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禦駕親征

字數:9413   加入書籤

A+A-


    泰始四年的初秋,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扭轉了季節的韻律。鄴城,這座剛剛沉浸在天下一統、四海升平喜悅中不過年餘的帝都,其天空不再有慶典時的五彩祥雲與飄揚的旌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鐵灰色的、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戰旗——玄色的、赤邊的、繡著猙獰獸首或蒼勁魏字的戰旗,在愈發凜冽的秋風中獵獵作響,發出如同撕裂帛布般的尖銳聲音。充斥在空氣裏的,不再是萬民歡騰的喧囂與絲竹管弦的悠揚,而是軍隊緊急集結時,那一聲聲沉悶如巨獸心跳的戰鼓,以及號角吹出的、穿透力極強、帶著蒼涼與決絕意味的長鳴。帝國這台龐大而精密的機器,剛剛在荀彧、諸葛亮等人的精心調試下,放緩了征伐的節奏,將主要齒輪轉向內政、農桑與文教,此刻,卻被北疆驟然升起的烽火與雲中郡的血腥慘狀狠狠刺激,發出了遠比以往更加刺耳、更加高效的戰爭模式轟鳴。每一個衙門,每一條驛道,每一座軍營,都像被上緊了發條,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運轉起來。
    皇宮之外,那片用於重大典禮和閱兵的巨大廣場,此刻已被肅殺的氛圍徹底籠罩。深秋的寒風,不再是溫柔地卷落黃葉,而是帶著來自北方的、提前抵達的刺骨寒意,無情地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打在臉上,微微生疼。一隊隊、一營營從冀州大營、司隸衛戍部隊,乃至附近郡縣緊急征調而來的最精銳魏軍,正如同無數條黑色的溪流,克服著秋雨後的泥濘道路,源源不斷地、沉默而迅速地開赴至此,並依照嚴格的軍製序列,在軍官們嘶啞卻不容置疑的口令聲中,迅速排列成一個個整齊劃一、橫平豎直的方陣。放眼望去,玄色的鐵甲、皮甲匯成了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沉默的黑色森林,無邊無涯,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與灰蒙蒙的天際線融為一體。無數槍戟如林,鋒刃在秋日那略顯蒼白、缺乏溫度的陽光下,反射出成千上萬點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寒光,仿佛夜空中的繁星墜落凡間,卻帶著純粹的殺意。高大的戰馬,似乎也感應到了大戰將至的緊張氣氛,不安地刨動著包裹了鐵皮的蹄子,在堅硬的地麵上磕出點點火星,噴吐著濃厚的白色鼻息,偶爾發出一兩聲壓抑的嘶鳴。騎兵們則大多沉默著,最後一次檢查著弓袋裏弓弦的韌性,反複摩挲著馬刀的刀柄,調整著鞍韉的係帶,眼神銳利而專注。整個廣場上空,彌漫著皮革、鋼鐵、汗水、馬匹的體味,以及一種被強行壓製、卻又無處不在的、即將噴薄而出的亢奮與肅殺氣息,沉重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在廣場的中央,一座高達三丈、以粗大原木和厚實木板搭建、周身纏繞著玄色布幔的點將台,早已巍然矗立。台基四周,手持長戟、身披重甲、麵無表情的禦林軍士兵如同銅澆鐵鑄的雕像般肅立警戒。點將台的最高處,象征著帝王威儀的明黃龍旗與代表大魏國號的玄色火焰邊大纛,在秋風中劇烈地翻卷舞動,發出“呼啦啦”的聲響,如同戰神的咆哮。
    吉時已至。
    “咚——!咚——!咚——!……”
    景陽鍾沉重而緩慢地敲響了九下,那恢弘浩大、穿透力極強的鍾聲,如同無形的波紋,一圈圈擴散出去,聲震全城,壓過了所有的車馬聲、人語聲,甚至風聲,莊嚴肅穆,更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之氣。緊接著,由太常寺樂工演奏的、專門用於征伐的《破陣樂》轟然奏響,鼓聲如雷,號角悲壯,金鐵交鳴,那雄渾而充滿力量的旋律,瞬間點燃了廣場上數十萬將士胸中壓抑的火焰。
    “陛下駕到——!”
