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天命所歸

字數:9303   加入書籤

A+A-


    建安十五年,冬末。
    持續了整整三日的暴風雪終於在黎明前悄然止息,仿佛一隻無形巨手撫平了天地間的狂躁。鄴城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罕見的、澄澈剔透的靛藍色,宛如一塊被能工巧匠精心打磨過的巨大琉璃,不染絲毫雜質,被極致的嚴寒洗滌得幹幹淨淨。連續多日呼嘯肆虐、如同怨魂哭嚎的凜冽北風也仿佛耗盡了力氣,偃旗息鼓,隻留下一種近乎凝滯的、冰徹骨髓的寂靜。一輪蒼白卻異常耀眼的冬日,掙脫了雲層的束縛,高懸於這片洗練過的天幕之上,將稀薄而清冷的光輝,毫無保留地灑向這座北方第一巨邑。陽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熱,卻帶著一種銳利的穿透力,照射在宮殿連綿起伏的琉璃瓦頂那尚未融化的皚皚積雪上,折射出無數細碎的、如同鑽石般璀璨奪目的光芒;照射在街道兩旁家家戶戶匆忙懸掛起的彩綢、錦幡和新桃符上,那些鮮豔的紅色、明黃色、靛藍色,在這片銀裝素裹的底色映襯下,迸發出一種雖處數九寒冬、卻頑強洋溢著的、近乎灼熱的喜慶色彩。
    今日,並非傳統的元正佳節,亦非任何時令節氣,然而,整座鄴城彌漫的那種躁動、期待與隱隱的狂熱,卻遠勝任何年節。空氣中仿佛流淌著無形的電流,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因為今日,是注定要載入史冊的一日。是漢家天子劉協在許都正式頒布禪讓詔書,將傳承了四百餘年的大漢國祚、將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皇位,禪讓於魏公劉湛的日子。是舊時代蒼涼而無奈的終曲,也是一個嶄新王朝在鮮血與榮光中開啟元年的開端。
    從魏公府那巍峨壯觀的朱漆大門前,一直延伸到鄴城南郊那片剛剛平整出來的、新築的受禪壇下,長達十裏的禦道及其兩側,早已被肅清戒嚴。身著嶄新玄色鐵甲、頭盔上紅纓如火的魏軍精銳,如同用標尺量過一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筆直地矗立在寒風之中。他們手持長戟,腰佩環首刀,麵容被凍得微微發紅,卻如同鐵鑄的雕塑,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任何可能出現的風吹草動,確保這條通往權力巔峰、注定布滿鮮花與荊棘的道路,不會出現任何一絲一毫的差池與不諧。玄甲與兵器在冬日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幽光,沉默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威懾力。
    天色尚未破曉,還是一片混沌的黛青色時,便有無數得到消息的鄴城乃至周邊郡縣的百姓,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他們扶老攜幼,呼朋引伴,臉上帶著凍出的紅暈,眼中閃爍著興奮與好奇的光芒,拚命擠在軍士們用血肉之軀隔出的狹窄通道後麵,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向著魏公府的方向翹首以盼。人聲如同積聚的蜂群,嗡嗡作響,最終匯成一片鼎沸的海洋,每個人的臉上都交織著單純的好奇、難以抑製的興奮,以及一種朦朧的、參與並見證曆史轉折點的激動與榮耀感。機靈的小販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商機,他們挎著籃子,或在路邊支起簡易的攤子,高聲兜售著熱騰騰、散發著麥香與焦香的胡餅,甜滋滋、能拉出長長絲線的麥芽糖,還有那用粗糙彩紙和竹篾勉強紮成的、象征吉祥如意的簡陋龍鳳模型。盡管天寒地凍,他們的生意卻出奇地火爆,銅錢落入陶罐的叮當聲此起彼伏。
    “爹,爹!皇帝老爺……真的要換人當了嗎?”一個約莫四五歲、被父親高高扛在肩頭的小男孩,一邊吮吸著被凍得通紅的手指,一邊眨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他小小的腦袋裏,還無法理解“皇帝”更迭背後那波瀾壯闊、血雨腥風的含義。
