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9章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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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清貧與堅韌中,如水般流過。轉眼間,瑩瑩已在教會學校讀了一年書。
    這所名為“聖心”的女子小學,坐落在棚戶區邊緣,是一座略顯陳舊的西式建築,帶著尖頂的鍾樓。學費低廉,學生多是附近普通人家的女孩,甚至還有一些家境更困難的,靠著教會資助才能入學。
    清晨,瑩瑩背上母親用舊藍布親手縫製的書包,裏麵整齊地放著書本和用舊報紙包好的午飯——通常是兩個粗麵饅頭或一小盒隔夜米飯,配上幾根鹹菜。她穿著洗得發白但幹幹淨淨的舊棉袍,腳步輕快地走在通往學校的石板路上。
    學校的先生是一位姓李的女教員,約莫三十歲年紀,戴著圓框眼鏡,梳著一絲不苟的發髻,神色總是嚴肅的。但她授課極為認真,對待學生也還算公正,並不因家境差異而區別對待。
    “莫瑩瑩,你來背誦一下上節課教的《女誡》選段。”李先生的目光落在教室中間那個總是坐得筆直的女孩身上。
    瑩瑩應聲站起,略微清了清嗓子,聲音清晰而平穩地開始背誦:“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正腔圓,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磕絆。背誦完畢,她安靜地站在那裏,等待著先生的點評。
    李先生鏡片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讚許。《女誡》內容古板拗口,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並不容易記憶和理解,更何況莫瑩瑩的家境……她本以為這女孩會有些吃力。
    “很好。”李先生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不僅背得熟,字音也準。坐下吧。”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這些是古人的道理,你們聽聽便好,如今時代不同了,女子也當自強,多學些實用的本事。”
    “是,先生。”瑩瑩恭敬地應下,這才坐下。她心裏記著母親和阿娘的話,既要學規矩,明事理,也不能被舊道理束縛住手腳。
    下課休息時,女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在小小的院子裏玩耍。幾個穿著稍好些、家裏開著雜貨鋪或在小衙門當差的女孩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新買的頭花,或者家裏帶來的精巧零食。她們偶爾會用好奇或略帶優越感的眼光瞟一眼獨自坐在石階上看書的瑩瑩,卻並沒有人上前欺負她——這個沉默的女孩身上,有種讓人不敢輕易冒犯的沉靜氣質。
    瑩瑩並不覺得孤單。她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攤開那本《新式國文》,繼續默讀著上麵的篇章。書裏的世界廣闊而新奇,有壯麗的山河,有有趣的故事,還有關於“平等”、“自由”的新思想,這些都深深吸引著她。齊哥哥給的這本書,像是一扇窗,讓她看到了陋巷之外的天地。
    “喂,你看的是什麽書?”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瑩瑩抬起頭,看到一個麵黃肌瘦、穿著打滿補丁單衣的女孩站在旁邊,正好奇地看著她手中的書。這女孩叫小娟,家裏是拉黃包車的,學費全靠教會減免。
    “是《新式國文》。”瑩瑩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點位置,“你要一起看嗎?”
    小娟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她認得一些字,但不多,瑩瑩便耐心地指著字教她認,偶爾解釋一下句子的意思。兩個女孩頭挨著頭,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陽光灑在她們身上,暖洋洋的。
    這一幕,被站在二樓走廊的李先生看在眼裏。她扶了扶眼鏡,心中暗自點頭。這個莫瑩瑩,不簡單。身處困境而不自棄,待人平和而無諂媚,是個有韌性的孩子。
    放學鈴聲響起,女孩們如同歸巢的雀兒,歡快地湧出校門。
    瑩瑩和小娟道別,獨自一人往回走。路過巷口的雜貨鋪時,她停下腳步,從書包裏小心地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麵是她省下來的幾文錢。她走進店鋪,對坐在櫃台後撥弄算盤的老板娘細聲說:“嬸嬸,我買一小塊墨。”
    老板娘認得這個住在棚戶區卻總是幹幹淨淨、說話禮貌的小姑娘,也知道她家境不好,便和氣地指了指角落裏最便宜的那種小方塊墨:“那個兩文錢一塊。”
    瑩瑩付了錢,拿起那塊小小的、粗糙的墨錠,如同捧著珍寶般放進書包。母親教她寫字,一直是用樹枝在地上劃,或者用清水在石板上寫。她很想試試,用真正的墨,寫在紙上的感覺。
    回到家裏,林氏正在灶台前忙碌,準備著簡單的晚飯。見女兒回來,她擦了擦手,露出溫柔的笑容:“回來了?今天在學校怎麽樣?”