    隨著宣禮官運足中氣,一聲悠長而極具穿透力的長喝,整個喧囂的、如同即將沸騰的巨鍋般的廣場,瞬間陷入了一種極致的、令人耳膜都有些不適的肅靜!數以十萬計的目光,帶著敬畏、狂熱、期待與決然,齊刷刷地、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點將台的方向。所有的聲響,風拂旗幡聲、馬蹄輕踏聲、甲葉摩擦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抹去。
    劉湛,出現在了點將台的台階之下。他今日未曾乘坐禦輦,而是步行而來。一身特製的金漆明光山文甲,甲片在黯淡的秋光下依然流光溢彩,仿佛有金色的火焰在甲胄表麵流動,將他挺拔的身形襯托得更加偉岸。外罩一襲玄色繡金蟠龍戰袍,那猙獰的五爪金龍仿佛要破袍而出,直上九天。頭戴一頂紫金打造、綴著紅色盔纓的兜鍪,纓穗在風中飛揚。腰間,佩著那柄象征著權力與征伐的傳世名劍——太阿劍。他步履沉穩而堅定,每一步踏在通往點將台的木質台階上,都發出清晰而沉重的“咚、咚”聲響,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節拍上。他並未刻意散發威壓,但那份久居九五之尊、執掌億兆生靈生死禍福所養成的氣度,以及此刻因北疆慘狀而凝聚於眉宇眼底的、如同萬載寒冰般的殺意,讓他整個人如同一柄剛剛脫離匣櫝、飲血之前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銳不可當,令人心膽俱寒,不敢直視。當他終於登上點將台最高處,一縷掙紮著穿透雲層的陽光,恰好照射在他那身金色的甲胄上,頓時折射出萬千道耀眼奪目的金芒,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光輝,如同戰神臨凡。
    他的身後,跟隨著此次北伐的核心統帥與智囊:左側是獨眼怒睜、虯髯戟張、按劍而立、如同廟宇中護法金剛般煞氣騰騰的大將軍夏侯惇;右側是麵容沉毅、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驃騎將軍張遼;稍後是麵容冷峻、氣息沉穩如山嶽、殺氣深深內斂卻更顯危險的車騎將軍徐晃;而在一眾頂盔貫甲的武將旁,身著厚實青色棉袍、外罩一件銀狐裘披風、臉色略顯蒼白卻眼神清亮如寒星、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洞察世情般笑意的司空郭嘉,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仿佛這肅殺戰場上的一個異數,卻又不可或缺。
    劉湛走到點將台最前沿,雙手按在冰涼的欄杆上,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台下這片由忠誠、勇武、年輕生命與鋼鐵意誌構成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濃鬱的塵土味、鐵鏽味、皮革汗漬味湧入肺腑,非但沒有不適,反而激起了他血脈深處某種久違的、屬於征戰歲月的悸動。他並未立刻開口,點將台上下,廣場內外,陷入了一片令人心髒都仿佛要停止跳動的、極致的寂靜之中,隻有無數麵旌旗在越來越猛的秋風中撲啦啦瘋狂舞動的聲音,如同戰魂的呐喊與催促。
    “大魏的將士們!” 劉湛的聲音終於響起,他並未刻意提高音量,聲嘶力竭,但那聲音卻奇異地蘊含著一種內力與精神的力量,穿透了秋風的呼嘯,清晰地、沉穩地傳入廣場上每一個士卒的耳中,帶著一種金屬撞擊般的質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意誌力,“就在不久之前,在我們的北方!鮮卑胡虜,拓跋力微,背信棄義,撕毀盟約,悍然寇我邊疆!他們繞過長城,突襲我雲中郡!”