    “噓——小點聲!我的小祖宗!”那麵容憨厚、裹著破舊棉襖的父親嚇得一哆嗦,連忙緊張地四下張望,見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音,用一種混合著敬畏與自豪的語氣糾正道,“不是換人!是咱們漢家的皇帝,聖明!要把位子……禪讓給咱們魏公!這叫……叫‘禪讓’!是上古時候,堯舜禹那樣的聖王之間,才有的盛事!是天大的好事!”他努力搜刮著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零星詞匯,試圖向兒子解釋這難以理解的一幕,臉上卻不由自主地煥發出一種與有榮焉的光彩,仿佛魏公的榮耀,也照亮了他這卑微的人生。
    “哦……”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消化著這個信息,隨即思路立刻跳到了他最關心的事情上,“那……魏公當了皇帝,咱們以後……是不是就能天天吃上白麵饃饃,不用再啃黑乎乎的糠餅了?”孩子的世界,總是如此直接而質樸,天下的興替,遠不如一碗熱騰騰的飯食來得實在。
    周圍幾個擠在一起的鄰裏聽到這童言無忌,不由得發出一陣壓抑著的、善意的哄笑。那父親也咧開嘴笑了,伸出粗糙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兒子裹在厚棉褲裏的小屁股,笑罵道:“就你個小饞鬼整天惦記著吃!魏公……不,是皇上!皇上他老人家仁德,打下了這麽大的江山,讓咱們不用再擔驚受怕,能安安穩穩地種地,這日子,眼看著就有奔頭了!以後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那是對太平歲月最樸素、也最真誠的渴望。
    辰時正刻,當時辰的指針精準地落向預定的位置,魏公府那兩扇平日裏緊緊關閉、象征著無上權威的朱漆鎏金銅釘中門,在數名力士的合力下,伴隨著一陣沉重而悠長的“吱呀”聲,被緩緩推開,直至洞開。門內深邃的景象,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首先響起的,是鼓樂之聲。並非尋常喜慶場合那種輕快婉轉的絲竹管弦,而是莊重、渾厚、帶著古老祭祀意味的鍾鼓之音。巨大的青銅編鍾被力士用木槌敲響,發出深沉悠遠、仿佛來自遠古的轟鳴;牛皮大鼓被擂動,聲如悶雷,一下,又一下,節奏緩慢而有力,仿佛直接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髒之上,讓原本鼎沸喧囂的場麵,不由自主地迅速安靜下來,一種無形的、肅穆莊嚴的氣氛開始彌漫。
    緊接著,龐大而華麗的儀仗隊,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巨龍,從洞開的大門內緩緩遊弋而出。走在最前麵的,是高舉著各種日月星辰旗、青龍白虎幡、赤烏朱雀幢、以及玄色“魏”字大纛的魁梧武士,他們身著特製的、裝飾著繁複紋樣的華麗禮甲,頭盔上的翎羽隨風微微顫動,步伐整齊劃一,如同尺子量過。緊隨其後的,是手持代表著生殺予奪權威的斧鉞、金瓜、朝天鐙、賓福等金吾儀仗的衛士,這些沉重的禮器在蒼白冬日的照射下,閃爍著冰冷而威嚴的金屬光澤。龐大的樂隊居於隊伍中段,演奏著莊嚴、古樸、源自周禮的樂章,那肅穆的旋律引導著後續更加核心的隊伍。
    然後,今日真正的主角,終於出現在萬千目光的聚焦之下。
    劉湛並未按照常理乘坐那象征著至尊地位的玉輅金根車,而是選擇身著諸侯等級、繡有十二章紋的玄色袞服(依照古禮,需正式受禪祭天之後,才能穿戴帝王專屬的十二章紋袞冕),頭戴七旒遠遊冠,腰佩一柄象征著武德與權力的長劍,騎在一匹特意挑選出的、神駿非凡、通體毛色如雪、毫無雜色、唯有四隻蹄子如同墨染的“踏雪烏騅”寶馬上。他身姿挺拔如鬆,端坐於馬鞍之上,麵容沉靜如水,目光平直地望向禦道盡頭,既無誌得意滿、睥睨一切的驕狂之態,也無刻意偽裝出來的、不合時宜的謙卑與惶恐,隻有一種曆經無數生死考驗、看慣風雲變幻、最終將全局牢牢掌控在手心的從容與內斂的威嚴。初升的冬日陽光,恰好以一個傾斜的角度落在他身上,那袞服上用金線精心刺繡的山、龍、華蟲、宗彝等章紋,瞬間被點亮,熠熠生輝,流光溢彩,仿佛他整個身軀都在由內而外地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
    他的身後,是魏國龐大的、匯聚了當世頂尖人才的文武百官隊伍。荀彧、郭嘉、賈詡、荀攸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謀臣策士,徐晃、張遼、於禁、馬超等衝鋒陷陣、威震敵膽的驍將猛帥,皆身著按各自品級製定的嶄新朝服,冠帶整齊,神情肅穆,步履沉穩,默默地跟隨著他們的主宰。這支沉默而強大的隊伍,本身就是劉湛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最堅實、最無可辯駁的實力與威望的象征。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部傳奇,而此刻,這些傳奇都匯聚於劉湛一人身後,如同眾星拱月。
