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退居深宮的獻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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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十九年的深秋,仿佛一位技藝過於精湛卻又心緒蕭索的畫師,早早地便調弄起冰冷黏稠的墨汁,將那徹骨的寒意,一筆重過一筆地塗抹在鄴城皇宮的每一個角落。這寒意,不像初冬那般幹爽凜冽,而是帶著一種濕漉漉的、能夠滲透重重宮牆與厚實錦袍、直鑽入骨髓深處的陰冷。
帝國的權力核心,那象征著無上威嚴與日理萬機的泰始殿、宣室殿,依舊如同往日般,在晨曦微露時便蘇醒過來。沉重的宮門次第開啟,身著各色品級官袍的文武重臣,踩著被晨露微微打濕的玉階石埕,魚貫而入。他們或神色凝重,或步履匆匆,懷中揣著來自帝國四麵八方的奏疏、軍報、民情,即將在這殿堂之上,決定著萬裏江山的走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的活力,那是屬於新興王朝的、蓬勃而喧囂的律動。
然而,若將視線從這帝國的中樞挪開,投向宮城那更為幽深、更為僻靜的西北隅,一處被特意劃分出來、名為“濁鹿城”的獨立宮苑,則會瞬間感受到一種與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滯的、被時光緩緩沉澱過的寧靜。這裏,仿佛是洶湧江河旁一處被遺忘的深潭,水麵無波,映照著過往的雲煙。
這裏,便是前朝漢室最後一位皇帝——獻帝劉協,在那一場被後世史官或讚為“順天應人”、或歎為“無可奈何”的禪讓大典之後,退位棲身的居所。
“濁鹿城”並非真正的城池,它沒有雉堞烽燧,沒有守城士卒。它是一片占地頗廣、卻刻意營造出疏朗之感的園林式建築群。宮牆不算高大,朱漆也有些許斑駁脫落,斑駁處露出底下灰黑的牆體,如同老人臉上淡淡的壽斑,但這牆體足以將外界的紛擾與窺探,溫柔而又堅決地隔絕開來。苑內引了活水,蜿蜒成池,池名“靜影”;堆砌了來自南方的太湖石,層巒疊嶂,自成丘壑,山稱“忘機”。亭台樓閣的樣式,皆仿照漢時舊製,飛簷鬥拱不如魏宮新殿那般張揚銳利,線條更為古樸圓融,雖無金碧輝煌的炫目,簷角甚至偶爾能見幾莖枯草在秋風中搖曳,卻自有一番洗盡鉛華後的從容與雅致,像一位褪去了龍袍袞服,換上寬大深衣的舊日貴人。
時值深秋,苑內那幾株不知曆經多少寒暑的巨大梧桐樹,葉片已盡數轉為一種燦爛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盡生命的金黃。它們在午後那略顯蒼白、失去了暖意的陽光下,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個個沉默的、披著金甲的衛士,守護著這片被遺忘的天地。一陣帶著明顯寒意的蕭瑟秋風吹過,那些巴掌大小、邊緣已微微卷曲的葉片,便再也無法抓住枝頭,撲簌簌地、義無反顧地墜落下來,在空中打著旋,如同無數隻疲倦的金***。不過片刻功夫,那青石板鋪就的小徑,那枯黃的草坪,那水榭的台階前,便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柔軟而寂寥,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能將一切過往的足跡、喧囂的聲音,乃至那些不甘與輝煌的記憶,都悄然吸納、掩埋進去。
苑內的宮人宦官不多,且皆是經過層層篩選、精心挑留下來的沉穩老成之輩。他們行走時步履輕緩得如同貓兒,低眉順目,除非必要,絕不輕易出聲,即便交談,也壓低了嗓音,如同耳語。他們更像是一道道移動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片天地的靜謐。空氣中,常年彌漫著草木凋零後特有的枯索氣息,混合著一種從主殿“靜心齋”內常年燃著的、品質上乘的安神定魄的檀香,二者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屬於漫長午後、無盡回憶與刻意維持的平靜的味道。
在苑內最大、也是最為核心的那處臨水建築——“靜心齋”中,此間的主人,劉協,正憑欄而立。