    他的聲音開始注入力量,如同逐漸繃緊的弓弦:“他們,屠我城池!烽火三日不熄!他們,戮我百姓!老弱婦孺,皆不放過!雲中郡城內,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我大魏子民的鮮血,還在北疆的土地上,未曾凝固!我大魏子民的冤魂,還在北疆的天空中,哭泣哀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積蓄了足夠力量的雷霆,轟然炸響,帶著衝天的怒氣與悲憤,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靈:“他們以為!朕初定天下,根基未穩,便會忍氣吞聲!他們以為!我大魏曆經戰火,需要休養,刀鋒便已生鏽!他們以為!長城之外的廣袤草原,仍是他們祖輩那樣,可以隨意馳騁、予取予求的牧場!!”
    “告訴朕!” 劉湛猛地“鏘啷”一聲,拔出腰間的太阿寶劍,那劍身如一泓秋水,在黯淡的天光下驟然亮起,閃爍著刺骨寒芒,他手臂奮力一揮,劍尖劃破空氣,帶著尖嘯,堅定不移地直指北方那陰沉沉的天空,“也告訴他們!!他們——想錯了!!”
    “吼!吼!吼!!” 回應他的,是瞬間爆發的、山崩海嘯般的怒吼!這怒吼來自於數十萬胸膛的共鳴,來自於被國仇家恨點燃的血液!士兵們情不自禁地用手中的長戟頓地,用堅硬的盾牌敲擊著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如同遠古戰鼓般的轟鳴!“咚!咚!咚!” 這聲音匯成一股,仿佛連腳下的大地都在為之顫抖、**!所有人的臉龐都因激動而漲紅,青筋暴起,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之前的沉重與壓抑,被皇帝這番如同宣誓、如同戰鼓般鏗鏘有力的誓言,徹底點燃,化為了滔天的戰意!
    “此戰!” 劉湛的聲音如同洪鍾大呂,再次壓下震天的怒吼,清晰地傳達著他的意誌,“非為開疆拓土,乃為雪我國恥!非為征服異族,乃為守護家園!為我雲中死難的同胞!為我北疆受苦的百姓!為這朗朗乾坤,天理公道!”
    他目光如炬,掃視全軍,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決心與自信:“朕!將與你等一同北上!並肩作戰!朕的戰旗所指,便是你等兵鋒所向!我們要飲馬北海,我們要劍指胡虜王庭!要讓那些雙手沾滿我大魏子民鮮血的劊子手知道,犯我強魏天威者,無論他們逃到天涯海角,躲到何等苦寒之地——”
    他停頓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震徹雲霄的誓言:“雖遠必誅!!!”
    “要讓這北疆的朔風,吹響的不再是他胡虜南下劫掠的號角,而是我大魏——勝利的凱歌!!”
    “萬歲!萬歲!萬歲!!” “殺!殺!殺!!” “雪恥!雪恥!” “大魏萬勝!陛下萬勝!”
    狂熱的、幾乎失去理智的呼喊聲,如同海嘯般一浪高過一浪,直衝雲霄,仿佛連天上那厚重的、鉛灰色的雲層都要被這股磅礴的聲浪徹底震散、撕裂!士兵們的臉上充滿了狂熱、憤怒與近乎虔誠的戰意,之前因北疆噩耗帶來的些許陰霾、疑慮甚至恐懼,被皇帝這番與子同袍、誓師雪恥的鏗鏘誓言,滌蕩得一幹二淨!士氣,在這一刻,攀升到了頂點!