    隊伍開始以一種莊重而緩慢的速度,沿著被清掃得一塵不染、甚至灑上了細微黃沙的禦道,緩緩前行。穿過兩側如同波浪般起伏、爆發出陣陣狂熱歡呼的人群,穿過街道兩旁屋簷下懸掛的、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的“魏”字大旗,堅定不移地向著南郊那座新築的受禪壇行進。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馬蹄聲,踏在堅硬的青石板路麵上,與莊嚴古樸的鍾鼓樂章、遠處百姓那山呼海嘯般的“魏公萬歲”的歡呼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譜寫成了一曲獨屬於權力巔峰交接時刻的、雄渾而複雜的交響曲。
    受禪壇設於南郊一片事先平整出來的開闊之地,背倚綿延的土垣,麵向廣袤的原野。壇依古禮而建,高達三丈九尺,分為三層,取“三才”“九重”之意,每一層都有潔白的玉石欄杆環繞,欄杆上雕刻著雲氣仙獸的圖案。壇體用取自太行山的青灰色巨石壘砌,顯得厚重而古樸。壇頂平坦開闊,中央設立著祭祀昊天上帝的牌位,四周旌旗招展,玄色的大魏旗幟與五方天帝的色旗在寒風中飄揚。壇下,更是禁衛環列,甲胄鮮明,槍戟如林,氣氛肅穆莊嚴到了極點,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彌漫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壓抑感。
    巳時初刻,被欽天監反複推算確定的吉時,終於到來。
    冗長、繁瑣、每一步都蘊含著深意、不容有絲毫差錯的禪讓儀式,正式拉開序幕。擔任讚禮官的是德高望重、精通禮儀的老臣華歆,他深吸一口氣,運足中氣,用一種悠長而清晰的腔調,高聲唱喏,每一個字都在空曠寒冷的郊野上傳出很遠,帶著回聲:
    “吉——時——已——到——!禪——讓——大——典——啟——!”
    首先,是由漢帝劉協從許都派來的使者——一位須發皆白、身形瘦削、穿著前漢式樣陳舊朝服、代表著漢室最後體麵與法統延續的老宗正劉艾——顫巍巍地登上了受禪壇的第二層。他麵向南方許都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緩緩跪拜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動作遲緩而鄭重,仿佛在向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做最後的告別。禮畢,他站起身,從身旁隨從捧著的金絲楠木匣中,取出了那道決定天下歸屬、以皇帝口吻書寫、蓋著傳國玉璽的禪位詔書。他用那雙布滿老年斑、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展開那道明黃色的絹帛,清了清因為年老和寒冷而有些沙啞的嗓子,運足了一口氣,用一種蒼老卻竭力保持清晰的聲線,朗朗誦讀起來:
    “谘爾魏公:昔者帝堯禪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於常,惟歸有德……迨至朕躬,漢道陵遲,世失其序,降及朕身,禍亂滔天……四海困窮,王綱不立,皇極不建……實賴魏王,稟姿聖哲,文武光明,仁風翔於海表,威聲震於朔野……掃清六合,席卷八荒,萬姓傾心,四方仰德……今其追踵堯典,禪位於魏王……天祿永終,祿於大魏……王其允執厥中,敬遵天序,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詔書的辭藻極其華麗,用典繁複,引經據典,充滿了駢四儷六的修飾,但剝去那些浮華的外殼,其核心意思卻簡單而殘酷:漢朝的氣數已經盡了,天下大亂,是我這個皇帝無能,而你劉湛德行高尚,能力超群,平定北方,眾望所歸,所以現在,我遵循上古聖王的榜樣,把皇帝的位子正式交給你,你要好好幹,恭敬地順應上天的次序,安撫天下萬邦,嚴肅地承接這天命的轉移。
    詔書宣讀完畢,老宗正劉艾將那道沉甸甸的詔書,連同盛放在紫檀木托盤中、在陽光下泛著溫潤光澤的傳國玉璽,用雙手高高捧起,然後轉身,步履蹣跚卻異常莊重地,走向早已在壇下恭候的劉湛。
    接下來,便是那場天下人皆知是表演、卻又必不可少的“三辭三讓”古禮的高潮部分。劉湛需要在這個時候,表現出極度的惶恐、不安與推辭,以示自己並非貪戀權位,而是被迫順應天命民心。