他身著最為尋常的玄色深衣,寬大的袖口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腰間未佩任何彰顯身份的玉帶環佩,隻有一根同樣質樸無華的深色絲絛。花白的頭發,已然稀疏,被一根簡單的黃楊木簪一絲不苟地束在頭頂,露出光潔卻布滿細密皺紋的額頭。他的身形清瘦,甚至有些單薄,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他吹走,但那挺直的脊梁,卻又顯露出一種刻在骨子裏的、曾經屬於帝王的儀態。他的麵容平和,如同古井無波,唯有那雙眼睛——那雙曾經在雒陽南宮的龍椅上,懵懂地注視過董卓的跋扈;曾經在許都的行營中,無奈地承受過曹操的威壓;曾經承載過搖搖欲墜的帝國重擔,也目睹過無數驚濤駭浪與忠誠背叛的眼睛——此刻沉澱下了一種看透世事變遷、洞悉人性幽微的淡然與深深的疲憊。那眼神,如同這“靜心齋”外秋日深潭的水麵,看似清澈,實則幽深,映照著天光雲影,卻再也激不起半分漣漪。
他手中並無書卷,也未曾撫琴,隻是靜靜地、近乎出神地看著池中那幾尾被喂養得極為肥碩、色彩斑斕的錦鯉。它們在已然凋謝、隻剩下枯黑莖稈的殘荷間悠然自得地穿梭,肥厚的尾鰭攪動著墨綠色的池水,偶爾,它們會浮到水麵,張開圓形的嘴,吐出一串細小的、晶瑩的氣泡,那氣泡在水麵停留一瞬,便“噗”地破裂開來,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遠處,隔著那不算高大的宮牆,隱約能聽到鄴城市井間傳來的、模糊而遙遠的車馬轔轔聲、小販隱約的吆喝聲、乃至孩童的嬉鬧聲……那是屬於新時代的、充滿煙火氣的喧囂。那聲音與他無關,亦與他曾擁有過的、那個在宦官外戚爭鬥中苟延殘喘、在軍閥鐵蹄下破碎飄搖的舊時代,截然不同。他聽著,卻如同聽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一陣略顯急促,卻又被主人強行壓製下去、以至於顯得有些別扭的腳步聲,自身後曲折的回廊由遠及近地傳來。那腳步聲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與這苑中整體的凝滯氛圍格格不入。劉協並未回頭,甚至連憑欄的姿態都未曾改變一絲一毫,隻是那平和的麵容上,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了然的,甚至帶著些許憐憫的弧度。該來的,總會來。
“皇……皇叔!”一個帶著些微喘息,卻又努力想要保持恭敬與沉穩的年輕聲音在水榭入口處響起。隻見一個身著淺青色低級官員常服、麵容與劉協依稀有著幾分相似、眉眼間卻更多了幾分浮躁之氣的青年,正快步走來,在水榭外三四步處停下,躬身,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他是劉協的一位遠房侄子,靠著那點早已不值錢的宗室身份,如今在清閑無比的太常寺掛了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名叫劉瑾。
劉協緩緩地轉過身,動作舒緩得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這位在這深宮之中,為數不多的、與他有著血脈牽連的後輩身上,聲音溫和,卻聽不出什麽喜怒:“瑾兒,今日並非休沐之期,何事如此匆忙,來到我這清冷之地?”
劉瑾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一絲被冒犯般的憤懣,他先是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確認那些如同影子般的宮人都在遠處,這才快步上前,湊近了幾步,極力壓低聲音,語氣卻依舊急促:“皇叔!您可知今日大朝,那郭奉孝……郭司空,竟在朝堂之上,公然提議,奏請陛下,要削減所有前朝宗室、外戚的歲俸!說什麽‘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正當與民休息,朝廷上下皆需節儉,宗室勳貴亦需體恤國艱’!這……這簡直是欺人太甚!赤裸裸地打壓我等!他郭嘉一個寒門出身、靠著些許鬼蜮伎倆幸進的佞臣,安敢如此肆意妄為!還有那荀彧、諸葛亮,平日裏一副道貌岸然、公允持正的模樣,此次竟也默許,未曾出言反對!皇叔,您雖退居此地,不同外事,然終究是……是炎漢正統,是先帝嫡脈!此事關乎我等所有劉氏子弟的切身利益,關乎體統尊嚴,您……您不能不管,不能坐視不理啊!”
他越說越是激動,臉頰因憤怒和一種受到不公待遇的委屈感而漲得通紅,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郭嘉提出的不是削減俸祿,而是抄家滅族般的奇恥大辱。
劉協靜靜地聽著,臉上那絲淡然的弧度未曾改變,眼神中甚至連一絲驚訝或憤怒的漣漪都未曾泛起。他就像一尊早已看慣秋月春風、聽遍是非成敗的石像,任由對方激昂的言辭如同雨水般滑過光潔的表麵,不留痕跡。他等劉瑾將滿腔的怨氣幾乎傾瀉完畢,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洞明世事後不容置疑的沉穩:
“瑾兒,”他喚道,語氣如同長輩在教導不懂事的孩童,“你可知,如今這煌煌天下,萬裏江山,是誰家之天下?”