    “先生誇我書背得好。”瑩瑩難得地露出一絲小驕傲,將買墨的事情告訴了母親。
    林氏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既酸澀又欣慰。她摸了摸瑩瑩的頭:“好,等吃完飯,阿娘教你磨墨。”
    晚飯是稀粥和一小碟鹹菜。母女二人安靜地吃完。收拾妥當後,林氏找出一張稍微平整些的舊報紙,又將一個破了口的小瓷碗當作硯台。瑩瑩珍重地拿出那塊墨,按照母親的指導,加了一點清水,小手握著墨錠,輕輕地、一圈一圈地研磨起來。
    黑色的墨汁漸漸在碗底暈開,散發出淡淡的鬆煙氣味。對瑩瑩來說,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
    林氏則拿出一支用禿了的舊毛筆,蘸飽了墨,在報紙的空白處,一筆一劃地寫下“莫瑩瑩”三個字。她的字跡秀逸挺拔,帶著深厚的功底。
    “來,瑩瑩,試試看。”
    瑩瑩接過筆,小手有些顫抖,模仿著母親的筆順,小心翼翼地落筆。墨水在粗糙的報紙上洇開,字寫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但她卻寫得極其認真。
    “手腕要穩,呼吸要勻。”林氏在一旁輕聲指導,握著女兒的手,帶著她慢慢寫。
    煤油燈下,母女倆頭碰著頭,一個教得耐心,一個學得專注。簡陋的木板房裏,墨香與溫情靜靜流淌。牆上,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仿佛什麽困難都無法將她們分開。
    寫完字,瑩瑩又拿出《算術初步》,將今天李先生教的題目,在報紙的背麵重新演算了一遍。林氏在一旁看著,偶爾指出錯誤,或者用更易懂的方式講解。
    夜深了,瑩瑩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裏還攥著那支禿毛筆。林氏輕輕將她抱上床,蓋好被子。她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又看了看桌上那張寫滿稚嫩字跡和算式的報紙,眼中充滿了希望。
    知識,就是火種。即便身處最深的黑暗,隻要火種不滅,就有照亮前路、燃起燎原之勢的可能。她的瑩瑩,正在將這微弱的火種,一點點捂在胸口,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成長著。
    這薪火,傳承的不僅僅是文字與計算,更是一個家族不屈的脊梁,一個母親深沉的期望,和一個少女在逆境中,悄然滋生的、改變命運的力量。
    夜色漸深,煤油燈的火苗輕微跳躍,將瑩瑩熟睡的小臉映得一片暖黃。林氏卻沒有絲毫睡意。她輕手輕腳地將女兒握著的毛筆取出,又仔細收好那張寫滿字跡的報紙,這才吹熄了燈,在女兒身邊躺下。
    窗外萬籟俱寂,隻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更顯得這陋巷之夜漫長而清冷。林氏睜著眼,望著頭頂那片被歲月熏黑的屋頂,思緒飄遠。
    瑩瑩在學校的表現,讓她欣慰,卻也讓她更深切地感受到現實的逼仄。女兒聰慧好學,如同一株渴望陽光的幼苗,但這棚戶區的土壤,又能提供多少養分?那本《新式國文》裏的世界,那“平等”、“自由”的字眼,與她們母女眼下仰人鼻息、艱難度日的現狀,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齊家的接濟,是雪中送炭,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齊家自身亦在漩渦之中,這份善意能持續多久?她不能,也不願永遠依賴別人的憐憫度日。
    還有貝貝……一想到那個繈褓中就被迫分離的女兒,林氏的心就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那孩子如今是生是死?流落何方?是否也像瑩瑩一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頑強地活著?每當夜深人靜,這份骨肉分離的痛楚和無處著落的牽掛,便啃噬著她的心。
    她悄悄伸手,從貼身衣物裏取出那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在黑暗中,它仿佛散發著微弱的、隻有她能感受到的溫潤光澤。這是莫隆留給她們的信物,是莫家血脈的證明,也是她們母女三人之間,唯一可見的、脆弱的聯係。
    “隆哥……”她在心底無聲地呼喚,淚水再次不受控製地滑落,“我和瑩瑩都還好,你放心……可是貝貝,我們的貝貝,到底在哪裏……”
    她緊緊攥著玉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必須活下去,必須堅強。不僅要讓瑩瑩平安長大,更要積蓄力量,等待沉冤得雪的那一天,等待……或許渺茫,卻絕不能放棄的,尋回另一個女兒的希望。
