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9章水鄉風浪驟
字數:6424 加入書籤
江南的深秋,總帶著一股浸入骨髓的濕冷。連綿的陰雨下了好幾日,終於在一個午後勉強停住,天色卻依舊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莫家那間臨水而建的簡陋瓦房裏,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莫老憨躺在裏屋的床榻上,臉色蠟黃,額頭沁出虛弱的冷汗,不時發出一兩聲壓抑的、帶著痛楚的**。他的左腿被打上了簡陋的夾板,腫脹未消,裸露的皮膚上布滿駭人的青紫淤痕。
貝貝(阿貝)端著一碗剛熬好的、黑黢黢的藥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輕聲喚道:“爹,該喝藥了。”
莫老憨費力地睜開眼,看到女兒擔憂的小臉,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卻牽動了嘴角的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阿貝……辛苦你了。”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破舊的風箱。
“不辛苦,爹,你快把藥喝了,喝了才能好起來。”貝貝將藥碗湊到他嘴邊,動作輕柔地喂他服下。那藥汁極苦,莫老憨卻眉頭都沒皺一下,順從地喝完了。他知道,這藥錢,是家裏最後一點積蓄換來的。
外間,貝貝的養母莫嬸正對著空了大半的米缸和所剩無幾的銅板發愁,眼圈紅腫,顯然是剛哭過。家裏原本就清貧,全靠莫老憨打漁和她在鎮上接些縫補的活計勉強維持。如今頂梁柱倒了,不僅斷了收入,每日的湯藥錢更像個無底洞,將本就微薄的家底迅速掏空。
“娘,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貝貝走出裏屋,來到莫嬸身邊,握住她粗糙冰涼的手。十四歲的少女,身量已經抽高,眉眼長開,既有水鄉女兒的清秀靈動,眉宇間又比同齡人多了一份堅毅和果敢。長期的勞作讓她手腳麻利,眼神清亮,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莫嬸看著懂事的女兒,眼淚又差點掉下來:“能有什麽辦法……那黃老虎,是鐵了心要逼死我們這些不肯低頭的老骨頭啊!”
黃老虎,是盤踞在這一帶的水霸,手下養著一群潑皮無賴,向來橫行鄉裏。前些日子,他放出話來,要強占這片水域最好的幾處漁場,歸他“統一管理”,所有漁民打上來的魚獲,必須低價賣給他,再由他高價轉售。莫老憨性子耿直,又是漁民中頗有威望的,自然不肯答應,帶著幾個老夥計據理力爭。
三天前,黃老虎帶著一群打手,直接闖到了漁市上。衝突中,莫老憨被他們圍住,棍棒交加,生生打斷了腿。其他漁民敢怒不敢言,黃老虎撂下狠話,要麽乖乖聽話,要麽就滾出這片水域,否則莫老憨就是下場。
“你爹這腿……郎中說,不好好用藥將養,怕是……怕是會落下殘疾。”莫嬸的聲音帶著絕望,“可這藥錢……家裏實在是……”
貝貝抿緊了嘴唇,目光落在牆角那個她平時做繡活的小笸箮上。裏麵有幾方她剛繡好的帕子,圖案是躍出水麵的錦鯉,活靈活現,針腳細密均勻,是她最拿手的樣式。往常,這些繡品能換些零錢貼補家用,但如今這點收入,對於龐大的醫藥費來說,無疑是杯水薪。
她的手下意識地摸向頸間,那裏貼身掛著一個用紅繩係著的東西——半塊溫潤剔透的玉佩。這是當年養父母在碼頭撿到她時,她繈褓中就帶著的。養父母曾說,這玉佩看著就名貴,她或許是大戶人家流落出來的孩子。這半塊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線索,也是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和一絲渺茫的寄托。
“娘,”貝貝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堅定,“我去滬上。”
“什麽?”莫嬸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兒,“你去滬上?你一個女娃娃,去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我去賣繡品。”貝貝打斷母親的話,眼神清亮,“我聽學堂的先生說過,滬上是頂頂繁華的大地方,有錢人多,識貨的人也多。我這些繡活,在這裏隻能賣幾個銅板,到了滬上,說不定能賣上好價錢。”她頓了頓,繼續道,“而且……我帶著玉佩去,萬一……萬一能打聽到什麽消息呢?”
