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5章滬上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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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浦江的汽笛聲隔著幾條街隱隱傳來,貧民窟低矮的屋簷下,林婉貞將最後一件打滿補丁的衣物晾上竹竿。
    黃浦江的汽笛聲隔著幾條街隱隱傳來,貧民窟低矮的屋簷下,林婉貞將最後一件打滿補丁的衣物晾上竹竿。初冬的日光沒什麽溫度,照在她早已不複當年豐潤、如今隻餘清瘦與堅韌的臉上。她動作麻利,眼神卻時不時飄向巷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阿媽,你看!”八歲的莫瑩瑩像隻小蝴蝶般從屋裏飛出來,手裏舉著一小塊用舊報紙包著的梨膏糖,獻寶似的遞到林婉貞麵前,“齊家阿福叔剛悄悄給的,說吃了喉嚨舒服!”小姑娘眉眼彎彎,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卻掩不住那份天生的靈秀氣質,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明亮,與林婉貞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
    林婉貞心頭一酸,接過那小小的梨膏糖,摸了摸女兒細軟的頭發:“乖,你自己吃,阿媽不咳。”
    “我們一起吃!”瑩瑩固執地掰開糖,將稍大的一半塞進母親嘴裏,自己含著小的那半,滿足地眯起眼,含糊道,“阿福叔還說,齊家哥哥過些天要跟齊老爺去北平了,走之前想……想再來看看我們。”
    林婉貞聞言,晾衣服的手微微一頓。齊嘯雲,那個齊家的小少爺,比瑩瑩大兩歲,卻異常早熟懂事。自莫家出事這一年多來,他時常瞞著家裏,偷偷讓老仆阿福送些吃食或用度過來,偶爾自己也會溜過來,塞給瑩瑩一些小玩意兒,或是安靜地陪她坐一會兒。那份超越年齡的守護之心,林婉貞看在眼裏,感激之餘,卻也深知兩家如今雲泥之別,不敢有半分奢望。
    “齊少爺有心了。”她淡淡應了一句,將心底翻湧的複雜情緒壓下。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母女倆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學生裝、外麵罩著厚實棉袍的少年正站在那裏,身形挺拔,麵容俊秀,正是齊嘯雲。他手裏還提著一個小布袋,目光越過林婉貞,直接落在瑩瑩身上,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齊哥哥!”瑩瑩歡呼一聲,雀躍著跑了過去。
    林婉貞也忙斂衽為禮:“齊少爺。”
    齊嘯雲先是對林婉貞恭敬地叫了聲“林姨”,然後將手中的布袋遞給她:“林姨,這裏麵是些米麵和一點肉幹,您收著。天氣冷了,注意保暖。”他的聲音尚帶少年清朗,語氣卻沉穩得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林婉貞推辭不過,隻得接過,連聲道謝。
    齊嘯雲這才轉向眼巴巴看著他的瑩瑩,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用木頭雕成的小鳥,遞給她:“給,路上隨手刻的。”
    小鳥栩栩如生,翅膀的紋理都清晰可見。瑩瑩愛不釋手,小臉興奮得通紅:“謝謝齊哥哥!真好看!”
    齊嘯雲看著她開心的樣子,眼神柔和了些許,但很快又恢複了平日的沉靜。他沉默了片刻,對林婉貞道:“林姨,我隨父親去北平,大約要開春後才能回來。”他頓了頓,目光堅定地看向林婉貞,又看了看正低頭擺弄木鳥的瑩瑩,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您和瑩瑩,多保重。等我回來。”
    這句“等我回來”,含義深遠。林婉貞心頭一震,看著少年那過於認真的眼眸,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隻能點點頭:“齊少爺一路順風。”
    齊嘯雲不再多言,又深深看了瑩瑩一眼,轉身離開了巷子,背影很快消失在錯綜複雜的巷道盡頭。
    瑩瑩還在歡喜地玩著木鳥,並未察覺母親與齊嘯雲之間那短暫的、無聲的交流意味著什麽。林婉貞卻望著空蕩蕩的巷口,久久不語。齊嘯雲的承諾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這孩子的執拗,她早有體會。可莫家的冤屈未雪,前路茫茫,她一個弱女子帶著幼女,又能支撐到幾時?這份來自齊家的善意與少年的守護,究竟是福是禍?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江南水鄉,冬日的寒意被濕潤的水汽浸潤,顯得更加刺骨。
    太湖邊的一個小漁村裏,寒風卷著水腥氣吹過簡陋的屋舍。七歲的莫貝貝,如今叫阿貝,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灶台前,費力地生火。柴火有些潮濕,濃煙嗆得她直流眼淚,小臉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
    “咳咳……阿娘,火、火快著了!”她一邊咳嗽一邊朝著屋裏喊。