    隻見劉湛麵色陡然變得“凝重”而“惶恐”,他後退一步,對著詔書和玉璽深深一揖,幾乎彎成了九十度,聲音沉痛而懇切,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清晰地傳入周圍靜默無聲的文武百官耳中:“陛下聰睿仁聖,在躬日新!臣雖蒙陛下殊恩,委以重任,然德薄才鮮,功微過重,安敢妄窺神器,僭越天位?此命……此命斷不敢受!臣懇請使者回稟陛下,為天下蒼生計,為漢室宗廟計,另擇賢能德劭者,以承大統!臣……願效仿周公,竭股肱之力,輔佐明主,永為藩籬!” 言辭懇切,表情到位,將一個“被時勢推著走”、“被迫”接受皇位的“忠臣”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無可挑剔。
    使者依禮,再次上前,躬身懇請。劉湛再次後退,言辭更加“懇切”地推辭。如此程式化的動作與對答,反複進行了三次。
    直到第三次,劉湛臉上帶著“萬般無奈”與“極度惶恐”,仍欲開口推辭之時,他身後那一直靜默如同山巒般的文武百官隊伍,如同接到了無聲的指令,齊刷刷地、動作整齊劃一地跪倒在地!以荀彧、夏侯惇為首,文東武西,黑壓壓的一片,如同潮水漫過堤岸。緊接著,在壇下更外圍觀禮的眾多中下級官員、各郡縣耆老代表,也如同被感染的麥浪,紛紛跪伏下去。
    然後,以荀彧清越而堅定的聲音為引導,成千上萬的人齊聲高呼,那聲音初時還有些雜亂,瞬間便匯聚成一股磅礴無比、聲震四野的洪流,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和壓抑已久的、澎湃的熱情:
    “漢祚已終,天命在魏!臣等昧死以請,魏王順天應人,正位稱帝,以安社稷,以慰萬民!”
    這呼聲如同點燃了燎原的星星之火,迅速蔓延開來。更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武將的粗豪,文臣的激昂,耆老的蒼勁,匯聚成更加整齊、更加狂熱的聲浪:
    “天命在魏!請魏王正位!” “天命在魏!請魏王正位!” “……”
    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如同錢塘江潮,洶湧澎湃,衝擊著受禪壇的基石,直衝那湛藍如洗的雲霄!這不僅僅是預先安排好的表演,這是他們追隨劉湛,從潁川起步,轉戰南北,曆經無數生死,最終目標的集體宣泄與確認!也是他們對一個嶄新、強大、統一的王朝能夠帶來太平盛世的共同期盼!這呼聲,代表著“眾意”,代表著“大勢”,代表著任何人都無法阻擋的曆史洪流!
    劉湛獨自一人,站立在這山呼海嘯般的勸進聲浪之前,如同中流砥柱。他微微仰起頭,目光緩緩地、極具威儀地掃過腳下跪伏在地、黑壓壓一片的文武群臣,掃過更遠處那些雖然看不清麵容、卻同樣在奮力高呼的百姓人海,最後,他抬起眼,仰望那一片無情而浩瀚、澄澈如琉璃的蒼穹。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純淨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卻讓他無比清醒。胸膛,在那莊嚴的袞服之下,難以抑製地微微起伏著。
    時機,已然成熟。火候,恰到好處。
    他臉上那所有的“惶恐”、“推辭”、“不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被天命、被民心、被這萬眾一心的呼聲推動著,而不得不為之的、混合著無比凝重與無比決然的複雜神色。那是一種承擔天下重任的肅穆,也是一種開啟新時代的果決。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步伐沉穩如山。然後,伸出那雙曾執筆規劃藍圖、也曾揮劍斬將擎旗的雙手,極其穩定地、帶著一種無可置疑的力度,接過了老宗正劉艾手中那盛放著象征至高權力之詔書與玉璽的紫檀木托盤。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托盤邊緣,穩穩將其接過的那一刹那——
    “咚——!!!” “嗡——!!!”
    受禪壇上,那口最大的、需要四人合抱的青銅景陽鍾,被力士用巨大的撞木全力撞擊,發出了震耳欲聾、仿佛能溝通天地的巨響!幾乎同時,所有的鍾、鼓、磬、塤……所有能發聲的禮器,在這一刻齊齊奏鳴!樂師們奮力演奏,那莊嚴的樂章瞬間達到了最輝煌、最激昂的最高潮!聲浪如同實質,以受禪壇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轟然擴散開來!
