層終於不堪重負,再次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無聲無息,卻密集而執著,仿佛要將世間一切汙濁與痕跡都徹底覆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