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跑得急，腦門上那一層細密的汗珠子在日頭底下發亮，呼哧帶喘地停在李山河跟前。
    “咋的了兄弟，火急火燎地讓人開廣播嘎哈啊？那大喇叭一響，全村的狗都得跟著叫喚。”
    李山河沒急著回話，慢悠悠地從兜裏掏出那是皺巴巴的大前門，抽出一支遞過去。
    李二牛接煙的手都是髒的，剛才那是真去鹿圈查看情況了，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二牛哥，先別急著喊。咱這收糧收鹿的消息放出去有幾天了？”李山河自個兒也點了一根，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肺裏滾了一圈，才覺得舒坦點。
    李二牛把煙夾在耳朵上，沒舍得抽，掰著手指頭數了數，一臉納悶：“這就不是前兒個剛放出去的信兒嗎？我和彪子倆人，騎著倒騎驢，拿著鐵皮喇叭，那是把咱朝陽溝還有隔壁那倆屯子都轉遍了，嗓子都喊劈叉了。”
    “那這兩天有人上門問價送糧嗎？”李山河盯著遠處那還沒收割完的苞米地，眼神沉靜。
    李二牛和旁邊的彪子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頻率都一樣。
    “沒有啊二叔，”
    彪子在一旁插話，正拿著根樹枝剔牙，“俺剛才還在村口那大楊樹底下蹲了半晌，別說送糧的車，連個推獨輪車賣豆腐的都沒有。這幫人是不是傻？咱給的價那是真金白銀的高啊，比糧庫每斤多兩分錢呢！兩分錢都能買倆糖球了。”
    李山河看著這倆憨貨，咧嘴笑了，那笑容裏帶著幾分對這世道通透的無奈。
    “彪子，你知道為啥沒有不？”
    彪子手裏的樹枝哢吧一聲折斷了，他摸了摸後腦勺，一臉茫然：“俺上哪知道去？也許是這幫人懶？家裏也沒啥餘糧？”
    “懶個屁。”李山河把煙灰往地上一彈，“咱這麽說，彪子，咱倆現在不認識。我跟你說，我比糧庫高兩分錢收你的糧，你願意賣我不？”
    彪子一聽這話，把胸脯拍得啪啪響：“那指定願意啊！你是俺二叔啊，你還能坑俺咋滴？別說高兩分，就是少兩分，俺也得先緊著你啊！”
    李山河被這憨子逗樂了，擺擺手：“我說的是假設，假設你要是不認識我呢？我就一外地來的，或者就是咱村以前那個混吃等死的二流子，我現在突然說要收糧，給高價，你咋想？”
    彪子一愣，臉上的表情立馬變了。
    他把眉毛一擰，那股子混不吝的勁兒上來了：“那肯定不能幹啊！你誰啊？你要是把俺苞米拉走了，回頭卷錢跑了咋整？俺找誰哭去？還是糧庫靠譜，雖然那幫孫子年年打白條，但這廟在這兒擺著呢，它跑不了不是？國家還能差俺這點苞米錢？”
    話糙理不糙。
    彪子這一番話，把這十裏八鄉老百姓的心思算是給抖落明白了。
    這就是小農意識，也是最樸素的生存智慧。
    在他們眼裏，看得見的公家大印，比你李山河嘴裏許諾的金山銀山都好使。
    信譽這玩意，不是靠嘴吹出來的，那是得靠真金白銀堆出來的。
    李二牛在旁邊聽著，眼珠子轉了兩圈，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兄弟，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這些鄉親們信不著咱？他們怕把糧拉來了，咱給不上錢，或者給他們打個二指寬的白條子？”
    李山河點點頭，把手裏還剩半截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碾滅，直到那點火星徹底熄進土裏。
    “那肯定的啊。咱這鹿場才剛立起來幾根木頭樁子，在他們眼裏，這就是個草台班子。誰敢把自己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賭在咱身上？”
    他轉過身，看著那間掛著“朝陽溝大隊部”牌子的紅磚房，眼神裏閃過一絲狠勁。
    “二牛哥，你現在就去把廣播打開。不用扯那些沒用的虛詞，你就給我放話出去：咱收糧，現結！一手交糧，一手拍錢！絕不打白條！收鹿也是，隻要活的，當場點錢！少一分錢，讓他們砸了我李山河的招牌！”
    “還有，”李山河指了指彪子，“去我屋裏，把那個帆布包拎過來。今兒個咱們不整虛的，就得來點硬貨，把這幫人的眼珠子給震開嘍！”
    李二牛一聽“現結”倆字，那腰杆子立馬就硬了。
    這年頭，農民被白條子坑苦了。去糧庫交公糧，那是任務，沒辦法。剩下的餘糧想賣點錢給孩子扯尺花布、買斤肉，還得求爺爺告奶奶。要是真能現結，別說兩分錢，就是平價，那也是打破腦袋往這送啊！
    “兄弟，你就瞧好吧！我這就去喊！保證讓那山上放羊的老聾子都聽得真真的！”
    李二牛說完，撒丫子就往大隊部跑，那兩條腿倒騰得，能在地上刨出坑來。
    不一會兒，村大隊部房頂上那四個生了鏽的大喇叭裏，傳來了“滋滋啦啦”的電流聲，緊接著是李二牛那是吹了氣的大嗓門，帶著濃重的方言味兒，在整個朝陽溝的上空炸響了。
    “喂！喂！試音！那是誰家的小子？別往電線杆子上尿尿！小心電著你小雞兒！”
    這一嗓子，把正在地裏幹活的老少爺們都給逗樂了，一個個直起腰，杵著鋤頭往大隊部這邊瞅。
    緊接著，廣播裏的動靜正經起來了，透著一股子豪橫。
    “全村的老少爺們，還有過路聽得見的大姨大媽們！都把手裏的活停一停，豎起耳朵聽好了！我是李二牛！今兒個受咱鹿場李老板的委托，跟大家夥說個掏心窩子的話！”
    “咱鹿場收新苞米、黃豆，還有活鹿！價格比糧庫高兩分！最重要的是——聽清楚了啊——咱不打白條！現錢！現大洋！一手交糧，一手拿錢！誰要是拿不到錢，直接去扒李山河家的房蓋！”
    “就在亂石砬子鹿場大門口，錢都擺桌子上了！想賣糧換錢買酒喝的，趕緊推車來！晚了那錢可就讓別人領走了啊！”
    這一番話，就像是在平靜的油鍋裏潑了一瓢冷水，整個朝陽溝瞬間炸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