後麵這句話,她說得有些含糊,但莫嬸聽懂了。她看著女兒倔強而清澈的眼睛,心中五味雜陳。她舍不得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冒險,可眼下的困境,似乎真的沒有更好的出路了。丈夫的傷等不起,家裏也快揭不開鍋了。
“可是……路上危險,滬上那麽大……”莫嬸依舊猶豫。
“娘,我不怕。”貝貝握住母親的手,力道堅定,“我跟著爹學過拳腳,等閑人近不了身。我認得字,會算數,不會走丟,也不會被人騙。您就讓我去吧,爹的藥不能斷。”
裏屋傳來莫老憨壓抑的咳嗽聲。莫嬸看著女兒稚嫩卻堅毅的臉龐,又回頭望了望裏屋病榻上的丈夫,最終,眼淚無聲地滑落,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哽咽道:“好……好孩子……苦了你了……”
得到母親的同意,貝貝立刻行動起來。她將家裏所剩不多的銅板仔細數了又數,留出一部分作為路費和最初幾天的花銷,剩下的全都塞給母親,叮囑她一定要給父親買藥。她又連夜趕工,繡了好幾方更複雜、更精致的帕子和香囊,圖案有喜上眉梢、鳳穿牡丹,都是寓意吉祥,在滬上應該會更受歡迎的樣式。
她將那些繡品和幾件換洗的舊衣服仔細包在一個藍印花布包袱裏。那半塊玉佩,被她用柔軟的舊布包了好幾層,貼身藏好。
臨行前的夜晚,貝貝坐在莫老憨的床邊。
“阿貝……”莫老憨虛弱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愧疚和不舍,“是爹沒用……連累你了……”
“爹,別這麽說。”貝貝替他掖好被角,聲音輕柔卻有力,“您好好養傷,等我從滬上賺了錢回來,給您買最好的藥,買肉吃。到時候,看那黃老虎還敢不敢欺負我們!”
莫老憨看著女兒在昏暗油燈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裏麵沒有恐懼,沒有抱怨,隻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對未來的期盼。他心中酸楚,卻也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他這個從小就不一般的養女,真的能闖出一條路來。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水鄉還籠罩在薄霧之中。
貝貝背上藍布包袱,最後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養父和倚在門邊默默垂淚的養母,深吸一口帶著水汽的清冷空氣,轉身,踏上了通往碼頭的小路。她的步伐穩健,背影在朦朧的晨霧中顯得有些單薄,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韌勁。
小小的烏篷船載著她,離開了生活了十四年的水鄉,駛向那個傳說中遍地黃金、卻也充滿未知風險的東方魔都——滬上。
前方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風雨,又是否會遇到那與她血脈相連、卻離散多年的至親?
江水悠悠,載著少女的期盼與決心,默默東流。
晨霧如紗,籠罩著靜謐的河道。小小的烏篷船破開平靜的水麵,船槳劃動,發出有節奏的“欸乃”聲。貝貝站在船頭,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在霧靄中漸漸模糊的村莊輪廓,以及家門口那棵老槐樹依稀的影子。養母瘦弱的身影依舊倚在門邊,遠遠地望著,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心頭湧起一陣酸澀,貝貝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濕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須堅強。
撐船的是同村的福伯,是個沉默寡言的老漢,偶爾會跑船去鄰近的鎮上。聽聞貝貝要去滬上,他歎了口氣,隻說了句“娃兒不易”,便答應捎她一段,到能搭乘小火輪的碼頭。
“貝丫頭,滬上不比咱水鄉,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你一個女娃,凡事多留個心眼。”福伯看著前方水道,甕聲甕氣地提醒。
“謝謝福伯,我曉得的。”貝貝點頭,手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前貼身藏著的玉佩。那冰涼的觸感,似乎能給她帶來一絲奇異的力量和安定。
船行緩緩,兩岸的景致逐漸變化。熟悉的桑基魚塘、粉牆黛瓦被拋在身後,河道漸漸開闊,船隻也多了起來,出現了冒著黑煙、發出“突突”聲響的小火輪,以及一些掛著陌生旗幟的較大貨船。空氣中也開始混雜著煤煙、機油和陌生人群的氣息。
貝貝知道,她正在離開熟悉的世界,一步步靠近那個傳說中的繁華之地。
幾個時辰後,船隻在一個頗為熱鬧的碼頭靠岸。這裏已是通往滬上的重要水陸樞紐,人聲鼎沸,挑夫、小販、旅客穿梭不息,各種口音混雜在一起,顯得嘈雜而充滿活力。
“貝丫頭,我隻能送你到這了。前麵有去滬上的小火輪,買張票就行。”福伯指著碼頭一側停靠著的幾艘看起來稍顯氣派的蒸汽輪船。
貝貝再次向福伯道謝,緊了緊肩上的藍布包袱,深吸一口氣,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碼頭上果然魚龍混雜。她剛站穩,就有一個穿著短褂、眼神精明的男人湊過來:“妹子,第一次來?要去滬上?我這兒有便宜的船票,還包送到地方!”