劉瑾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怔,下意識地、帶著幾分不情願地回答道:“自然是……是大魏……是劉……是魏帝陛下的天下……”
“既知是大魏天下,”劉協打斷他,目光如同古井,深不見底,仿佛能照見對方內心那點不甘的鬼祟,“魏帝陛下寬厚仁德,念及舊朝情誼,未行那斬草除根之事,反而許我等前朝宗室一席安身立命之地,賜予爵位俸祿,使我等不必如喪家之犬般顛沛流離,能於此濁鹿城中,安享太平,讀書度日,免受凍餒之苦。此等胸襟氣度,縱觀史冊,曆代鼎革之際,幾人能有?這已是莫大的恩典,天高地厚之恩。”
他頓了頓,不再看劉瑾那變幻不定的臉色,緩步走到水榭中央那張打磨光滑的石桌前。桌上放著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旁邊一個小巧的紅泥炭爐上,坐著那把同樣色澤深沉的紫砂壺,壺嘴裏正冒出絲絲縷縷、幾乎看不見的白汽。他提起壺,動作穩定而舒緩,為自己麵前那隻小小的、內壁已積了厚厚茶垢的紫砂杯,斟了一杯早已泡得顏色深濃、近乎醬褐色的茶湯。一股濃鬱苦澀的茶香,伴隨著熱氣彌漫開來。
“郭司空所言,‘天下初定,當與民休息’,未必沒有道理。”劉協輕輕呷了一口那滾燙而極苦的液體,仿佛那灼熱與苦澀,正合他此刻的心境,能壓下心底那偶爾還會泛起的、不合時宜的酸楚,“國庫艱難,削減些不必要的開支,用於賑濟災民,用於鞏固邊備,用於興修水利,此乃是治國之正道,亦是仁政。我等既食魏祿,受魏恩,便當知足,體恤君父之難。豈可再因些許歲俸之增減,便心生怨望,甚至妄圖非分?”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劉瑾身上,那目光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壓得劉瑾幾乎抬不起頭來。“至於正統……嗬嗬,”他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無盡滄桑與徹底悟透的自嘲,那笑聲短促而空洞,如同秋葉墜地,“漢室氣數已盡,神器更易,此乃天命,非人力可挽回。強求不得,亦……不應再求。執著於往昔榮光,不過是畫地為牢,徒惹煩惱,甚至……會招致殺身之禍。”
劉瑾張了張嘴,臉頰肌肉抽動,還想再爭辯什麽,比如“劉氏血脈豈能受此折辱”,比如“那郭嘉分明是借題發揮,打壓異己”,但看著劉協那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悉他內心深處每一個陰暗角落的眼神,那些話便如同被堵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不甘的悶哼,悻悻地、深深地低下了頭,盯著自己靴尖上沾染的一點塵土。
“回去吧。”劉協不再看他,揮了揮手,那手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也帶著一絲疲憊,“安心當你的差,謹言慎行,莫要再卷入任何是非,莫要再生事端。記住,於我等而言,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氣。其他的,皆是虛妄。”
劉瑾如同鬥敗的公雞,肩膀垮了下來,他躬身行了一禮,聲音幹澀地說了句“侄兒……告退”,便拖著沉重的步伐,帶著滿腹的失落、不解與一絲未能煽動起風雨的惱怒,沿著來時的回廊,快快而去。
水榭內,重新恢複了那近乎絕對的寧靜。隻有秋風穿過窗欞縫隙發出的細微嗚咽,以及炭爐中偶爾爆出的一兩點火星的劈啪聲。劉協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池幽深的秋水,仿佛剛才那番代表著舊日幽靈不甘掙紮的小小風波,不過是投入這潭死水中的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連一絲值得在意的漣漪都未曾真正留下,便已沉入那無盡的、黑暗的淤泥之中。
