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4章孤舟入海

字數:5989   加入書籤

A+A-


    天光未亮,河麵籠罩著化不開的濃墨。
    小小的烏篷船裏,隻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映著三張沉默而緊繃的臉。
    莫大娘將最後一個還溫熱的菜飯團子塞進藍布包袱的最深處,又仔細按了按,仿佛想將那點微末的暖意也一並打包進去。她的動作慢得近乎凝滯,手指在粗糙的布麵上反複摩挲,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延長別離的時刻。
    “這些……你都拿好。”莫老憨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將一個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錢袋推到阿貝麵前,袋口用一根粗麻繩緊緊係著,裏麵傳來幾枚銅板相互碰撞的、輕微而沉悶的聲響。“家裏……就剩這些了。你爹沒用……”
    他說不下去,猛地別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肩膀聳動,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天光未亮,四下裏是潑墨般的濃黑,河麵尤其幽深,仿佛一塊巨大的、化不開的墨錠,沉甸甸地壓在水鄉的脈搏上。遠近的屋舍、船隻都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像蟄伏的巨獸,唯有偶爾從極遠處傳來的、守夜人的梆子聲,單調地敲破這死寂。
    小小的烏篷船裏,隻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燈焰極小,昏黃黯淡的光暈在帶著水汽的寒風中不安地搖曳著,勉強照亮船艙中央方寸之地,也將圍坐著的三張臉映照得明暗不定,沉默而緊繃。
    莫大娘坐在靠近艙口的位置,佝僂著背,正將最後一個菜飯團子塞進那個已經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裏。那團子還帶著一絲灶膛裏帶出的餘溫,她用手心捂著,慢慢將它按進包袱最深處,挨著那幾件打滿補丁的換洗衣物和那包珍貴的繡品。她的動作慢得近乎凝滯,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在粗糙的藍布麵上反複摩挲、按壓,仿佛想通過這無意義的動作,將家裏最後一點暖意,也將自己那顆懸在半空、無處安放的心,一並牢牢塞進去,打包給即將遠行的女兒。
    船艙裏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和船外河水永不知疲倦的、輕輕拍打船幫的嘩嘩聲。
    “這些……你都拿好。”
    莫老憨終於打破了這沉重的寂靜。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石磨過,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某種壓抑不住的痛楚。他將一個洗得發白、上麵打了好幾個深淺不一補丁的舊錢袋,緩緩推到阿貝麵前的矮幾上。那錢袋幹癟,袋口用一根粗麻繩緊緊係著死結,裏麵傳來幾枚銅板相互碰撞的、輕微而沉悶的聲響,寥寥無幾。
    “家裏……就剩這些了。”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裏布滿血絲,不敢去看女兒的臉,“你爹沒用……連張像樣的船票錢,都給你湊不齊……”
    他說不下去,猛地別過頭,壓抑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震得他單薄的身軀不住顫抖,肩膀聳動,像是要把那飽經風霜的五髒六腑都從喉嚨裏硬生生掏出來。
    阿貝穿著一身自己改過的、養父早年穿舊的深藍色粗布衣褲,袖口和褲腿都仔細挽起了幾道邊,顯得利落卻也空落落的。長發編成一根粗辮子垂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她沒有哭,甚至臉上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養父因咳嗽而痛苦蜷縮的背影,看著養母那雙在包袱上流連不去、微微顫抖的手。
    她伸出手,沒有先去碰那個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錢袋,而是輕輕拍著養父佝僂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力道輕柔而穩定。
    “爹,別這麽說。”她的聲音很平靜,像船外無波的河水,聽不出太多離愁別緒,“錢,我會自己掙。您和娘好好的,比給我金山銀山都強。”
    她從懷裏貼身取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露出那半塊龍鳳玉佩。溫潤的玉質在昏黃的燈火下,流轉著內斂而瑩潤的光澤,與這破敗的船艙格格不入。她將玉佩小心地拿起,遞給莫老憨。
    “爹,這個,您和娘替我收著。”
    莫老憨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和莫大娘同時愕然抬頭,看向女兒。
    “阿貝,你這是……”莫大娘急聲道,“你帶著!萬一……萬一在滬上遇到難處,這玉佩或許……”
    “娘,”阿貝打斷她,目光清澈而堅定,“就是因為怕遇到難處,才不能帶。”她頓了頓,解釋道,“滬上龍蛇混雜,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身懷這樣的東西,不是福氣,是禍根。放在家裏,由您二老保管,我最放心。而且,”她看著那半塊玉佩,眼神有些悠遠,“它是我身份的憑證,也是……牽絆。留在家裏,就像我的一部分還留在這裏,陪著你們。我在外麵,心裏也踏實。”
    她將玉佩不容置疑地塞進莫老憨粗糙的手心裏,那冰涼的觸感讓莫老憨微微一顫。
    “等我站穩腳跟,安頓好了,再接你們過去。到時候,我們再一起把它拿出來。”阿貝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仿佛一切早已在她心中規劃妥當。
    莫老憨看著手心裏那半塊冰涼卻似乎帶著女兒體溫的玉佩,又看看女兒沉靜得不似十六歲少女的臉龐,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那玉佩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女兒遠行後,他們老兩口唯一的念想和支撐。
    阿貝這才拿起那個舊錢袋,沒有解開,隻是掂了掂,感受到那微不足道的重量,然後仔細地塞進懷裏,貼身放好。她又檢查了一下藍布包袱,裏麵是幾件衣服,那包繡品,幾個菜飯團子,還有一小罐莫大娘自己醃的、耐放的醬菜。