    讚禮官華歆用盡平生力氣,激動得甚至破了音,高聲宣布:“魏王——受——命——!!升——壇——!!!”
    劉湛雙手穩穩地捧著那沉甸甸的、承載著四百年漢室江山與無數人期望的托盤,轉過身,開始邁步,沿著那鋪著嶄新猩紅地毯、筆直通向壇頂的漢白玉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他的步伐沉穩而堅定,沒有絲毫遲滯,每一步都仿佛踏過了一段烽火連天、篳路藍縷的崢嶸歲月——潁川書院初聞亂世的驚魂,黑風峪絕地反擊的初戰,官渡對峙時命懸一線的煎熬,赤壁烈焰映照下的反思,西征涼州時大漠的風沙與羌笛,平定遼東後那冰天雪地的歸附……無數金戈鐵馬的畫麵,無數謀士武將的麵容,無數生死一線的瞬間,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都凝聚為腳下這堅實而冰冷的台階觸感,和前方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開闊的受禪壇頂。
    陽光毫無遮擋地、盡情地灑在壇頂,將他整個人,連同他手中那象征著權力轉移的托盤,完全籠罩在一片耀眼奪目的光輝之中,仿佛天神降世。他走到壇頂中央,先將手中的托盤鄭重地交給侍立一旁的禮官,然後緩緩轉過身,麵向南方,微微張開雙臂,玄色袞服的廣袖在寒風中輕輕拂動。這個姿態,既不顯得張揚霸道,也不顯得軟弱,仿佛是在擁抱這即將屬於他的萬裏河山,又仿佛是在承接那來自昊天的、無形的使命與責任。
    壇下,所有文武百官、所有甲胄鮮明的軍士、所有前來觀禮的官員耆老、乃至更遠處那無數翹首以盼的百姓,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指揮著,再次齊刷刷地、如同風吹麥浪般跪倒下去,黑壓壓地覆蓋了廣闊的原野。這一次,是麵向他們的新皇,他們新時代的主宰。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整齊,都要狂熱,都要虔誠,如同九天雷落,匯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天地的聲浪,直衝那冬日的雲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魏萬歲!萬歲!萬萬歲!” “……”
    聲浪一波接著一波,無窮無盡,在曠野中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也震得人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劉湛站在受禪壇之巔,站在離天最近的地方,俯瞰著腳下如同螻蟻般跪伏的萬千臣民,感受著那排山倒海、足以讓任何人心神搖曳的“萬歲”聲浪,如同實質般衝擊著他的耳膜,也衝擊著他那顆早已被世事錘煉得堅如鐵石的心髒。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九州四海、生殺予奪的極致權力感,如同最醇烈的美酒,瞬間湧遍全身,讓他有種微微的眩暈;但與此同時,一種更加沉重、更加浩瀚的、關乎天下蒼生福祉的責任感,也如同巍峨的泰山,轟然壓在了他的肩頭。榮耀與重擔,在這一刻,如同冰與火,交織在一起,將他徹底淹沒。
    他成功了。從一個孤獨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異世靈魂,從潁川郡一個微不足道的都尉起步,步步為營,幾經生死,縱橫捭闔,直至今日,開國稱帝,站在了這受禪壇的頂端,君臨北方萬裏疆土,成為了這亂世中最為耀眼的星辰,即將開啟一個以他姓氏命名的的全新時代。
    他緩緩抬起右手,手掌向下,做了一個平身的動作。姿態從容,威儀天成。他的目光,卻越過了腳下依舊在狂熱歡呼的臣民,越過了鄴城那巍峨的城郭與連綿的屋舍,投向了那遙遠而未知的南方,投向了長江對岸的荊襄與江東,投向了更西邊的巴山蜀水。那裏,還有未完成的版圖,還有等待他去征服的對手,還有需要他去統一的河山。
    他收回目光,掃視全場,運足了中氣,那經過刻意控製、並不特別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與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受禪壇周圍每一個角落,也必將隨著早已準備好的驛馬和即將啟程的使者,傳遍這天下已知的每一個角落:
    “朕,承天命,順民心,即皇帝位。”
    他略微停頓,讓每一個字都重重落下。
    “國號——大魏。”
    “改元——泰始。”
    “自今日始,與諸卿,戮力同心,共創新天!”
    “萬歲!萬歲!萬歲!” 回應他的,是更加狂熱、仿佛永不停息的聲浪。
    禮成。
    一個舊的時代,伴隨著最後一記鍾聲的餘韻,徹底落幕。
    一個新的時代,泰始元年,就在這冬日的陽光下,在這震天的歡呼聲中,正式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