他並非生來便是如此平靜,如此逆來順受。他也曾有過熱血沸騰的少年意氣,也曾有過身為天子的尊嚴與不甘,也曾在那無數個被權臣當做傀儡擺設、連身邊妃嬪皇子都無法保全的深夜裏,緊咬著被角,任由屈辱和憤懣的淚水浸濕錦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他回想起雒陽南宮被董卓鐵騎踐踏的慘狀,回想起被李傕、郭汜如同喪家之犬般追逐的狼狽,回想起在許都那看似巍峨、實則如同精美鳥籠般的宮殿裏,每一次朝會,每一次麵對曹操那看似恭敬、實則冰冷徹骨、充滿算計的眼神時,那如坐針氈、如履薄冰的戰栗……那些記憶,如同深深烙印在靈魂上的傷疤,即便歲月流逝,偶爾觸碰,依舊會傳來隱約的、陰冷的痛楚。
但是,多年的幽居歲月,如同這“濁鹿城”中那環繞不休的活水,日夜不息,潺潺流淌,早已將那些激烈如烈火、尖銳如冰棱的情感,一點點地衝刷、磨蝕、帶走,最終隻剩下這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光滑而冰冷的卵石,沉在心底最深處。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曾經名義上擁有的那個漢室,是如何從根子上一點點爛掉,如何在宦官、外戚、豪強的輪流撕扯下,一步步走向無可挽回的末路。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如今取代了他的這位魏帝劉湛,其手段、其胸襟、其氣度,遠非曹氏父子可比。能給他這樣一個遠離政治漩渦、衣食無憂、甚至保有一定尊嚴的安穩晚年,不必像某些末代君主那樣身死國滅為天下笑,這已是曆代亡國之君中,難得到近乎奢侈的幸運。他還有什麽不滿足?還有什麽資格不滿足?
就在這時,一名穿著深青色宦官服色、眉目間透著謹慎小心的老內侍,悄無聲息地如同鬼魅般來到水榭外,在門檻處停下,躬身,用他那特有的、帶著一絲沙啞的尖細嗓音稟報:“啟稟山陽公,宮中有旨意,陛下遣中常侍穆順公公,送來新近由崇文館刊印完成的《泰始大典·經部》前十卷,及江南吳郡新貢的‘顧渚紫筍’禦用茶餅二斤。陛下口諭,言說請您品鑒,若有高見,可錄於冊,呈送禦前。”
劉協眼中,這一次,真正地閃過了一絲訝異,那訝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終於激起了一圈小小的、真實的漣漪。但這漣漪迅速擴散、消失,隨即化為一種複雜的、帶著些許暖意、又夾雜著些許自嘲的情緒。他站起身,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平整的玄色深衣衣袍,語氣平和卻鄭重:“請穆公公進來,朕……我親自迎接。”
兩名年輕的小內侍,在那位麵容白淨、笑容恰到好處的中常侍穆順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沉重的、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紫檀木書匣,走了進來。打開匣蓋,裏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簇新的、散發著濃鬱墨香與紙香的新書,藍色的封麵,題簽著“泰始大典”四個遒勁有力、風骨儼然的大字,劉協認得,那是當今天子劉湛的親筆。書卷旁邊,還放著一個同樣材質、略小一些的匣子,裏麵是兩隻密封的、繪有青綠山水圖案的精致青瓷茶罐。
劉協走到書匣前,伸出那雙曾經批閱過奏章、如今已有些幹瘦、皮膚鬆弛、甚至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撫摸著那光滑冰涼的書麵,仿佛在觸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最上麵一冊的扉頁,看著裏麵那工整清晰、一絲不苟的雕版印刷字體,看著那詳盡而嚴謹的校勘注釋,看著那匯聚了古今經學精華的浩瀚內容……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飾的讚賞,與一絲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羨慕與落寞。
這等規模宏大、澤被後世的文治盛舉,是他坐在那搖搖欲墜的漢家皇位上時,連想都不敢想象的奢望。那時的他,連自身的命運都無法掌控,何談修書立說,教化天下?
