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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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澄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走,眼觀鼻鼻觀心,自知此處並非自己該多留處,退出殿內。
    沈宓攥著袖口,糾結半晌,才問出內心疑問:“那殿下今夜還……”
    她話沒說完,顧湛抬眼朝她看過來。那雙眼睛中似乎不帶任何情緒,但僅僅是微斂的眉心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栗,像一把開刃的利劍,在她麵前泛出冷光。
    沈宓當即止聲,垂下眼眸,低聲說:“妾失言。”
    她隱約感覺那道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收回,隻扔給她一句:“下去吧。”
    “是。”沈宓朝他行禮退下時,看到自己為了將那枚送給顧湛的香囊繡到精益求精,繡花針在自己指尖留下的針眼,眼眶一紅,她夜以繼日的用心,拿到顧湛麵前,他連碰都不碰一下,任由那枚香囊扔在桌麵上,和那些冗雜的公務放在一起,而刺繡時被針刺傷手指的疼痛一齊冒出來,又從指尖蔓延到心口。
    所謂十指連心之痛,大約是如此。
    但按照規矩,她不能在顧湛麵前有半分的失態。沈宓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委屈藏在心中,將淚水逼回眼眶,依禮退下。
    而顧湛的目光僅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殿門關上時,他抬手蘸墨,看見從門縫中隱去的那片單薄纖瘦的身影,輕輕搖頭。
    這沈宓倒是頗有幾分姿色,也沒什麽性子,隻是太過於乖順,像是一潭永遠掀不起水花的死水。不過若隻是作為一個稱職的太子良娣,乖順些倒也沒什麽不好,後宅安寧不生事,他也省心。
    沈宓離開勤政殿後,翠微為她披衣,她看見孫澄朝她這邊望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大約是想勸慰她,但她此時隻想遠離這令人窒息的勤政殿,是以沒給孫澄這個機會,朝他點點頭,便同翠微一同離開。
    翠微覷著她的神色,一路沒敢說話,等回了青鸞殿,將裏麵侍奉的其他宮人都遣出去,才敢問沈宓:“殿下,是說什麽了麽?”
    沈宓攥著手帕,幾顆淚水砸在手背上,一落淚,從前不願在人前展露出的脆弱便無可遁藏,委屈破開本不算堅硬的冰層奔湧而出,連帶著眼淚也如同斷線珍珠一般落下。
    翠微不知在勤政殿裏發生了什麽,她當時守在門外,並沒聽見裏麵有何爭執,也不知太子殿下說了什麽,竟能讓沈宓一回來便淚如雨下,她更是無從安慰。
    沈宓抽噎著說:“我不知,我當真不知,要如何才能打破殿下對我的偏見,我明明已經在收斂掉自己所有的心性,已經在用能想到的所有方式來討他的歡心了,可是,為何……”
    為何他本來已經答應了晚上來青鸞殿,轉頭一句蘇使相回京,蘇家在樊樓設宴,便能讓她所有的心血毀於一旦。
    她從來都沒敢妄想作為儲君的顧湛會一心一意地對她,也清楚明白,所謂真心,在天家是最無用的東西,可她隻是想讓顧湛能多注意她一些,讓她日後在東宮的日子可以好過一些。
    若是能有個一子半女,即使顧湛君臨天下後三宮六院,她也算有個依仗,可她與顧湛成婚月餘,顧湛卻從未來過青鸞殿,她實在不知要如何做。
    此時門外傳來丹橘的聲音:“良娣,孫公公遣人過來傳話。”
    沈宓本哭得梨花帶雨,聞言,當即匆匆用帕子擦幹淚水,“請人進來。”
    來傳話的是個年輕的小內監,沈宓對他有印象,他管孫澄叫師父。
    小內監說:“良娣,孫公公說,你不必太過憂心,樊樓那邊的宴定在了酉半,且並非蘇家攛的局,是蘇家長公子昔日在汴京的舊交給蘇公子接風洗塵,蘇公子曾是殿下的伴讀,殿下這方過去。”
    沈宓聽到真相,不免怔愣。原來竟是這般麽?
