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0章碎銀,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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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清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踏足霞飛坊這樣的地方。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複雜的氣味,劣質煤球燃燒後的嗆人煙火氣,隔夜潲水餿腐的酸味,公共馬桶來不及傾倒的腥臊,還有擁擠人身上散發的汗膩,所有味道混雜在一起,被初夏已經頗具威力的日頭一蒸,凝成一股沉重、黏膩的濁流,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這裏與她熟悉的莫宅,仿佛是存在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莫宅的庭院裏,四季總有應時的花香,書房中是清冽的墨香與書卷氣,連廚房飄出的,也都是食材本身或燉或炒的誘人香氣。而這裏,隻有生存本身最粗糲、最不加掩飾的味道。
她抱著瑩瑩,跟著素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狹窄、坑窪的裏弄裏。腳下是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汙水泥濘,兩旁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屋或低矮磚房,晾衣竿橫七豎八地伸出來,掛滿了打補丁的衣衫,濕漉漉地滴著水,在她們經過時,落下一兩滴冰涼的水珠。
一些光著屁股、渾身髒汙的小孩在巷子裏追逐打鬧,看到她們這兩個穿著雖已顯狼狽、但料子依舊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人,都停下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帶著一絲野性地打量著。
素雲緊緊挨著林婉清,用自己單薄的身子半擋在前麵,手裏緊緊攥著那個不大的包袱,警惕地看著四周。她能感覺到夫人的手臂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落差與不適。
最終,她們在一處更為偏僻的角落停下。麵前是一間幾乎要塌掉的木板屋,牆皮剝落,露出裏麵發黑的木頭,門是幾塊破木板拚湊的,關不嚴實,露著寬寬的縫隙。素雲掏出從原先宅子裏一個老仆人那裏求來的鑰匙,費力地插進生鏽的鎖孔,搗鼓了半天,才“哢噠”一聲打開。
門被推開,一股更濃重的黴味和灰塵味撲麵而來,林婉清下意識地側過臉,用手帕掩住口鼻,懷裏的瑩瑩不安地扭動起來。
屋裏光線極暗,隻有一扇糊著破紙的小窗透進一點微光。地方狹**仄,除了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以及牆角堆著的一些不知名的破爛雜物,幾乎再無他物。地上是夯實的泥土地,潮濕陰冷。
素雲趕緊放下包袱,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張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床鋪收拾一下。“夫人,您先坐,我、我這就打掃……”
林婉清沒有動。她站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這方寸之地。這就是她們今後的容身之所了。從雕梁畫棟、仆從如雲的莫家女主,到如今蝸居在這貧民窟一隅,連片遮風擋雨的完整瓦片都難尋的境地。這其間的距離,何止雲泥。
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悶得發疼。她深吸一口氣,那汙濁的空氣嗆得她忍不住低咳起來。懷裏的瑩瑩似乎被母親的咳嗽和這陌生陰暗的環境嚇到,“哇”一聲哭了起來,細弱的哭聲在這空蕩(實則狹小,卻因一無所有而顯得空蕩)的屋子裏顯得格外響亮、無助。
這一聲哭,像是一把鑰匙,驟然捅開了林婉清強自壓抑的閘門。失去丈夫的驚惶,失去女兒的劇痛,家破人亡的絕望,以及對這陌生、惡劣環境的恐懼,所有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席卷了她。她腿一軟,抱著孩子,沿著門框滑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砸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壓抑的、深沉的悲慟,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
“夫人!夫人您別這樣……”素雲慌了,丟下手中的抹布,撲過來蹲在林婉清身邊,想扶她,又不知從何扶起,隻能跟著掉眼淚,“您要保重身子啊,您還有瑩小姐,瑩小姐不能沒有您啊……”
是啊,還有瑩瑩。
林婉清猛地收住淚,低頭看著懷裏哭得小臉通紅的女兒。那酷似莫隆的眉眼,此刻因哭泣而緊緊皺著。這是她僅剩的了。隆哥不知在獄中如何,貝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不能再失去瑩瑩。
她不能倒下去。