    誓師完畢,沒有更多的繁文縟節。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精準而高效地運轉起來。
    劉湛在侍衛的簇擁下,大步走下點將台,來到一匹早已備好的神駿戰馬前。這匹馬通體毛色烏黑油亮,如同最深沉的黑夜織就的錦緞,唯有四隻蹄子潔白如雪,神采飛揚,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力,正是西域某國進貢的汗血寶馬後裔,名為“踏雲烏騅”。劉湛伸手撫摸了一下馬頸上光滑如緞的鬃毛,烏騅馬親昵地打了個響鼻,用頭蹭了蹭他的手臂。他深吸一口氣,抓住鞍韉,利落地翻身而上,動作矯健流暢,絲毫不見帝王的矜持,隻有宿將的彪悍。他勒住馬韁,烏騅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金裂石的長嘶,隨即穩穩落地。
    劉湛端坐馬背,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那巍峨壯觀、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鄴城城牆,目光在那最高的城樓處略微停留,似乎看到了那一抹依稀可見的、屬於皇後荀妤的倩影,正憑欄遠眺。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但瞬間便被更加堅毅、更加冰冷的神色所取代。家國天下,在此刻,他選擇後者。再無留戀,他猛地調轉馬頭,麵向北方。
    “出發!” 清冷而有力的兩個字,從帝王口中吐出。
    如同沉睡的巨龍被徹底喚醒,龐大的軍隊開始緩緩蠕動,然後速度逐漸加快。前鋒輕騎兵如同離弦之箭,率先衝出,揚起漫天黃色的塵土,如同一條土龍,滾滾向北。緊隨其後的中軍步卒,排著整齊的隊列,邁著沉重而統一的步伐,“嘩!嘩!嘩!” 的腳步聲匯聚在一起,讓大地發出持續不斷的、沉悶的轟鳴,仿佛地底有巨獸在應和。龐大的後勤輜重車隊,由無數牛馬騾車和民夫組成,裝載著糧草、軍械、帳篷、藥材,綿延數十裏,蔚為壯觀,如同巨龍的尾巴。這支匯聚了大魏開國以來最精銳力量、承載著帝國尊嚴與複仇火焰的軍團,如同決堤的洪流,又如同北遷的鋼鐵雁陣,帶著無可阻擋的氣勢,向著那片正被烽煙與血色籠罩的北方,滾滾而去。
    行軍是枯燥而艱苦的,是對意誌與體力的雙重考驗。離開司隸,進入並州地界,越是往北,深秋的景象便越是明顯,也越是荒涼。樹木早已凋零殆盡,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如同無數隻幹枯的手臂,絕望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風沙越來越大,常常刮得人睜不開眼睛,氣溫也以一種能夠清晰感知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低,夜晚營帳外甚至開始結起薄薄的霜華。沿途所見的城鎮鄉村,越是靠近邊境,便越是顯得凋敝、破敗,人煙稀少。偶爾能看到從北疆逃難而來的百姓隊伍,他們扶老攜幼,推著破舊的獨輪車,或者幹脆徒步,衣衫襤褸難以蔽體,麵黃肌瘦,眼神空洞而麻木,殘留著巨大的驚恐與悲傷。當他們看到這支浩浩蕩蕩、盔明甲亮的大魏王師經過時,仿佛看到了救星,紛紛不顧一切地跪伏在冰冷堅硬的道路兩旁,磕頭作揖,哭泣著、嘶啞地呼喊著,請求大軍為他們被殺害的親人報仇,為他們被焚毀的家園雪恨。那一張張絕望而期盼的臉,那一聲聲泣血的哀求,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痛著每一個經過的將士的心,將他們胸中那團複仇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更加熾烈!