    這念頭如同暗夜中的星火,雖然微弱,卻堅定地亮著,支撐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長夜。
    第二天是休息日,不用上學。
    清晨,瑩瑩醒來,發現母親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知道她又沒睡好。她懂事地沒有多問,自己穿好衣服,跑去屋外的小天井裏打水洗漱。
    早飯依舊是稀粥。吃完後,林氏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漿洗或縫補,而是對瑩瑩說:“瑩瑩,今天阿娘教你點別的。”
    她領著女兒,走到那扇唯一的、糊著舊報紙的窗戶前。冬日的陽光透過報紙的縫隙,在屋內投下斑駁的光斑。
    “你看,”林氏指著窗外那條狹窄、泥濘、擠滿了破敗棚屋的巷子,“住在這裏的,大多都是像我們一樣,從各處逃難來的,或者是在碼頭、工廠賣力氣的人家。張嬸的丈夫在碼頭扛包,李婆婆的兒子拉黃包車,前天幫你撿回風箏的小石頭,他爹在紗廠做工,一天要做足十二個時辰……”
    她聲音平和,將左鄰右舍的情況娓娓道來,誰家日子稍寬裕些,誰家孩子多負擔重,誰家老人病了無錢醫治……
    瑩安靜靜地聽著,這是母親第一次如此係統地跟她講這些。她隱約明白,母親不是在閑聊。
    “阿娘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林氏低下頭,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我們眼下是艱難,但並非孤例。這世道,不易的人很多。齊家哥哥心善,陳伯暗中相助,我們是受了恩惠的。這份情要記在心裏,但不可視為理所當然,更不能因此失了誌氣。”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我們接受幫助,是因為我們暫時需要,而非我們理應如此。人活於世,尤其是女子,最終能依靠的,隻有自己。唯有自己立得住,才能不被人輕看,才能守住想守住的東西,才能……在有機會的時候,去幫助其他需要幫助的人。”
    瑩瑩似懂非懂,但母親話語中的那份鄭重與期望,她感受到了。她用力地點點頭:“阿娘,我記住了。我會好好讀書,學好本事。”
    林氏欣慰地笑了笑,又道:“讀書明理是根本,但也要知曉人情世故,懂得持家之道。從今日起,家裏的米缸還剩多少米,這個月大概需要多少開銷,阿娘都跟你一起算一算。我們雖錢少,但也要學著規劃,精打細算,把每一文錢都用在刀刃上。”
    於是,這個休息日的上午,母女倆沒有做女紅,也沒有溫習功課,而是頭碰頭地,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開始學習最初步的“管家”。林氏將她們微薄的收入(主要是齊家接濟和偶爾接些繡活的錢)和必要的支出(米糧、菜金、燈油、瑩瑩的學費等)一一列出,教瑩瑩如何分配,如何節省。
    瑩瑩學得很認真,小眉頭時而蹙起,時而展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維持這個家有多麽不易,也對母親平日裏操持的艱辛有了更深的理解。
    下午,陽光稍微暖和了些。林氏帶著瑩瑩,將家裏僅有的幾件稍厚實的衣物拿出來晾曬,祛除潮氣。又領著女兒,將小屋內外徹底打掃了一遍。雖然家徒四壁,但總要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忙碌間隙,瑩瑩看到鄰居家那個叫小石頭男孩,正趴在門口的石墩上,用一小截炭塊在廢紙上胡亂畫著。她想起自己那塊珍貴的墨,猶豫了一下,跑回屋裏,掰下極小的一角,用紙包好,走出去遞給小石頭。
    “給,用這個畫,比炭塊好。”她小聲說。
    小石頭愣了一下,黝黑的小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接過那小角墨,如獲至寶,連連道謝。
    林氏在門口看著這一幕,沒有阻止,眼中反而流露出讚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而分享自己珍視的東西,更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善良。她的瑩瑩,正在這陋巷之中,悄然成長著,不僅汲取著知識的養分,也孕育著品格的芬芳。
    夕陽西下,將母女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長。陋巷依舊破敗,生活依舊清苦,但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裏,一種名為“堅韌”與“希望”的力量,正伴隨著那淡淡的墨香和母親溫柔的教誨,一點點滲入少女的心田,成為她未來路上,最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