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量從殘破的身軀裏生發出來。她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盡管新的淚水很快又漫了上來。她抱著瑩瑩,掙紮著站起身,不再看那漏風的門,也不再感受那潮濕的地麵。
“素雲,”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收拾吧。先把床弄幹淨,讓孩子睡。”
生存的第一步,是錢。
林婉清帶出來的細軟不多,幾件貼身藏著的金飾,一些零散的銀元,還有她頭上、耳上、腕上還沒來得及被搜走的幾樣首飾。她知道,坐吃山空,尤其是在這滬上,米珠薪桂,她們主仆二人加上一個奶娃娃,花銷不會小。
她必須盡快將這些死物,換成能維係生活的活錢。
她選了一支成色最好的金簪,用一塊幹淨的軟布包了,帶著素雲,再次走入霞飛坊那紛亂嘈雜的街巷。這一次,她的目標明確,神情也褪去了初來時的惶惑,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她不能去大的銀樓或當鋪,那裏人多眼雜,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隻能找那些開在街角巷尾、門麵窄小、看起來不那麽起眼的小押店。
第一家,店主是個幹瘦的老頭,戴著老花鏡,接過金簪,對著光線看了半晌,又用指甲掐了掐,渾濁的眼睛從鏡片上方瞟了林婉清一眼。
“成色一般,做工也老舊了。”老頭慢悠悠地開口,嗓音沙啞,“如今這世道,金子也不比從前值錢嘍。十個大洋,要當就寫票子。”
林婉清的心沉了沉。這支金簪的重量和成色,她心裏有數,遠不止這個價。她沒說話,伸出手,默默將金簪拿了回來,包好,轉身就走。
那老頭在身後咕噥了一句什麽,她沒聽清,也不想去聽。
第二家,店主是個中年婦人,臉上堆著生意人的笑,眼神卻精明得厲害。她拿著金簪,嘖嘖兩聲:“哎喲,太太,這可是好東西。不過嘛……”她話鋒一轉,“這兵荒馬亂的,收這東西風險大啊。十二個大洋,不能再多了。”
林婉清依舊搖頭,取回金簪。
她一連走了三四家,遭遇大同小異。壓價,挑毛病,試圖利用她看似急迫用錢而又不諳此道(至少在他們看來)的弱點,將價格壓到最低。她穿著雖舊卻難掩氣度,抱著孩子,身邊隻跟著一個丫鬟,在這等地方,本身就是一種“肥羊”的信號。
陽光漸漸毒辣起來,曬得人頭皮發燙。瑩瑩在她懷裏開始不安地哼唧,小臉也熱得通紅。素雲在一旁撐著舊油紙傘,額上也滿是汗珠,看著夫人一次次失望而出,心急如焚。
“夫人,要不……就那家出十五個洋錢的……”素雲小聲建議,帶著心疼。
林婉清抿緊了唇,搖了搖頭。她不是不識人間疾苦,隻是深知這些錢的重要性。能多換一塊銀元,或許就能讓瑩瑩多吃幾頓飽飯,多抓幾劑好藥。她不能這樣輕易讓步。
最後,她們在一家門臉更小,幾乎隻能容一人通過的押店前停下。店裏光線昏暗,隻有一個穿著半舊長衫、看起來有些沉默的年輕夥計。
林婉清幾乎是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將金簪遞了過去。
那夥計接過,沒有多話,也沒有像前幾家那樣反複挑剔。他隻是仔細看了看簪頭的花紋,又掂了掂分量,然後抬頭,目光平靜地看了林婉清一眼,那眼神裏沒有探究,沒有算計,隻有一種純粹的評估。
“這支簪子,做工是老的,分量也足。”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二十塊大洋。活當死當?”
二十塊。比第一家高了一倍。
林婉清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她看著這年輕夥計,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卻莫名給人一種可信的感覺。
“死當。”她吐出兩個字。她知道,沒有回頭路了,她不可能再來贖回這些東西。
夥計點了點頭,沒再多言,利落地開了當票,點了二十個簇新的、帶著印花的大洋,推到她麵前。“您點好。”
銀元沉甸甸的,冰涼堅硬,握在手裏,有一種實實在在的觸感。這是她們活下去的依憑。林婉清將大洋仔細收好,對那夥計微微頷首:“多謝。”
夥計隻是沉默地回了一禮。
走出押店,午後的陽光依舊刺眼,但林婉清卻覺得心頭的陰霾似乎被這二十塊銀元撬開了一絲縫隙。她低頭,對懷裏的瑩瑩露出一個極淺、卻無比真實的笑容:“瑩瑩,我們有飯吃了。”
有了這二十塊大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素雲拿著錢,幾乎是帶著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去采買必需的物品。最緊要的是糧食,她不敢多買,隻稱了幾斤糙米,一小袋麵粉。又買了些最便宜的菜蔬,幾個雞蛋是特意給林婉清和瑩瑩補身子的。扯了幾尺最普通的青布,準備給夫人和自己做兩身換洗的粗布衣裳,她們身上的綢緞旗袍,在這霞飛坊實在太紮眼。又買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一應炊具雜物。
東西買回來,那間破敗的小屋總算有了一點過日子的氣息。
林婉清也徹底拋開了過往的矜持與習慣。她挽起袖子,學著素雲的樣子,嚐試生火。潮濕的柴火冒著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流,好不容易點燃,火苗又忽大忽小,難以掌控。淘米煮飯,水放多了成了粥,放少了又夾生。她從未做過這些,以前在莫家,她隻需要決定晚宴的菜單,自有廚娘精心烹製。
如今,每一捧米,每一勺水,都需要她親手經營。
素雲看得心疼,想接手,卻被林婉清阻止了。“總要學的。”她語氣平靜,臉上被煙熏出幾道黑痕,也顧不上擦。
她不再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莫家主母林婉清。她是必須帶著女兒在這泥濘裏掙紮求存的母親。
