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4章暗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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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傍晚,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滬西貧民區那片低矮、雜亂的屋頂,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球燃燒後刺鼻的硫磺味和潮濕的黴味。狹窄、坑窪的弄堂裏,汙水橫流,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裹著破舊的棉襖,追逐著一隻癟了氣的皮球,叫嚷聲在逼仄的空間裏撞出回響。
    弄堂最深處,一間僅有方寸之地、窗戶用油紙勉強糊住的矮房內,光線昏暗。莫瑩瑩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板凳上,就著門口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天光,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根細小的繡花針,正全神貫注地在一塊素白色的絹布上穿梭。她微微蹙著眉,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每一次落針都極其謹慎。絹布上,一對戲水鴛鴦已初見雛形,羽毛纖毫畢現,靈動非凡。
    “咳咳……”裏間傳來母親林氏壓抑的咳嗽聲,帶著痰音,聽得人心裏發揪。瑩瑩捏著針的手指一頓,抬眼擔憂地望了一眼那掛著打滿補丁舊布簾的裏間門,輕輕放下手中的繡活,起身倒了一碗溫熱的白開水,小心翼翼地端了進去。
    “娘,喝點水潤潤喉。”她的聲音輕柔,如同春日拂過柳梢的微風。
    林氏靠在硬板床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昔日豐腴的麵容已被病痛和貧苦磨礪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她接過碗,勉強喝了兩口,渾濁的目光落在女兒那張雖清瘦卻難掩秀雅的臉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心疼與愧疚。
    “瑩兒,苦了你了……”林氏的聲音沙啞無力,“這繡活費眼睛,歇歇吧,天都快黑了。”
    “不礙事的,娘。”瑩瑩接過空碗,放在床邊唯一一張搖搖晃晃的矮凳上,替母親掖了掖那床硬邦邦、早已失了彈性的舊棉被,唇角努力扯出一抹輕鬆的笑意,“張嬸子說,這副‘鴛鴦戲水’若是繡好了,鋪子裏能多給兩角錢呢。到時候,我去給您抓副好點的止咳藥。”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並不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清朗溫潤的少年聲音:“瑩瑩,林姨,你們在嗎?”
    是齊嘯雲。
    瑩瑩眼睛微微一亮,像是陰霾天裏忽然透出的一縷陽光。她快步走到門邊,拉開了那扇吱嘎作響的薄木門。
    門外,齊嘯雲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學生裝,外麵罩著件半舊的厚呢大衣,脖子上圍著灰色圍巾,手裏提著一個沉甸甸的油紙包和一個布袋。他身姿挺拔,麵容俊朗,雖年紀尚輕,但眉宇間已隱隱有了幾分沉穩氣度。與這肮髒破敗的貧民窟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嘯雲哥哥。”瑩瑩喚了一聲,側身讓他進來。狹小的空間因他的踏入,似乎更顯擁擠,但也帶來了一絲外麵清冷而幹淨的氣息。
    “嘯雲來了。”林氏在裏間聽到動靜,掙紮著想坐起來。
    “林姨,您快躺著,別起來。”齊嘯雲連忙阻止,他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屋內那張兼做飯桌、梳妝台和書桌的破舊木桌上。油紙包裏散發出誘人的食物香氣,是烤紅薯和幾個肉包子。布袋裏則是一些米糧和一塊深藍色的厚實布料。
    “天氣冷,帶了點吃的,還有一塊料子,給林姨和瑩瑩添件冬衣。”齊嘯雲語氣自然,沒有絲毫施舍的姿態,仿佛這隻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他目光掃過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繡品,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瑩瑩的繡工越發精進了,這鴛鴦活靈活現的。”
    瑩瑩臉頰微紅,低聲道:“嘯雲哥哥過獎了。”她手腳麻利地給他倒了碗熱水,家裏沒有茶葉,隻有白水。
    齊嘯雲也不介意,接過碗,視線落在瑩瑩那雙因為常年做繡活、有些紅腫甚至帶著細小針眼的手指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他轉而看向裏間方向,提高了些聲音:“林姨,咳嗽可好些了?我認識一位德濟堂的老先生,醫術不錯,要不明日我陪您去看看?”
