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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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雨說下就下。
    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打下來,砸在車玻璃上,濺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霧。
    “滴滴滴——”
    拚命擺動雨刮的汽車閃著橘黃色的大燈,緩緩駛進黑漆色的大門,一路往前,最後在一棟漂亮的西式花園別墅前停下。
    傅覺民推門下車,早有傭人撐傘小跑著迎上,將他護到廊簷下。
    門口聚著幾個下人,一左一右還有兩個石獅子蹲踞在雨裏,默然注視著一切。
    “少爺,您去哪了?”
    一個麵容清臒,管家模樣的老頭一邊給傅覺民遞上熱毛巾,一邊埋怨:“你傷還沒好利索,大夫囑咐要靜養,這時候可經不起折騰……”
    “就出門走走。”
    傅覺民拿毛巾擦了擦手,隨口問:“陳伯,我爹呢?”
    “在書房。”
    管家老頭低頭細細撣著傅覺民西裝上的水珠,“一早來了個維利多國的洋商,
    老爺和二爺正陪著說話。”
    “洋商?”
    傅覺民神色微動,“我去看看。”
    說完沒等管家老頭再勸,將毛巾丟還給傭人手裏,轉身便往宅內走去。
    傅家作為灤河縣的首富,宅邸修得自是寬敞氣派。
    光一個客廳就占了好幾百平米,地麵鋪滿進口彩磚,光可鑒人。
    一到三樓中間的天花板全部打通,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從高處垂掛下來,照得整個屋子富麗堂皇。
    傅覺民剛踏進客廳,便見兩人迎麵走來。
    一個金發絡腮胡,穿著緊繃的燕尾服;另一個油頭粉麵,戴著圓框眼鏡,一身米色格子西裝,一副狗腿跟班的樣子。
    兩人嘰裏咕嚕說著維利多語。
    這語言酷似他前世的英語,前身也學過幾句,傅覺民勉強能聽懂。
    “...勞倫斯爵士,灤河縣有船的商戶又不止他傅家,我再帶您去別家看看..”
    “我不管,反正這件事你必須要替我搞定!”
    “是是是....”
    聽兩人說話的內容,以及那大胡子洋人陰沉的臉色,這一趟生意估計是沒有談成。
    傅覺民無意與兩人攀談,雙方稍微碰了下眼神,擦肩而過。
    他穿過客廳,一直走到左邊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門口,然後停下敲了敲門。
    聽到門內傳出“進來”的聲音,傅覺民推門進去。
    進門便是三麵的古董架,架子上擺滿了各色瓷器銅玉,西麵書架前擺著一張寬大班桌,桌上有盞綠玻璃罩台燈和一部手搖電話機。
    大班桌旁的會客角,有兩個人坐在那裏,一人擺弄著茶幾上的紫砂茶具,另一人則翹著二郎腿在吞雲吐霧地抽著雪茄。
    傅覺民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喊了聲“爹,二叔。”
    兩人中擺弄茶具的便是傅覺民這輩子的便宜老爹傅國生。
    傅國生頭發烏黑,相貌英俊,穿錦緞長衫,戴金鏈懷表,很有儒商的氣質。
    至於傅覺民的二叔傅國平,則長得跟傅國生完全像是兩副模子刻出來的——虎背熊腰,滿麵虯髯,活脫脫一副草莽豪傑的模樣。
    “靈均回來了啊。”
    傅國生還沒開口,傅國平就先放下雪茄,笑眯眯地跟他說話。
    傅國平娶了八房姨太,但生的全是女兒,所以自小就把傅覺民當親兒子看,傅覺民前身跟他這二叔關係也頗為親密,從小到大隻要是闖了禍,幾乎都是求他這二叔庇護。
    “今個去哪兒耍了?”
    傅國平問,傅覺民老老實實答:“去西市街口看了陣雜耍,中午在福瑞樓吃了頓燒鵝,下午去了碼頭....”
    傅覺民說著,忽然頓了頓,然後將碼頭上的事情說了。
    話還沒說完,便見傅國平一臉不屑地嗤笑出聲:“狗屁的妖邪!
    肯定是碼頭那幾個幫派爭地盤搞出的名堂。
    黑鯊幫這兩年坐大,暗地裏不知多少人想伍嘯雲死,竟編出水猴子抓人的鬼話……
    不過有一點是沒錯。”
    傅國平撣了撣雪茄灰,“碼頭這兩天必不太平,靈均你別再去了。”
    傅覺民目光微動,緩緩點頭。
    傅國平轉而又拿出個盒子來,遞到傅覺民跟前。
    “這東西收好,回頭讓廚房燉了給你喝。”
    隻見傅國平拿出的木盒子裏紅布包著根老山參,足有嬰兒小臂粗細。
    傅覺民看著那盒子裏的人參有點發愣,“二叔,我還年輕,用不著這麽補吧...”