    她朝小內監道謝,讓丹橘給了賞錢,“有勞跑一趟,替我多謝孫公公。”
    也是難為孫澄,看見她情緒不對,還找了自己的徒弟特意來青鸞殿同她傳話。若真如孫澄所說,顧湛過去是給那位蘇公子撐場麵,這蘇公子幼時是顧湛的伴讀,後來雖不在汴京,但此番同蘇使相回京,怕是要升任東宮太子詹事,顧湛過去樊樓,也是情理之中,且酉半開宴,不過天剛擦黑,想必顧湛不會徹夜不歸。
    她心頭陰翳略淡去,沐浴焚香更衣,又喚來梳頭娘子,為自己綰一個精致的發型,於青鸞殿靜待。
    顧湛作為儲君,官家已然著手將一些政務交予他獨自處理,時近年關,堆在案頭的事情更多,他處理完這些已然將近樊樓那邊定好的開宴時間酉半,簡單換了身常服後,騎馬前往樊樓。
    到樊樓時,算是遲到兩刻,但因他提前傳話過來,所有人都在等他到才敢開宴。
    顧湛顯然對這種事情已司空見慣,由人引著坐到上座圈椅,輕輕頷首,看向坐在自己右手邊的蘇家長公子蘇行簡:“何時到的?蘇相公近來可好?”
    蘇行簡執起酒杯,朝顧湛一敬,才道:“家父在平江路尚有餘事需要交代處理,尚且需要一些時日,淮揚那邊今年遇了百年一遇的大雪,父親近些年身體不好,等馬車一路回來,怕是在除夕前後了,於是便囑咐臣與玉照先行騎馬回京,安頓除夕祭祀宗廟一類的事情。”
    顧湛順著他的視線移過去,看見了坐在蘇行簡身邊的蘇玉照。
    蘇玉照還是同幼時一樣,偏愛色彩穠麗的衣裳,卻不像京中其他貴女一樣喜歡金玉珠釵一類的物品,隻將頭發盡數盤起,以紅綃包髻,外圍一道紅絲繒發帶,也不愛戴耳璫,渾身上下僅手腕上一條紅瑪瑙手串,還是數年前皇後所賞,她才不曾摘下。
    蘇玉照學著蘇行簡的動作,也朝著顧湛敬酒,“見過太子殿下!”
    顧湛點點頭,想起那日同沈宓一道進宮時,在母後寢殿,顧持盈問他,若是蘇玉照有了信,一定要告訴她,如今蘇行簡與蘇玉照提前回京,即使是他,也是今日午後才知曉,顧持盈在宮中,怕是不知。
    是故他淡淡同蘇玉照道:“持盈那日鬧騰我,說想見你,你明日若有空,進宮陪她說說話也好。”
    蘇行簡猶豫片刻,看一眼妹妹蘇玉照,朝顧湛道:“殿下,玉照畢竟是外臣之女,蘇家又非外戚,她早已及笄,隻是一直未曾相看到合適的人家才沒婚嫁,如此頻繁出入宮禁,怕是不好。”
    顧湛並不以為意:“無礙,持盈在宮中一眾皇嗣中年紀最小,性子是驕縱一些,這麽多年,也隻有玉照同她相處和睦,你又即將做孤的詹事,都是自己人,這般見外作甚?”
    他此話一出,蘇行簡也不好反駁,隻能道:“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臣與玉照自然不好推拒,”他又轉頭同蘇玉照吩咐:“隻是如今畢竟比不得幼時,你入宮陪柔福公主解解悶便好,千萬不要像以前一樣,不知輕重地往東宮跑。”
    蘇玉照嘟囔一句:“這話你嘮叨了我一路,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本是一段插曲,在座不是蘇行簡昔日在汴京至交便是與他同榜進士、翰林同僚,顧湛也不曾刻意擺架子,是以氛圍很快輕鬆起來,觥籌交錯,談笑不絕。
    約莫剛過戌半,有個家仆打扮的男子進來在下首坐著的一年輕郎君耳邊低語,他的神色明顯猶豫起來。
    早有人看穿其中端倪,“你家那位母老虎又來催你回家了?”