    “路上……千萬小心。”莫大娘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兒的手,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冰涼一片,“到了地方,想辦法捎個信回來……別省錢,該吃就吃,該住就住……找活計眼睛要亮,別被人騙了……要是……要是實在不行,就回來!爹娘就是砸鍋賣鐵,也……”
    “娘,放心吧。”阿貝反手握住養母冰冷粗糙的手,用力緊了緊,試圖傳遞一些力量和暖意,“我會好好的。您和爹在家,也要好好的。別再跟黃老虎的人硬碰硬,能避就避。等我消息。”
    她說著,站起身,將那個藍布包袱背在肩上,係帶在胸前打了個結實的結。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透出了一絲極淡的、魚肚白的微光,墨色的河水開始泛起朦朧的灰色。遠處的雞鳴聲,一聲接著一聲,穿透晨霧,嘹亮地響起。
    是該走了。
    阿貝最後看了一眼這艘承載了她十六年悲歡的烏篷船,看了一眼淚流滿麵、依靠在一起的養父母,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河水腥氣和黎明寒意的空氣,轉身,一步踏上了連接船與岸的狹窄跳板。
    跳板微微晃動,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她沒有回頭。
    步子邁得不大,卻異常沉穩,一步一步,走過搖晃的跳板,踏上了冰冷堅實的河岸。
    岸上的風更大些,吹得她單薄的衣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卻挺直的骨架。她拉了拉肩上的包袱,辨明了方向,那是通往鎮外客運碼頭的小路。
    “阿貝——!”莫大娘帶著哭腔的呼喊終於衝破壓抑,從身後傳來。
    阿貝的腳步頓了一下,脊背有瞬間的僵硬,但她依舊沒有回頭,隻是抬起手臂,用力地向後揮了揮。
    然後,她邁開步子,沿著被晨露打濕的、坑窪不平的土路,向著那片灰蒙蒙的、未知的前方,堅定地走去。
    她的身影在漸亮的晨光中,顯得那麽單薄,那麽渺小,仿佛隨時會被這巨大的天地和未卜的前路吞噬。可她那挺直的脊背,決絕的步伐,卻又像一株在巨石縫隙中頑強生長的韌草,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蓬勃的生命力。
    孤舟離港,終將入海。
    是沉沒,還是乘風破浪,唯有時間能給出答案。
    烏篷船上,莫老憨緊緊攥著那半塊玉佩,望著女兒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莫大娘伏在船頭,壓抑的哭聲被風吹散,融入了潺潺的流水聲中。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對莫家而言,一個時代,已經悄然落幕。
    阿貝抵達鎮上的客運碼頭時,天光已經大亮。碼頭上人頭攢動,喧囂鼎沸。挑著擔子的小販,拖著行李的旅客,吆喝著的船工,還有幾條冒著黑煙、準備啟航的小火輪,構成了一幅混亂而充滿生機的畫卷。
    她按照之前打聽好的,找到了那艘開往滬上方向的小火輪。船身斑駁,油漆剝落,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她攥著懷裏那點微薄的錢,走到售票的窗口。
    “去滬上,最便宜的統艙,多少錢?”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
    窗口後麵是個叼著煙卷的中年男人,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報了個數。
    阿貝心裏咯噔一下,那數字比她預想的還要高出一些。她默默數出錢袋裏大部分的銅板,又添上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勉強湊夠了船費,從那個小窗口遞了進去,換來一張薄薄的、硬紙板做的船票。
    攥著那張輕飄飄的船票,她跟著人流,踏上了搖晃的舷梯。
    統艙在船的最底層,陰暗,潮濕,空氣汙濁不堪,混合著機油、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味道。這裏沒有座位,隻有一片空曠的、冰冷的鐵板地麵,已經或坐或臥擠滿了人,大多是衣衫襤褸的苦力、逃難的農民,和她一樣,懷揣著渺茫的希望前往那座傳說中的東方魔都。
    阿貝找了個靠近船舷、稍微能透點氣的角落,將包袱抱在懷裏,蜷縮著坐下。鐵板的寒意立刻透過薄薄的衣料滲了進來,讓她打了個冷顫。
    她沒有在意,隻是將目光投向舷窗外。
    汽笛發出一聲沉悶而悠長的嘶鳴,蓋過了碼頭上所有的嘈雜。船身猛地一震,開始緩緩移動。
    岸上的房屋、樹木、送行的人群,開始慢慢向後退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熟悉的水鄉景致,在視野中逐漸拉遠,最終化作一片朦朧的背景。
    阿貝靜靜地看著,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隻有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映著窗外流動的河水與倒退的風景,深不見底。
    船,駛離了碼頭,加快了速度,破開渾濁的土黃色河水,向著下遊,向著長江,向著那片更廣闊、也更叵測的水域,義無反顧地前行。
    河風變得猛烈起來,從舷窗灌入,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著這陌生的、帶著大江大河氣息的風。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真正告別了過去,告別了那個雖然貧苦卻尚有庇護的“阿貝”。
    前路是滬上,是未知,是必須獨自麵對的驚濤駭浪。
    她抱緊了懷裏的包袱,那裏麵,有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有她割舍不下的牽掛。
    船艙裏,各種氣味和噪音交織,有人在低聲交談,有人在唉聲歎氣,還有嬰兒的啼哭。阿貝靠在冰冷的船艙壁上,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
    養母哭泣的臉,養父佝僂的背,黃老虎猙獰的嘴臉,還有那半塊留在船上的、溫潤的玉佩……種種畫麵在她腦海中交替閃現。
    她必須成功。
    她沒有退路。
    小火輪轟鳴著,在渾濁的江麵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翻滾的尾跡,載著一船沉甸甸的夢想與掙紮,駛向那座即將迎來又一位闖入者的、不眠的都市。
    孤舟入海,風波難測。
    但舟中之人,已燃起不屈的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