    這一日,大軍行至並州腹地,靠近汾水的一條無名河流旁,天色已然徹底黑透,北風呼嘯,寒意刺骨。劉湛下令沿河岸擇地紮營。很快,連綿起伏的營帳如同無數巨大的白色蘑菇,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河灘與附近的高地。數以萬計的篝火被點燃起來,星星點點,如同倒映在地上的星河,驅散著部分黑暗與寒意,炊煙嫋嫋升起,混合著煮食物的香氣,稍稍衝淡了行軍的疲憊與肅殺。
    中軍大帳內,牛油巨燭燃燒得劈啪作響,將帳內照得亮如白晝。劉湛已然卸下了那身耀眼的金甲,隻穿著一件普通的玄色棉袍,與郭嘉、張遼、徐晃等核心將領圍在一張巨大的北疆及草原部落地圖前。地圖上,代表敵我勢力的各種顏色小旗縱橫交錯,氣氛凝重。
    “根據最新哨探回報,以及並州刺史府提供的零星情報綜合判斷,”張遼指著地圖上陰山山脈以南、黃河“幾”字形大彎內的區域,聲音沉穩,“拓跋力微的主力在徹底洗劫、焚毀雲中郡城後,並未如我們最初預料的繼續向南或向東深入劫掠,反而有向陰山山脈收縮的跡象。但其大量的遊騎、斥候,如同蝗蟲般,散布在陰山以南直至黃河的這片廣袤草原上,行蹤飄忽不定,不斷襲擊我零散部隊、哨探以及逃亡的百姓,遮蔽戰場,使得我軍難以準確判斷其主力集結地和下一步真正意圖。”
    “這老狐狸!”周倉大眼一瞪,一拳砸在地圖邊緣的木架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燭火都隨之搖曳,“搶夠了,殺夠了,就想縮回他的老巢陰山以北?想得美!陛下,讓末將帶一支輕騎,不需要多,兩萬人足矣!連夜出發,繞過這些煩人的遊騎,直插 陰山隘口,打他個措手不及,就算抓不住拓跋力微,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
    郭嘉裹緊了身上的銀狐裘披風,手裏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用來驅寒的薑茶,聞言輕輕吹了吹茶湯上的熱氣,搖了搖頭,語氣依舊帶著那份特有的慵懶,卻不容置疑:“將軍求戰心切,忠勇可嘉。不過,草原作戰,不同於中原城郭。此地遼闊無垠,地勢平坦,缺乏遮蔽,我們人生地不熟,如同盲人騎瞎馬。貿然以大隊輕騎深入,且不說能否找到敵軍主力,極易被其熟悉地形的遊騎發現,從而引入陷阱,或者被其利用機動優勢,不斷騷擾、疲憊我軍。拓跋力微既然敢傾巢而來,就不會沒有防備後路。他在等,等我們因憤怒而急躁冒進,等我們因補給線拉長而露出破綻,或者……更可能的是,在等天氣變得更壞。對於他們這些常年生活在苦寒之地的胡虜而言,嚴寒,是他們最天然的盟友。”
    仿佛是為了給郭嘉這番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做最有力的注腳,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極其急促的腳步聲,厚重的氈毯門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凜冽刺骨、如同刀子般的寒氣瞬間灌入大帳,吹得燭火劇烈晃動,幾乎熄滅!一名身上帶著未融化雪沫的哨探校尉,臉上帶著驚容與寒意,單膝跪地,聲音都因寒冷而有些顫抖:“陛……陛下!諸位將軍!外麵……外麵下雪了!”
    帳內眾人,除了郭嘉似乎早有預料般隻是挑了挑眉,其餘皆是一驚!劉湛、夏侯惇、張遼等人幾乎同時變色。這才剛入深秋不久,並州之地,雖已寒冷,但竟已至落雪之時?這天氣,未免也太過反常!
    劉湛眉頭緊鎖,快步走到帳門邊,親手掀開那厚重的、掛著霜花的門簾,一股更加猛烈、夾雜著雪粒的寒風瞬間撲麵而來,讓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臉頰如同被細小的冰刀切割。
    隻見帳外,原本隻是漆黑的夜空,此刻已被無盡的、細密而急促的白色雪沫所充斥!那雪,並非輕柔的雪花,而是如同鹽粒般堅硬,在愈發淒厲呼嘯的北風中狂舞、抽打,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營地那些星星點點的篝火,在這突如其來的風雪中,顯得如此渺小、微弱,火光在彌漫的雪幕中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這天地之威所吞噬。氣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驟降,嗬出的白氣瞬間就能凝結成冰晶。
    “媽的!這鬼天氣!”夏侯惇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冰涼的鐵甲,仿佛那樣能多一絲暖意,“這才什麽時候!胡虜那些雜碎,常年生活在比這更苦寒的漠北,這雪對他們來說,怕是跟回家一樣自在!這仗,還沒打,天時就不在我們這邊了!”