    那人低聲:“別亂講,什麽‘母老虎’不‘母老虎’的。”
    “嗐,你還不認,這滿汴京誰人不知咱們杜司諫雖當年狀元及第,春風得意,更是官圖亨通,平步青雲,卻唯獨娶了個出身蜀中的夫人,‘懼內’之名早已不是秘密。”有人調侃。
    杜司諫反駁道:“大丈夫行於天地之間,我怎會懼怕她?隻是感情甚篤,平日多讓著她罷了,‘懼怕’一詞出來,你到底是汙我倆誰的名聲?待你們日後成婚,隻怕與我一樣!”
    他才說完這句,他家家仆尷尬道:“主君,主母說她隻在樓下等您一刻鍾,若是您不下來,她便提刀上來了……”
    席間所有人頓時大笑起來,杜司諫也不挽尊,匆匆起身:“請殿下恕罪,為免內子衝撞殿下,臣且告退。”
    看著杜司諫倉皇離去的背影,顧湛也沒忍住輕笑一聲。
    有人拿杜司諫開玩笑:“照著杜司諫所言,他的煩惱,席間你我未曾娶妻之輩,怕是難以感同身受。”
    酒過三巡,席間眾人也不拘束禮節,便駁他一句:“我瞧著倒是他杜司諫不敢犯娘子的‘家法’,那殿下的東宮,如今不也有一位麽?”
    蘇玉照跟著問:“是呢,不知那位沈良娣,是個怎樣的人?”
    提到內宅之事,顧湛的笑意漸漸斂去。
    對於太子依聖旨納那位陣亡的輔國將軍沈淮遺孤沈氏為良娣之事,蘇行簡也有所耳聞,是以他才勸誡妹妹蘇玉照莫要再去東宮,此刻窺見顧湛的神色,他心下思忖一番,當即阻礙先前那人:“行了,開玩笑也該有個度。”
    那人自知失語,當即朝顧湛認錯。
    顧湛對此卻並未深究。
    畢竟他隻是奉旨給沈氏在東宮一個名分,東宮不缺幾雙碗筷,他對沈宓也沒什麽特殊感情,東宮又隻有沈宓一人,他觀沈宓,倒是個安分守己的,所謂後宅雞飛狗跳之事,應當不會發生在東宮。
    此事很快揭過,沒幾杯酒的功夫,便無人再提。
    樊樓包廂裏點著炭盆暖爐,包廂中正宴飲,無人留意到外麵紛紛揚揚又下起雪來。
    沈宓在東宮青鸞殿中靜待,瞧見外麵落雪,不免擔憂起來,她聽聞顧湛從東宮離開去樊樓時,是騎馬去的,也不知有沒有帶傘,遂遣丹橘去問孫澄。
    孫澄說難得沈宓想得周到,下午那會兒萬裏無雲的,沒人想到晚上會突然落雪,殿下又走的急,確實沒帶傘,連裘衣也未曾披一件便去了樊樓。
    沈宓心頭染上一絲擔憂,她問翠微:“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翠微看一眼天色,回答:“應當將近亥時。”
    亥時,想必樊樓那邊也快要結束,她總不能讓顧湛冒雪回來,於是讓人套了車,帶上傘和大氅前往樊樓。
    車子停在樊樓外麵,翠微問她:“良娣,我們要上去麽?”
    沈宓挑開簾子,看著人來人往的樊樓,又將簾子放下,輕緩搖頭:“不必,還是莫要攪擾殿下的興致,我們等在此處,殿下從樊樓出來接應便是。”
    “隻是這車內沒有暖爐,外麵下著雪,單坐在車裏,未免太冷。”翠微不忍。
    “無妨,想來殿下這邊也快結束了吧?”她不敢多做猜測。
    翠微也不好再勸。
    隻是她坐在車中等了許久,樊樓外麵停著的馬車越來越少,裏麵的談笑生也漸漸低下去,還是沒見著顧湛的身影,她抱臂坐在車中,冷風掀開簾子灌進來,使她不斷靠搓手取暖,卻不得不維持清醒。
    “良娣,殿下出來了!”翠微在她耳邊道。
    隻這一句,喚醒了她的神識,她掀開簾子,欲下車時,“殿”字還沒說出來,便收了回去。
    顧湛身邊站著個穿著妃色褙子的女娘,顧湛喚她“玉照”。
    蘇家設宴,能在他身邊這般親密的,除了那位蘇姑娘,還能有誰?
    沈宓跌回車中,唇顫抖著。
    她想問自己一句,那她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