    “就是年輕才要補,這三百年份的老參,尋常人連根須子都買不著,你二叔也是費了好大勁才弄到手的。
    你傷病剛愈,正好拿它好好調養調養身子..”
    “謝..謝二叔。”
    傅覺民無奈收了東西,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傅國生抬起頭來,淡淡開口:“既然拿了好處,就趕緊走,我和你二叔還有事情要談。”
    從傅覺民進書房,傅國生一句話都沒跟他說,張口便是趕人。
    傅國生對他向來都是這個態度。
    主要是前身作為傅家獨苗,加上自幼喪母,從小就被慣壞了,性格自由散漫,頑劣不馴。
    這次更是差點把自己小命搭上,雖然主要的錯不在他,但也別想傅國生會對他有什麽好臉色。
    傅覺民揣著木盒就要識趣離開,臨走前,卻又忍不住開口詢問:“爹,剛剛那個維利多的洋商來找你是幹嘛的?”
    傅國生瞥他一眼,低頭去吹茶湯上的浮沫,“那洋人想借我們傅家的水路和船,來運他自己的貨,我沒答應。”
    “爹嫌價低了?”
    “那倒不是。”
    傅國生搖頭,“洋人出價很高,快趕上正常的三倍了。”
    “那就是洋人的貨有問題了。”
    傅覺民若有所思,也再沒問什麽,轉身就走。
    “嘖。”
    傅覺民剛出書房門,沙發上的傅國平便忍不住開口:“大哥,靈均可以啊,和你一樣,一眼就看出那洋人有問題。”
    “他腦子不笨,就是一直不肯用在正道上。
    希望經過這件事,他的性子能有所轉變吧。”
    傅國生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道:“你給靈均的那條參不便宜吧,回頭我讓賬房給你支五萬塊大洋。”
    “自家人談什麽錢?”
    傅國平擺手,“靈均出這麽大的事,我這當二叔也該表示表示。”
    傅國生也沒說什麽,想了想岔開話題問道:“我讓你查的事情查的怎麽樣了?”
    傅國平一聽,慢慢將手裏的雪茄放下,“聖功女塾那個女娃的家底,還有她身邊朋友,老師,親戚...我都查了一遍,沒什麽問題。
    靈均出事那天,她正跟幾個女學生在話劇社排演話劇,引靈均出城的紙條,應該是有人仿著她的筆跡寫的...
    但到底是什麽人幹的,還沒找出來。”
    “有膽子又有本事做這件事的,左右也就那麽幾個人。”
    傅國生敲了敲桌子,淡淡道:“黃家、胡家、林家..這幾家的少爺小姐們,你全都給我‘請’來,挨個的試,總歸能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好。”
    傅國平點頭。
    傅國生端起紫砂壺,壺嘴倒出琥珀色的茶湯穩穩注入傅國平麵前的杯子,“回頭你派兩個人來,幫我看著靈均,我怕那些人再對他下手。”
    傅國平小嘬一口茶,笑道:“大哥手下不是有李同嗎,他這個大武家,我可是聽說他連子彈都不怕。”
    “李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傅國生道,“除了我,誰的死活他都不放在心上。”
    “也是。”
    傅國平咂咂嘴,放下茶杯,“還有件事想大哥幫我拿個主意。”
    “什麽?”
    “還是碼頭那攤子事。”
    傅國平揉了揉眉心,臉上盡是疲憊,“方才靈均在,我不便多說。那黑鯊幫的伍嘯雲....其實是為幫我的忙才送了性命。
    從上月初七算起,為這水怪,我前前後後折了十幾個弟兄,連那畜生的影子都沒摸清....”
    傅國平重重一拍大腿:“若大哥也沒法子,這民務處的差事我不幹了!誰愛幹誰幹去!”
    傅國生指尖輕輕刮著紫砂壺的壺壁,沉吟良久:“先備些活豬活羊,連著往江裏投幾日看看?”
    “喂飽它?”
    傅國平先是一怔,隨即苦笑,“這法子....就怕養虎為患啊。”
    他糾結半晌,終是長歎一聲:
    “罷了,眼下....也隻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