    屋裏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比她的還要厲害。養母劉氏病了大半個月,一直不見好,家裏僅剩的一點錢都抓了藥,卻沒什麽起色。養父莫老憨天不亮就搖著破舊的漁船出去打漁了,指望能換點錢回來。
    阿貝好不容易把火生旺,將藥罐子坐上,小心翼翼地添著柴。她身上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棉襖,袖口已經磨得發亮,小手也凍得通紅生著凍瘡。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
    藥煎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端進屋裏。
    劉氏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看到阿貝端著藥進來,掙紮著想坐起來。阿貝趕緊把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凳子上,踮著腳去扶她。
    “阿貝……苦了你了……”劉氏看著女兒瘦小的身影,眼圈發紅。這孩子,自打被他們夫婦從碼頭撿回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別人家的孩子這個年紀還在爹娘懷裏撒嬌,阿貝卻已經要操持家務,照顧病弱的她。
    “阿娘,快喝藥,喝了就好了。”阿貝把藥碗端到劉氏嘴邊,聲音稚嫩卻帶著安撫的力量。
    劉氏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將苦澀的藥汁喝下。阿貝又趕緊從懷裏掏出半塊已經硬得像石頭的粗麵餅子:“阿娘,吃點餅子壓壓苦。”
    看著那半塊餅子,劉氏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這恐怕是阿貝自己省下來的口糧。
    “阿娘不餓,你吃……”
    “我吃過了!”阿貝搶先道,把餅子塞到劉氏手裏,“阿爹說今天一定能打到大魚,晚上我們就有魚湯喝了!”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燦爛些,仿佛那樣就能驅散屋裏的陰霾和病氣。
    正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莫老憨拖著疲憊的身子走了進來,手裏提著的水桶裏隻有寥寥幾條巴掌大的小魚,在桶底無力地撲騰著。他臉色晦暗,眉頭緊鎖,顯然今天的收獲極其微薄。
    “阿爹!”阿貝迎了上去,看到桶裏的魚,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揚起笑臉,“有魚就好!我去收拾,晚上給阿娘熬湯!”
    莫老憨看著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女兒,又看了看屋裏病弱的妻子,重重地歎了口氣,蹲在門口,摸出旱煙袋,卻半天沒有點燃。生活的重擔,幾乎要將這個憨厚的漢子壓垮。
    阿貝拎起水桶,走到院子另一邊,熟練地開始刮鱗剖魚。冰冷的水刺得她手上的凍瘡生疼,她卻咬緊牙關忍著。她知道自己不是阿爹阿娘親生的,是撿來的。床頭那半塊用紅繩係著、質地溫潤的玉佩,阿娘說那是她來時身上唯一的物件。她模糊地記得一個很香很溫暖的懷抱,還有顛簸的旅程,其他的,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阿爹阿娘對她很好,雖然窮,卻把最好的都給她。她也要努力,讓阿爹阿娘過上好日子。小姑娘心裏憋著一股勁,處理魚的動作越發利落。
    滬上,齊公館。
    書房內,齊老爺齊墨軒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麵前身姿筆挺的兒子:“北平之行,意在讓你開闊眼界,結識些人物,並非遊山玩水。功課也不可落下。”
    齊嘯雲垂首應是:“兒子明白。”
    齊墨軒沉吟片刻,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你近日又去了城南那邊?”
    齊嘯雲心頭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回父親,隻是路過,看了看。”
    齊墨軒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沒有戳破他的謊言。莫家的事情,他心中自有計較。與莫隆雖交情不深,但也敬佩其為人。如今莫家蒙難,他暗中接濟遺孀幼女,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隻是兒子對那莫家小姑娘似乎過於上心了些……這讓他隱隱有些擔憂。亂世之中,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你心中有數便好。”齊墨軒最終隻是揮了揮手,“去準備吧,後日出發。”
    “是,父親。”齊嘯雲行禮退下。走出書房,他望著庭院中凋零的樹木,眼神愈發堅定。北平,他要去。力量,他需要更快地成長,獲得足夠的力量。隻有那樣,才能查清莫伯伯的冤情,才能……守護想守護的人。
    滬上的天空,陰雲密布,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新的風雪。南北兩地,兩個命運早已交織卻渾然不知的女孩,在各自的困境中,如同石縫裏頑強生長的小草,努力向著微光伸展。而命運的齒輪,已在無人察覺的暗處,緩緩開始了新的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