    郭嘉也緩步走到帳邊,站在劉湛身側,看著帳外那越來越密集、已然將營地迅速染上一層白色的飛雪,他眉頭先是微蹙,似乎在快速計算著什麽,隨即,那蒼白的臉上,竟緩緩展露出一絲如同狐狸般狡黠而自信的笑意。他轉過頭,對麵色凝重的劉湛道:“陛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道無常,未必總是眷顧胡虜。他們定然以為,這場不期而至的風雪,是天時在他們那邊,必然會因此心生懈怠,認為我軍初至,不習寒苦,定然龜縮營壘,不敢妄動。而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劉湛心中一動,轉頭看向郭嘉,眼中銳光一閃:“奉孝是說……?”
    “正是!雪夜奇襲!”郭嘉點頭,語氣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智慧的火花,“挑選軍中最為精銳、最耐嚴寒、騎術最精湛的騎兵,一人雙馬,保證機動與體力。不帶任何多餘輜重,隻攜帶足夠三日的幹糧、少量飲水,以及充足的箭矢、火油、火鐮等引火之物。由熟悉此地地形、甚至了解胡虜部落習慣的可靠向導帶領,就趁這場風雪掩護,人銜枚,馬裹蹄,避開敵軍遊騎常走的路線,直撲敵軍目前已知的一處最大、也是相對最靠近的物資聚集地和前哨據點——位於陰山南麓、距離我軍目前位置約一百五十裏的‘野狐甸’!根據情報,拓跋部此次搶掠所得的大量牲畜、財貨,相當一部分就近囤積於此,守衛的兵力絕不會太多,而且在此等天氣下,警惕性必然降到最低!”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煽動性的力量:“我們給他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把火,燒掉他們搶來的物資,炸了他們的羊圈馬群,讓他們在這個冬天,提前喝西北風!此計若成,不僅能大量殺傷其有生力量,焚毀其賴以過冬的物資,更能沉重打擊胡虜因雲中得勝而高漲的士氣,極大鼓舞我軍因天氣而可能低落的軍心,一舉扭轉目前戰場上的被動局麵!”
    風險極大!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孤軍深入陌生險地,一旦被發覺,或者向導有誤,或者敵軍有所防備,這支部隊很可能陷入重圍,有去無回。但收益,同樣巨大得讓人無法拒絕!這如同在冰天雪地中投入一支帶著火焰的利箭,若能命中,足以燎原!
    劉湛的目光死死盯著帳外狂舞的風雪,眼神急劇變幻,腦海中飛速權衡著利弊。郭嘉的分析,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照亮了另一種可能性。終於,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決然所取代,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帳中因這大膽計劃而神情各異的諸將,聲音冰冷而清晰:“此計甚險,然險中求勝,正合兵法!誰願往,立此頭功?!”
    “末將願往!” 張遼與徐晃幾乎在同一時刻,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無畏與決然。
    劉湛的目光在張遼和徐晃臉上迅速掃過。張遼以作戰迅猛、善於突擊著稱,昔日合肥之戰,威震江東;徐晃則沉穩嚴謹,善於攻堅。此戰貴在神速與出其不意。
    “文遠用兵迅猛如雷,正合此雪夜奇襲之意!” 劉湛略一沉吟,做出了最終決斷,目光落在張遼身上,“便由你,親自挑選八千最精銳的‘虎豹騎’將士,一人雙馬,攜帶火油箭矢,即刻準備,子時出發,目標——野狐甸!焚其積聚,亂其軍心,若遇敵主力,不可戀戰,即刻撤回!”
    “末將——領命!” 張遼眼中瞬間爆發出熾熱的光芒,那是獵人發現獵物時的興奮,是名將得以施展抱負的決然。他再次重重抱拳,躬身一禮,不再有絲毫耽擱,猛地轉身,掀開門簾,高大的身影瞬間便融入了帳外那一片風雪彌漫、殺機暗藏的漆黑寒夜之中,腳步聲迅速被風雪聲吞沒。
    劉湛依舊站在帳口,任由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雪粒打在臉上,目光深邃,緊緊望著張遼身影消失的方向,望著那被風雪籠罩、未知而危險的北方。他負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北伐的第一把火,這承載了無數期望與風險的奇襲,能否在這突如其來的冰天雪地中成功點燃,不僅關乎張遼和八千虎豹騎的生死,更關乎整個北伐戰局的走向,乃至大魏的國運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