夜晚,是霞飛坊最“鮮活”,也最磨人的時刻。
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回到逼仄的家中,各種聲音開始浮現。隔壁夫妻為了一點瑣事高聲爭吵,摔砸東西的聲音清晰可聞;對麵樓裏傳來孩子夜啼不止和母親不耐煩的嗬斥;更遠處,不知哪家在放咿咿呀呀的戲曲唱片,走調的唱腔混著雜音,撕扯著人的耳膜;還有野狗為了爭搶食物而發出的吠叫撕咬……
各種聲音、氣味,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無法掙脫的網,將人緊緊包裹。
瑩瑩被這陌生的嘈雜驚擾,睡得極不安穩,時常在夢中驚醒,啼哭不止。林婉清隻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在狹小的屋子裏來回踱步,哼唱著記憶中模糊的搖籃曲,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聲音,為女兒構築一個脆弱的屏障。
她自己也幾乎無法入睡。硬邦邦的板床硌得她渾身骨頭疼,薄薄的被子難以抵擋夜深的寒涼。更重要的是,心無法安寧。一閉上眼,就是抄家那日的混亂,是莫隆被帶走時最後的眼神,是周氏抱著貝貝決絕離開的背影,是那聲清脆的、玉鐲斷裂的聲響……
那些畫麵,反複撕扯著她的神經。
她常常在深夜裏驟然驚醒,冷汗涔涔,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腕上那道已經不存在的玉鐲留下的無形印記,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日碎玉迸濺時的冰涼。
而懷裏瑩瑩溫熱的呼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現實的暖意。
她知道,齊家或許會念在舊情,但她不能將希望完全寄托於他人。她必須靠自己,在這片泥濘裏,先站穩腳跟。
白天,她開始留意周圍。她看到有婦人接了縫補的活計,坐在門口,一針一線地換取微薄的收入;她看到有人糊火柴盒,那小小的紙盒,堆成一座小山,也換不來幾個銅板;她看到有人去附近的紗廠、煙卷廠門口,等著做零工……
她在心裏默默盤算著,自己能做什麽?女紅她自是精通,可那是大家閨秀的繡工,用來縫補窮苦人的破舊衣衫,似乎有些……而且,需要本錢,需要有人介紹。去工廠做零工?時間不固定,收入微薄,而且瑩瑩誰來照顧?
前路,依舊迷霧重重。
這天傍晚,素雲拿著一個粗瓷碗,想去巷口唯一那口公用水井打點水。剛出門沒多久,就急匆匆地跑回來,臉上帶著一絲驚惶和不安。
“夫人!夫人!”她壓低聲音,氣息不穩,“我好像……好像看到齊家的人了!”
林婉清正抱著瑩瑩,聞言猛地抬起頭:“誰?”
“像是……齊府的那位老管家,福伯!”素雲指著外麵,“就在巷子口,朝咱們這邊張望呢,我嚇了一跳,趕緊回來了!”
林婉清的心驟然一緊。齊家……他們果然知道了。是福伯親自來了。他看到了多少?看到了這破敗的屋子,看到了她們主仆如此狼狽的境況?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有絕境中看到一絲故舊關懷的微暖,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窺見最不堪處境的難堪與自尊受挫的刺痛。
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本就陳舊不堪的衣襟,將散落的一縷碎發捋到耳後。這個動作,還帶著昔日莫家主母下意識的儀態。
她走到門邊,從門板的縫隙裏,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巷口,暮色四合中,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身形微胖的熟悉身影,果然在那裏駐足。正是齊府的管家福伯。他並沒有東張西望,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似乎正落在她們這間小屋的方向,臉上帶著一種沉鬱的、難以分辨的神情。
他看了一會兒,並沒有上前敲門的意思,最終,隻是微微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轉身,步履略顯蹣跚地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口。
林婉清靠在門板上,久久沒有動彈。
福伯沒有進來。他或許是不知該如何麵對,或許是奉了齊家現在的當家(齊嘯雲的父親?)的命令,隻是來確認一下她們的處境,而不願過多沾染麻煩。
這沉默的探望,比直接的施舍或驅趕,更讓她清晰地認識到現實的冰冷。
她們,是真的被遺棄在這世界的角落了。
她低頭,看著懷裏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有些瘦小的瑩瑩,看著她清澈無知的眼睛,一股更加決絕的力量從心底升起。
沒有人能依靠,那就靠自己。
她回到那張破桌子前,打開一個小小的布包,裏麵是她剩下的最後幾件首飾,包括那斷成兩截的玉鐲。她拿起其中一截斷鐲,冰冷的觸感依舊。她摩挲著那光滑而斷裂的切口,眼神逐漸變得如同這碎玉一般,冷硬,而帶著傷痛的鋒棱。
她必須盡快找到一條能持續換錢的路徑。為了瑩瑩,她不能倒下去。
夜色,徹底籠罩了霞飛坊。遠處的戲曲唱片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更夫單調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敲打著這沉淪的、卻又頑強地搏動著生機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