“陛下……有心了。”他低聲喃喃,語氣中帶著一種超越了政治立場、純粹出於文化人之間的、真誠的感慨。這份禮物,無關施舍,也並非試探,更像是一種跨越了身份變遷與曆史塵埃的、基於對學問本身尊重的、平等的交流。這比任何金銀賞賜,都更讓他感到一種被理解的慰藉。
他命內侍將書籍與茶葉妥善收好,置於水榭一隅那巨大的、同樣古色古香的書架上,與那些他平日翻閱的、版本古老的漢家典籍並列。然後,他並未立刻去閱讀新書,而是又獨自在水榭中那張鋪著軟墊的胡床上坐了很久。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愈發濃厚的雲層,將池水染成一片缺乏溫度的、近乎悲壯的暖金色,也給他那清瘦而孤寂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柔和卻更顯蒼涼的光暈。
幾日後,又是一個秋高氣爽,但寒意已然肆無忌憚的午後。劉湛在快速處理完幾件緊要的政務之後,難得地偷得了半日閑暇。他並未召見重臣議事,也未去校場閱兵,而是在郭嘉的陪同下,隻帶了寥寥數名如同影子般無聲無息的貼身侍衛,信步穿過了幾重宮門,來到了這僻靜的“濁鹿城”。沒有盛大的儀仗,沒有提前的通傳,一切如同一次心血來潮的、尋常的串門。
劉協聞報,並未驚慌失措,也未曾感到多少意外,隻是平靜地、一如往常地整理好衣冠,撫平袖口的褶皺,來到苑門處相迎。見到劉湛,他依禮躬身,長揖到底,並未行那三跪九叩的跪拜大禮——這是劉湛在他禪讓之初便明確特許的,象征著一種超越尋常君臣的、特殊的禮遇與尊重。
“山陽公不必多禮,朕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閑,想起你這裏清幽,過來看看景致,順便討杯茶喝。”劉湛微笑著,語氣輕鬆而隨意,如同來探望一位久未謀麵的、誌趣相投的老友,刻意衝淡了那不可避免的帝王威儀。
“陛下聖駕光臨,濁鹿城蓬蓽生輝,老朽榮幸之至。隻是苑內簡陋,唯有幾分不入流的野趣,幾株殘荷,半池秋水,恐難入陛下法眼。”劉協側身讓開道路,引著劉湛與一臉好奇四處打量的郭嘉入內,言辭謙遜,舉止卻不卑不亢。
三人便在靜心齋中臨水的那一麵坐下,那裏早已擺放好了桌椅。一名老內侍無聲地奉上剛沏好的茶湯,那茶香清冽悠長,正是前幾日劉湛賞賜的“顧渚紫筍”。郭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麵前那隻天青釉的瓷杯,也顧不得燙,先深深嗅了一下那氤氳的香氣,然後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臉上立刻露出極其陶醉的表情,搖頭晃腦地讚道:“妙!妙啊!清冽甘醇,唇齒留香,回味悠長,不愧是陛下都珍視的貢品!比臣府上那些用來解渴的粗茶梗子,不知強了多少倍去!山陽公,您這可真是……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清福不淺,羨煞旁人啊!”他這話看似是由衷的羨慕,實則帶著他貫有的、半真半假的調侃,眼神裏閃爍著狡黠的光。
劉協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意味,卻也不惱,隻是微微一笑,如同春風化解薄冰,巧妙地回應道:“郭司空說笑了。老朽不過是‘苟全性命於亂世……呃,於太平,不求聞達於諸侯’罷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引用了諸葛孔明《出師表》中的名句,雖及時改口,但那“亂世”二字,依舊讓氣氛有了一刹那的微妙凝滯。然而他神色坦然,仿佛隻是引用一句尋常詩文。
劉湛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爽朗,瞬間打破了那絲微妙的尷尬:“好一個‘苟全性命於太平’!山陽公此言,大智若愚,深得道家真味!比之孔明當日心境,倒是更多了幾分灑脫!”他巧妙地將話題引開,既讚賞了劉協的淡然,又避免了觸及敏感往事。
郭嘉也跟著嘿嘿直笑,趁機又啜了一口茶,仿佛剛才那點小小的機鋒,不過是茶餘的調味劑。
劉湛環顧這清幽雅致、一塵不染卻難免透著冷清的水榭,目光掠過那書架上的新舊典籍,案幾上攤開的醫書,以及窗外那雖然凋零卻布局得極具章法的園林景致,最後落在眼前這位前朝帝王那真正平和下來、再無半分戾氣與不甘的眼神上,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看似隨意地問道:“山陽公近日,除了靜養,可還繼續研讀經史?朕前幾日送來的《泰始大典》,可還入得法眼?”
劉協放下茶杯,恭敬而不失風度地答道:“蒙陛下厚愛,賜予《泰始大典》此等煌煌巨著,老朽正每日焚香淨手,恭敬拜讀。此書搜羅宏富,校勘精良,注釋詳明,實乃千古未有之文治盛事,老朽讀之,如行山陰 道上,目不暇接,獲益良多,深感陛下聖德,澤被蒼生,功在千秋。”他這番話並非全是客套,眼中流露的讚賞是真誠的。“閑暇時,也翻翻《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醫書,或者在苑中空地上,種些尋常花草,看著它們發芽、抽葉、開花、結果,倒也自在安然,頗得田園之趣。”
“哦?”劉湛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興趣,“山陽公竟還對岐黃之術有此鑽研?”