    林氏在裏間歎了口氣:“老毛病了,不礙事,別再破費了……嘯雲,你常來,齊老爺他……”
    “父親知道的。”齊嘯雲接過話,語氣篤定,“他常念叨,說莫世伯是頂天立地的君子,蒙受不白之冤,終有昭雪之日。囑咐我定要照顧好林姨和瑩瑩。”
    這話半真半假。齊父確實感念與莫隆的交情,默許了管家暗中接濟,但對於兒子如此頻繁地親自往來於這貧民窟,與莫家母女過於親近,內心並非全無顧慮。畢竟,莫家如今是“罪臣”之家,身份敏感。隻是齊嘯雲態度堅決,齊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瑩瑩聽著,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父親……那個記憶中模糊而偉岸的身影,那個讓她們從雲端墜入泥潭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在她們麵前如此自然地提起了。
    齊嘯雲見她神色黯然,心知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便轉移了話題,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用彩紙包好的東西,遞給瑩瑩:“給,路過百貨公司,看到這個,想著你或許喜歡。”
    瑩瑩接過,打開彩紙,裏麵是一枚小巧玲瓏的蝴蝶發夾,材質並非貴重,但做工精巧,蝴蝶翅膀上綴著細碎的亮片,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折射出點點微光。
    “真好看……”少女的愛美之心讓她眼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但隨即又有些不安,“這……很貴吧?”
    “不值什麽錢,小玩意兒。”齊嘯雲笑了笑,看著她眼中那瞬間的光彩,覺得這一趟來得格外值得。“試試看?”
    瑩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對著桌上那塊裂了縫的模糊小鏡子,小心翼翼地將發夾別在了鬢邊。那一點亮色,瞬間讓她蒼白清瘦的小臉生動了不少。
    “很好看。”齊嘯雲由衷地讚道。
    瑩瑩的臉更紅了,像染上了晚霞。
    又坐了一會兒,問了問林氏的病情,叮囑瑩瑩別太勞累,齊嘯雲便起身告辭。他知道久留不便,也怕給她們帶來閑言碎語。
    瑩瑩送他到弄堂口。外麵的風更冷了,吹得人臉頰生疼。
    “快回去吧,外麵冷。”齊嘯雲看著她單薄的衣衫,解下自己的圍巾,不由分說地圍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圍巾上還帶著他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嘯雲哥哥,這……”
    “圍著,下次我來再還我。”齊嘯雲打斷她,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他看著她被圍巾裹住大半、隻露出一雙清澈眼眸的小臉,頓了頓,聲音低沉而認真地說道:“瑩瑩,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一直護著你,像保護妹妹一樣。”
    這句話,他小時候也說過。如今再次說出,少了幾分孩童的稚氣,多了幾分少年鄭重的承諾。
    瑩瑩仰頭看著他,弄堂口昏暗的路燈光線在他身後勾勒出模糊的光暈。她點了點頭,喉嚨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齊嘯雲抬手,似乎想揉揉她的頭發,但手伸到一半,又覺得不妥,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大步走進了沉沉的夜色裏。
    瑩瑩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迷宮般的巷弄盡頭,才摸了摸脖子上柔軟的圍巾,又抬手輕輕碰了碰鬢邊的蝴蝶發夾。冰冷的金屬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暖意。
    她轉身,走回那陰暗潮濕的弄堂深處。身後的夜色濃重如墨,前路依舊茫然未知,但此刻,她的心裏,卻仿佛有了一盞微弱卻堅定的小燈,在寒風中搖曳著,不肯熄滅。
    她知道,嘯雲哥哥的承諾,是她在這冰冷絕望的現實中,所能抓住的,最溫暖的一束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