貝貝記著福伯的叮囑,警惕地搖了搖頭,沒有搭話,徑直走向掛著“售票處”牌子的窗口。窗口前排著不短的隊,她默默站到隊尾,仔細觀察著周圍。她看到剛才那個男人又去糾纏另一個看起來像是外地來的婦人,那婦人似乎被說動了,跟著男人往偏僻處走去。貝貝皺了皺眉,心中更添幾分謹慎。
排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終於輪到她了。
“去滬上,最便宜的統艙票,多少錢?”貝貝仰頭問道。
售票的是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抬眼皮看了她一眼,報了個數。
貝貝心裏快速計算了一下,這個價格比她預想的要貴一些,但還在能承受的範圍內。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用手帕包好的銅錢,仔細數出相應的數目,遞了過去。
拿到那張薄薄的、印著藍色字跡的船票,貝貝心中稍定。她按照指示,走向登船的棧橋。
統艙在船的最底層,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魚腥味和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艙內擠滿了人,大多是扛著大包小裹的苦力、小販和像她一樣尋求機會的底層百姓。人們或坐或臥,大聲交談、咳嗽、哄孩子,嘈雜不堪。
貝貝找了個靠船艙壁的角落,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裏,蜷腿坐下。周圍投來各種打量目光,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幾道讓她不太舒服的、帶著審視意味的視線。她低下頭,假裝閉目養神,實則全身的感官都處於戒備狀態。她能感覺到,胸前那半塊玉佩似乎隱隱散發著微弱的溫潤氣息,讓她在這陌生混亂的環境中,奇異地保持著一絲清明和鎮定。
“嗚——”
汽笛長鳴,船身微微一震,緩緩離開了碼頭。
透過狹小的舷窗,可以看到岸邊的景物開始移動、倒退。故鄉,真正地遠去了。
未知的滬上,就在前方。
旅程比想象中更難熬。船艙悶熱,顛簸不已,不時有人暈船嘔吐,使得空氣更加汙濁。貝貝強忍著不適,默默計算著時間。她不敢輕易動用包袱裏僅有的幹糧,隻在小口喝水。
期間,有個流裏流氣的青年試圖湊過來搭訕,手還不老實地想碰她的包袱。貝貝猛地睜開眼,眼神銳利如刀,冷冷地瞪著他,同時右手悄然握成了拳,擺出了養父教過的防禦架勢。那青年被她眼中不符合年齡的冷厲和那看似有章法的架勢唬了一下,悻悻地啐了一口,轉身走開了。
貝貝心中暗鬆一口氣,背後卻驚出了一層薄汗。她知道,這隻是開始。
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當窗外天色再次放亮時,有人興奮地喊道:“到了!看到大碼頭了!滬上到了!”
艙內頓時一陣騷動。貝貝也站起身,透過舷窗向外望去。
隻見遠處,一片龐大的、與她所知完全不同的景象緩緩鋪陳開來。高聳的、風格各異的樓房,密密麻麻的船隻,巨大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江岸上車水馬龍,人潮如織……這就是滬上嗎?如此繁華,如此喧囂,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輪船緩緩靠岸,停穩。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向出口。
貝貝隨著人流,踏上了滬上的土地。腳下是堅硬的碼頭石板路,耳邊是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聾的各種聲響——汽車的喇叭聲、黃包車的鈴鐺聲、小販的吆喝聲、輪船的汽笛聲……交織成一曲光怪陸離的城市交響。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有那麽一瞬間的茫然。高樓大廈壓迫著她的視線,陌生的人潮幾乎要將她淹沒。
但她很快穩住了心神。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玉佩,又掂了掂肩上的包袱。這裏麵,有她安身立命的希望,也有她身世的謎團。
她深吸了一口滬上特有的、混合著煤煙與江水氣息的空氣,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而明亮。
無論前路如何,她來了。
(第0149章 完)