“陛下謬讚了,”劉協謙遜地擺了擺手,“談不上鑽研,隻是略知皮毛,聊以自娛,一來可以打發這漫長光陰,二來,倒也確實能借此活動筋骨,略通些養生之道,強身健體而已。皆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微末伎倆。”
一旁的郭嘉豈會放過這個湊趣的機會,立刻插嘴,表情誇張地說道:“陛下,您這可就有所不知了!臣可是聽宮裏的小黃門們私下傳,山陽公如今醫術了得,堪稱‘濁鹿城華佗’!前幾日,這苑裏有個伺候花草的小黃門,不知怎麽中了暑氣,頭暈嘔吐,還是山陽公親自診脈,開了方子,一劑下去,便藥到病除了!這要是擱在以前,那可是妥妥的‘禦醫’水準,不,是‘帝醫’水準啊!”他這話半真半假,既捧了劉協,又帶著他特有的、讓人哭笑不得的戲謔,將一件小事渲染得頗具傳奇色彩。
劉協被他這番誇大其詞逗得莞爾,連連搖頭:“郭司空切莫聽信那些下人以訛傳訛,謬讚了,謬讚了!不過是些《千金方》上記載的、治療尋常暑濕的方子,隨手借用而已,豈敢妄稱醫術?實在是愧不敢當。”
劉湛看著兩人之間這輕鬆甚至帶著幾分詼諧的對話,看著劉協那全然放鬆、甚至能與人開玩笑的心態,心中最後一絲關於前朝隱患的、若有若無的疑慮,也終於徹底煙消雲散。眼前的劉協,已然真正地、從內心深處接受並安於命運的安排,在這座名為“濁鹿城”的精致牢籠裏,為自己找到了一片內心的安寧與寄托。這,對於雙方而言,或許都是最好、最體麵的結局。
他們在苑中隨意漫步,談論著《泰始大典》中某些經義的詮釋,品評著園中仿漢式建築的匠心,比較著不同品種菊花的優劣,絕口不提朝政軍事,不論天下大勢。午後的陽光,帶著深秋特有的稀薄暖意,透過梧桐那已然稀疏的、金黃的葉片間隙,灑下斑駁晃動、如同碎金般的光影。秋風拂過,帶著更多落葉旋轉飄落的輕響,以及那殘留的、清冷的菊花香氣。時光在此刻,在這方小小的、被隔絕的天地裏,顯得格外靜謐、悠長,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成了一幅名為《前朝舊主與當世新君》的、和諧而略帶傷感的畫卷。
臨別時,劉湛在苑門處停下腳步,對親自送出的劉協溫言道:“此間清靜,遠離塵囂,正宜修身養性。山陽公若有所需,無論是書籍、用物,或是覺得煩悶,想找人說說話,均可隨時遣人告知於朕,不必拘禮。”
劉協站在門檻之內,對著劉湛,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他的腰彎得更低了些,語氣也更加沉靜而真誠:“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協……老朽感激不盡,銘感五內。此生別無他求,惟願陛下龍體康健,江山永固,福壽安康,開創萬世不朽之泰始盛世。”
望著劉湛與一路還在回味茶香、咂摸著嘴的郭嘉離去的身影,消失在宮苑門外那逐漸濃鬱的暮色之中,劉協獨立於愈發寒涼的秋風中,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拂動,良久,才幾不可聞地、輕輕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有徹底的釋然,有對往昔的感慨,有對當下境遇的知足,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羨慕?羨慕那位取代了他的雄主,正值壯年,手握乾坤,能夠真正憑借自己的意誌與能力,去開創一個屬於他的、前所未有的、煌煌閃耀的盛世。而他自己,那個曾經名為劉協的漢家天子,早已隨著那個時代的落幕,死去了。
他緩緩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向那滿池越來越暗沉的秋水和身後那一片在暮色中愈發顯得靜默無聲的殿宇樓閣。屬於他的時代,早已轟然落幕,連餘音都已散盡。而在這深宮一隅獲得的、用皇冠和權柄換來的平靜,已是無情命運在最後,所能給予他的,最仁慈的饋贈,或者說,最終的審判。
這退居深宮的獻帝,便如同這苑中那最後一片在枝頭掙紮許久、終於悄然飄落的梧桐葉,終將歸於塵土,無聲無息……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